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翼用手按住渗血的伤口,正在此时,门外却传来弦儿清亮的声音:“……将军……东丞相府又差人送来了请柬…说是今日午时在月赤楼,请将军务必赏光赴宴…要不要……”
丹翼马上截住她的话头:“我去!”弦儿应了一声,走远了。
血依然不断地从丹翼棱角分明的下巴滑入水中,血滴一圈一圈扩大,又一缕一缕淡去。丹翼忽然苦笑:“……我可以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不能放你自由……我的心,你明白吗?”他像是满怀期待般地看着飞弓,极慢极轻缓地伸出骨节宽大的手,又像是怕惊了飞弓,动作凝固得如同一具陶俑。
飞弓偏头躲开,同时一声冷笑:“白痴。”澈寒入骨。
丹翼失望地叹气,起身迈上白玉台阶:“……我让如嫣过来……你…好好休息吧……”
飞弓第四章3
空气很香,池水很暖,飞弓缩起身体,心里空空的,失落非常。
他不是不明白,风月已死,而丹翼,或许的确是真心喜欢上他……但是又能怎样?!每每看着这个在战场上勇武如同天神又如同恶鬼的男人用近乎卑微的姿态乞求一点温情,飞弓却只有淡漠--没有爱,没有恨,充其量也不过那么一点怜悯。丹翼要的那么多,那么热切,他怎么可能给得起?他不要再爱上别人,不要再受伤,不要再流泪,所以伤害他,所以驱逐他:活物,你走开罢,我只想静静静静的……可是,他又害怕,怕那生命中最后一点点光、一点点温暖也消失之后,终于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他恐惧,非常恐惧,为着它,他不惜把自己投入明亮温暖却是伤人的情焰中去。
他好累,想要的,他抓不住,不要的,偏偏都自动聚到身边。他就像一个孩子,对着漫天大雪张开手掌,却没有一颗美丽的冰晶落下,倒是雪灌进靴子里,把脚冻得失去了知觉。
飞弓努力说服自己枕着台阶闭上眼。池水很暖,把本应是冷冰冰的大理石也烫得热了起来,只是坚硬、平整,又怎么比得上人的胸膛…………
东丞相府。
丞相府上下一片灯火通明,相当于宴客厅的暖玉阁中早已杯盘狼籍,一大桌醺然的男人还在不停地互相劝酒。桌上的主角自然是镇国大将军丹翼和东丞相东锦堂。东锦堂年纪六十出头,多年的酒色生涯让他的身材已然痴肥,三层下巴的脸上一对笑起来就会看不见的小眼,再加上一头不夹杂一根银丝的乌发,从他异于常人的相貌上就能看出阴险狡猾的性格。
现在,这位令人敬畏的东丞相正抬着肉鼓鼓的手,把碧玉色的酒倒进丹翼的杯中,赞道:“丹将军真是好酒量!把月赤楼珍藏的极品‘绿芍’喝了个一干二净,居然也没趴下!!”东丞相笑嘻嘻地眯起眼,“既然‘绿芍’醉不了你,我只好另觅他径啰!”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两颊上的肉也一起抖动,“来来来…丹将军,上好的‘缠丝’,敬你!!”说罢,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丹翼见东锦堂翻转青玉小杯示意自己没有剩下一滴,也只好忍着隐约的头痛饮下那杯酒。酒液入喉,才觉得虽然满口生香,却辣得似乎要蚀穿喉管!酒性甚至烈过中午的“绿芍”!!“绿芍”亦是百里挑一的烈酒,只是因为口感极甜润柔和,才掩住了浓烈的酒味;“缠丝”则不同,直接而不假掩饰,一直指向最原始的骚动的本能。
东丞相咪咪笑着看他喝下酒,拍了拍手:“来人呀--”很快,一阵袅然的丝竹之声夹着零碎的节拍从侧屋飘了出来,一个几乎半裸的女人随着乐声慢慢舞进暖玉阁。只见她身披一层暗红色绣银纹的薄纱,薄纱下面仅有刚好可以蔽体的红帛,露出两边圆润粉白的肩和一段衬着黑发的颈。她唇间含笑,眉目妖娆,更是一直露骨地盯着丹翼。她缓慢地扭动着腰,引得腰上环的、脚上戴的金饰叮铛作响。女人越舞越近,倒是一个极美的女人,眼大而深,眉毛上挑,眉眼间涂着闪光的浅红脂粉,鼻子小巧而挺直,红润的唇异常丰满。可能是北蛮的血统,丹翼正猜测着,女人已舞到了他的面前,就像要抚摸他一般地伸出雪白的柔荑,纤细的指甲轻轻点触着他的面颊,拉扯着他的衣服,竟开始当着八九个男人的面做出各种暗示性的动作。丹翼心中直作呕,被别人围观的感觉很糟,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该死的老狐狸也太离谱了!他暗暗骂道。忽然,出他意料的,乐声一齐停了下来,只剩下鼓点渐渐密集,那女人放开了丹翼随着节奏疯了似地旋转。鼓声猛然停止,女人也喘息着伏在几层细纱之上。什么也没有……仅有的几片布帛已堆在她脚下,她就以纯然洁白的身体接受男人们饥兽似的逼视。像经历了一瞬间的窒息,男人的本能轻易地把丹翼潜藏的欲望叫醒,让他顿时觉得尴尬起来。
老狐狸却得意地笑了:“……呵呵…丹将军……你瞧怎么样啊?…这可是‘十八年陈’的‘缠丝’哦!……可还合你的胃口?!……”他抚掌大笑,尽是嘲弄之意。“好了…好了……把姑娘们都叫出来……缠丝,你也快敬将军一杯……”
一群衣着相似的姑娘鱼贯而出,声声娇吟着靠到男人身旁,斟酒、嬉笑。那个名为“缠丝”的女子也匆匆披上薄纱,亲昵地贴到丹翼后背上,往丹翼的酒杯里注满酒,万般娇羞道:“…缠丝敬将军一杯…”
丹翼不答,也不接,只是微笑。其他人已和那些风尘女子喝成一片了,东丞相肥胖的身体上坐着两个姑娘,摸摸这个,亲亲那个,好不快活。还有人就着酒意,已经把手伸到女人大腿当中了。丹翼无法接受,他曾经也过着这种夜夜笙萧的奢糜生活,或许与这些人一样地丑态百出,为什么现在,现在他连花娘敬的一杯酒都喝不下去了?!
