既是不想打扰柳梦已,也是不愿看到柳梦已目露愁伤的样子。
柳梦已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很少有其他表情。他眼眸漆黑,深如潭水,鲜少会有波澜起伏。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紫眸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各种情绪,虽然是不易察觉,但却是切切实实地改变。
这样的改变既让紫眸高兴,也让她担忧。
紫眸一走进树林,就看到柳梦已站在其中的一棵树下,那正是当初他们一起看到情语花盛开的地方。
树林里的风吹起柳梦已的衣角,灵山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柳梦已衣衫单薄,身姿缥缈,更显寂寞。
「阁主。」
紫眸走到了柳梦已身边,低声唤了一句。
柳梦已一愣,仿佛是刚回过神来,他转过头看着紫眸,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紫眸笑得有些勉强,她道,「阁主的伤还未痊愈,外头风凉。」
先前柳梦已虽以一敌二,击退了孙冷语和楚家少主,但他自己的内力也大大受损。这几日来闭门不出也是为了调息内伤。
柳梦已凝神望着紫眸,目光深长,良久,他才忽然说道,「紫眸,第七层你练得怎样了?」
紫眸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脸上一僵,忙答道,「我,还未冲破。」
柳梦已眯缝着眼眸,轻声叹了口气,淡淡道,「紫眸,你要千面罗刹虫就是为了练刹罗毒魔吧。」
紫眸闻言,心头一震,跪倒在地,「阁主恕罪。」
「刹罗毒魔早在华月阁前几任阁主在位的时候就被禁止修炼了,此功歹毒非常,又对练功者本身有害。紫眸,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紫眸紧咬着唇,低头不言。
柳梦已的眼中是疼惜之色,他低声道,「等真正练成之日,你就是毒。」
紫眸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从柳梦已口中听到还是免不了心中一惊。
她声音颤抖道,「可是,阁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了。不管是什么代价,能多一分把握也是好的。」
柳梦已看着紫眸慢慢地抬起头,她整个眼眶都红了,眼眸湿润,神情是说不出的凄凉与无奈。
柳梦已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宣山上,他师父战败之后决然地从山崖上跳下去,其余二使也死在恒风派两位长老的手中。
此等惨烈的情景至今想来,柳梦已都能感受到当时的恐惧和无奈。
记得一个多月前他和潋君刚回到蓬莱岛,紫眸笑吟吟地站在岸边等着他们。
夜里的时候,他们在山顶放烟火。
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么一天,蓬莱岛的夜空中才会出现这样绚丽的颜色,就仿佛是打破了平日的寂静与清冷,让他们又回到了凡间一样。
那夜的风很凉,带着淡淡的花草香,略有微寒,却让人觉得舒心惬意。
可如今,依旧是在同样的地方,但充斥着的却是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是为了见证前几日的那场厮杀,久久都无法散去。
出了东风楼之后,任凭潋君怎么逼问,陈三都不肯再多说一句,只是笑嘻嘻地安抚他说柳梦已武功高强绝对不会有事。
潋君拿他没有办法,只得眼不见为净,一路上自顾自地径直走回了王府。
夜里躺在床上,潋君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干脆起身披上外衣走到了院子里。
王府的花园布局考究,庄重典雅。但不知怎么的,潋君还是无法不怀念灵山上那清冷寂静的树林。他想起当初和柳梦已他们在山顶上放烟火,想起临走时紫眸说等他回来之后再一起去冀州游玩,想起陈三先前在东风楼说的话。
他说,紫眸绝不会让你回到蓬莱岛的。
字字惊心,深深地打在潋君的心里,支撑着他半个多月来的期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潋君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柳梦已时,他疲倦无力的声音,心中涌起一股揪疼,仿佛是窒息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眼前浮现的全是当初和柳梦已相处时的情景。
那人总是冷着脸,鲜少能看到其他表情,但每一次淡淡的笑都牵动着潋君的心。
潋君恍惚中竟走到了陈三的房门口,他定下心神,猛地推门而入。
「谁啊?」
陈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潋君快步上前,一把掀开他的被子。
「送我回蓬莱岛。」
没有陈三,潋君根本不可能知道蓬莱岛具体的方位,更何况即使到了岛上他也不可能躲过紫眸他们的眼线顺利到达灵山顶。
潋君坚决的态度让陈三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忽而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潋君。
「你走了,那个王爷怎么办?」
陈三的话让潋君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他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但这句话却又不停地回响在耳边。
「王爷的毒是快清了,但往后还要调养些日子吧,一、两个月总是得要的,落下病根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陈三语气平淡的说着这番话,末了,他别有意味地笑着看向潋君,「听说那王爷可是替你治好了腿啊,如果不是他,你现在还是瘸着。潋君,你可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吧。」
潋君皱着眉头,苦思而不答。
陈三像是觉得有趣一样,大笑着说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说这么多就是因为不想你回蓬莱岛?」
潋君目光一凝,仿佛是已回过了神般,他平静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回蓬莱岛。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可能扔下齐岚不管。但是,无论是要再等上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都一定要去找柳梦已。」
潋君的语气坚定得让陈三也不由地一惊,他收敛了笑意,目光深凝地看着潋君。
良久,陈三忽而一笑,说道,「你的确是没让我失望,从在船上的时候起,到遇到山贼的事,还有今天你的这句话。」
潋君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陈三又说道,「只要那个王爷的毒逼清了,人也醒过来了,之后的事我会帮你照料。我也会把你送到蓬莱岛。」
「为什么?」潋君下意识地问道。
陈三扬唇一笑,他回答道,「像紫眸和兰祀这样每日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的人,会觉得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也不奇怪。抛开枷锁不谈,柳梦已真正想要的,未必是她所认为的。」
陈三看到潋君面露疑惑之色,他笑了笑,又说道,「这些事还是留着紫眸慢慢跟你说吧。」
说罢,陈三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忽然嚷嚷道,「都这么晚了,我要睡觉。」
陈三硬从潋君手里把被子拽回来,把自己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的。
「求你了,让我睡吧,我都答应你了。」他一脸哀求地对潋君说道。
潋君目光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第十八章
自从那夜之后,潋君每日都盼着齐岚能尽早清醒。
好在陈三以内力相助,配合着银针逼毒,齐岚体内的毒性也解得差不多了。
潋君看着陈三又用老法子把药灌进齐岚嘴里,然后为他搭了脉搏,不禁松了一口气。
「明日就可醒了吧?」
陈三笑吟吟地看向潋君,潋君点点头。
「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吧,我留了些药方给总管,十天半个月内不会有事的。」
潋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目光始终没有看向昏睡着的齐岚。
陈三瞟了一眼躺着的人,别有意味地问道,「一早就走?不等王爷醒了之后辞个行?你就这么急着去见阁主?」
潋君脸上一红,答道,「现在就回房收拾东西的话,傍晚就能启程。」
陈三张大了嘴巴,一脸无奈地看向潋君,「不是吧?那么赶。晚上赶路就得住荒庙和吃白馒头了。」
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潋君和陈三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到达了码头。为了尽可能的赶路,他们每日除了晚上睡上那么几个时辰外,几乎没有休息过。
陈三毕竟是练武之人,这点苦还是吃得了的。但潋君的身体并不算好,一连十多天的疲惫已让他脸色憔悴。
陈三见状,也有些不忍,但无论他怎么劝潋君,潋君还是执意要尽早赶回蓬莱岛。就像潋君那夜所说的一样,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他去找柳梦已。
潋君从前虽在感情之事上懦弱又退缩,但当他真下定了决心后,却比谁都还要执着。
陈三熟知蓬莱岛的方位,他们租了船出海后,他便详细地向船夫说明了路线。潋君站在船头,遥遥地凝视着前方。
他们刚离开码头没多久,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怎可能会看得到蓬莱岛。
陈三慢着步子走到潋君旁边,他故意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潋君却过了好半天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陈三看到他还未回过神来的样子,大笑着说道,「嘿,发呆都发成这样了。」
潋君看到他一脸好笑的样子,别了他一眼,不答话。
陈三收敛了笑意,目光一沉,他道,「有些话还是早些提醒你得好,就算我能顺利送你到山上,但是往后的日子呢?」
陈三看着潋君,脸上是少有的认真,他道,「紫眸或许不会对你下手,但是,兰祀绝不会手软。」
潋君闻言一惊,他想起当初在封火岛上时,兰祀的确曾想要杀他,如今听陈三提起,不免困惑不解。
陈三忽而一笑,他又道,「不过就算我告诉你会有危险,你也非去不可,对吧?」
「到底有什么内情?」潋君直接了当地问道。
陈三笑着摇摇头,避重就轻道,「哪有什么内情不内情的,也不过是在于和谁有关罢了。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紫眸吧。」
说罢,陈三不再多言,转身回船舱休息。
当他们的船靠近蓬莱岛的时候已是傍晚,从船头望去,夕阳的余光映照在整个蓬莱岛上,为那一片朦胧的地方添上了几分色彩。
虽还隔了段距离,但已能清楚的看到岸边有人高举着火折子。
陈三挑了几根木头,点燃了之后举过头顶。看似是没有规律地挥动着火把,不出一会儿,岸上的人就熄灭了火光。
「陌生船只一靠近就会被发现,这是暗号。」陈三解释道。
下了船之后,岸上守着的人和陈三互相调侃了几句后,陈三便带着潋君往灵山那儿去,一路上并无人阻拦。
沿路上隐约可见些许血痕,而当他们走在半山腰时,正碰上几个弟子用水和特殊的药粉冲刷着地上的血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潋君不由地想起当日在东风楼听到的那些话,四大门派几乎无人幸免,华月阁也死伤惨重。
潋君一想到柳梦已,不由地心里一阵害怕,竟愣在了原地。
陈三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语气肯定地说道,「阁主绝不可能有事。」
潋君和陈三刚到了灵山顶,就看到一个紫衣人影正向他们走来。
那人刚靠近了些,步伐就停住了,她惊讶地脱口而出道,「潋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须潋君回答,紫眸气恼地瞪向陈三,她道,「你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了吗?你怎可带潋君回来!」
陈三痞痞一笑,回答道,「月使好像忘了一件事,我是阁主的影使,只需服从阁主一人而已。」
紫眸身体一颤,紧咬着唇狠狠地盯着陈三。
陈三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道,「紫眸,我跟着阁主的日子比你久。你总觉得人生在世,只要活下去就够了,对吧?」
紫眸凝神看着他,沉默而不答。
「紫眸,你真的知道阁主要的是什么吗?还是你觉得这样无情无爱,寂寞地过一辈子就快乐了?」
陈三的话仿佛是一柄利刃,深深地刺进紫眸的心里。
陈三说的不错,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只要能好好地活着就够了,但却不知道要为了什么而活。
「紫眸,我要去见柳梦已。」
潋君的语气平淡,但那坚决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紫眸凝神看着他,就仿佛是在挣扎一样,许久不发一言。
「紫眸。」潋君唤了她一声,又道,「不管你是不是要挡,我都要去见柳梦已。」
潋君目光中的坚定之色是紫眸从未见过的,想起柳梦已站在树林里的样子,她不由地茫然了。
柳梦已的寂寞和痛苦,她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人。
可她始终觉得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而到了此时,这些一直认定了的东西,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紫眸领着潋君和陈三往柳梦已的院子走去,沿途路过树林的时候,潋君不由地停下了步子。
一个多月前还开得正盛的情语花早就凋零了,余下的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枝干。
潋君站在原地停留了很久,紫眸茫然地看向他,并不知道他此时在想的是什么。但潋君的神情和目光,让她不得不想到了柳梦已。
这一个多月来,紫眸不知多少次看到柳梦已也是这样站在树林里,他神色中的惆怅和寂寞平淡而不鲜明,却着实让她心惊。
还未走到院子门口,陈三瞧了一眼天色,大叫不好道,「哎呀,我跟船家说好天黑前就得上船。」
说罢,他朝着潋君拱拱手道,「我先走一步,之后的事你自己看得办吧。」
紫眸冷冷地别了他一眼,并不作声。
潋君明白陈三的心思,便提醒了一句道,「王爷的病你可千万得看紧点,还有,不要再这么粗手粗脚了。」
陈三笑吟吟地连声说好,刚要走就听见紫眸略带嘲讽的问道,「陈三,你不见见阁主,和阁主打声招呼?」
陈三笑了笑,神情自若道,「我对阁主的忠诚是放在心上的,只求做的事是真正为阁主着想,不求这些表面功夫。」
紫眸闻言,心中气恼,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
她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日落西下,夕阳余晖慢慢地褪去了颜色。
天色渐暗,灵山上吹起了寒冷的夜风。
紫眸和潋君走进了院子,两个侍女刚要迎上来就被紫眸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阁主。」紫眸上前一步,柔声唤道。
「进来吧。」
柳梦已的声音缥缈,就像是一缕轻烟,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依旧是平淡冷漠的声音,却让潋君心神一乱。
他略微张开了嘴,仿佛是想要说什么,但声音就是怎也发不出来。
紫眸正要往里走,一回头却发现潋君还站在原地。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直到潋君颤抖着步子跟了上来。
紫眸看着潋君一步步走来,他脸上那紧张而又欣喜的神情让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屋子里,柳梦已刚练完内功。这几日来,他内伤逐渐平复,便开始修炼冰寒无惘功的第十层。
华月阁的武功是以毒修炼内力,毒性在体内乱窜的疼痛才刚开始,就让柳梦已额头上直冒冷汗。桌子上放着的是紫眸一早就熬好的药,可暂时舒缓几分疼痛。
柳梦已刚调整了呼吸,就坐在了桌边,拿起瓷碗慢慢地喝下药。
「紫眸,明日再多放一味百仙草。」
柳梦已的视线恰巧被碗遮住,并未发现走近他的人是潋君。
「柳梦已。」
潋君一走进屋子就看到柳梦已坐在桌边喝着药,他的额头上还残留着几滴汗水。柳梦已的袍子上黏了几处血痕,深红色的液体在蓝色的布料上并不显眼,却让潋君一眼就发现了。
柳梦已的手僵住了,他没有再喝药,也没有放下碗,就这么愣愣地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潋君见柳梦已一动不动地就这么僵在哪里,连手也没放下来,一副不想与他对视的样子。他心中又急又恼,再开口时已带了几分怒意。
「柳梦已。」
直到这时,柳梦已才把碗放在了一边。
潋君一看到柳梦已脸色苍白无血色的样子,一下子什么都不记得了。恍惚间他已走到柳梦已的面前,却见柳梦已神色茫然地看着他,一时间,潋君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梦已你……」
潋君的目光停在了柳梦已衣袖上的血痕处,柳梦已皱了皱眉头,平淡道,「我没事。」
潋君抬起头时刚好对上柳梦已的视线,仍然是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眸。只见柳梦已目光一颤,很快别过了头。
「紫眸。」
柳梦已朝着门口唤了一句,紫眸走近屋子,看了看柳梦已又看了看潋君,不发一言。
「把饭菜送到我房里。」
说罢,柳梦已起身往里头走去,擦身而过的时候,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潋君这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