缠丝见他直盯着丞相腿上的两个姑娘,便连忙也腻到他腿上,把青玉杯举到齐眉,妩媚地说:“…缠丝敬将军…”说罢,含着酒液,就要与丹翼对嘴儿。眼看就要碰到丹翼的嘴唇,丹翼却突然伸手覆住她薄纱之下的柔软胸部,又狠劲一拧,痛得她硬把一口酒咽了下去。缠丝吓坏了,直看着丹翼,以为自己哪里服侍不周,丹翼朝她诡异地笑着:即使是老狐狸要与他作对,他也不会轻易示弱!!其实他那时只不过是拒绝了与东锦堂的小女儿--也就是东皇后的侄女--的亲事,而与渐渐淡出的安平王族结亲。老狐狸拉拢不成,便把他打入黑名单,极力排挤、打压。只是丹翼兵权在握,从来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如今也一样,只是对不起这美人儿啦!他颇不负责任地想着,好笑地看着缠丝泪湿的眼眶。他的双手摸进女人穿的薄纱里,轻巧地抚摸着。缠丝松下一口气,心里却暗暗叫苦:有这种癖好的客人她也接过不少,每次总是死去活来的。这么个强壮男人,眉眼也相当有吸引力,谁知竟会是这种人?!罢了,罢了,看在银子的份上吧……她重新做出挑逗的样子,索性也把手放在丹翼大腿根处。想不到几乎同时,丹翼又猛力一捏。这次,眼泪真的大滴大滴地淌了下来。缠丝泪痕犹湿,哆哆嗦嗦地瞧着丹翼:“……将军……”丹翼笑得色咪咪地,手却暗地里又用力拧了两下。缠丝小小地尖叫一声,身子抖着跳开,把手里的酒壶弄洒了。
东丞相严厉地目光扫向非常突兀地站在一边发抖的缠丝。缠丝衣衫凌乱,还湿了一片“……怎么回事?……”
“…是、是缠丝笨拙,不慎打翻了酒壶……”缠丝委屈地低头答道。
看了看笑得纹丝不乱的丹翼,东锦堂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算了……下去吧!…”他转向丹翼,脸上立即堆满了招牌笑容:“……呵…丹将军……下人不成器,真是见笑了……不过…或许……”他眼珠骨碌一转:“……或许是将军看不上这种姿色?!”“…对了”,东锦堂一拍大腿道:“……将军最近不是纳了一名妾吗?……看来倒是国色天香,让将军食髓知味,乐不思蜀?!……”他不怀好意地看着丹翼。
丹翼心里“格登”一下:怎么他居然知道飞弓的事情?!当初他为了掩人耳目,特地挑的破马车,走的边门,又是夜里,怎么老狐狸都知道?!窝藏汉人是重罪,何况飞弓的身份又是士兵;如果是个女人还能当作战利品来讲,可是男人就没法说了。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丹翼还是一脸若无其事地开口:“……丹翼只有病妻一名,并未纳妾。丞相怕是搞错了吧!!……”
东锦堂眯细了小眼睛,把头贴得更近,满脸白白的肉被灯光照得反射出油光:“……将军…恐怕是你的记性不好吧!……四个月又零七天前,也就是你出征中原归来的第三天,子时……将军你亲自把这位美人儿迎进门……当月,丹府破天荒地花了二百三十两金子购买各种补剂和伤药……还是这个月,将军你召了‘成和里’的裁缝入府,订了二十套、共计七十四两金的衣物……另外,四个月间,你每日要叫汉式的酒菜到府上,一共用去四百五十一两………丹将军,你待这位美人儿可真不薄,但却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丹翼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厉声道:“…丞相是在盘问我吗?!……丹府上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丹翼自己的饷金!……我为陛下破十二城,打败了总共十万人的汉军!!…连陛下都已允许我‘任意’取用所破之城内的财物、民众,丞相怎么就这么在意丹翼的花销?!……”
东锦堂微微一笑,表情略有松动:“……本来丹将军花多少钱、花在哪儿下官是管不着……但是若这花销的对象是个汉人,还是男人的时候,本相就不得不管了!!”他把自称从“下官”改到了“本相”,显然是要以朝庭第一的位置来压丹翼。
丹翼怒极反笑,悠悠道:“……丞相听不明白吗?……陛下授权我‘任意’调动一切财力、人力、物力……我只‘调动’了一人,为何丞相如此焦急?……”
东锦堂定定地看着丹翼的双眼,挑起了光秃的眉毛:“……将军可知刑律第一十一条?……窝藏汉人者,斩!!……”
丹翼亦挑起两条浓眉:“……丞相可是认为刑律重过陛下?!……”
东锦堂吃瘪,恶狠狠地饮了口冷酒:“……我可没有认为陛下是要将军沉湎男色、不物国事、私通汉人!!”
丹翼立即回击:“……这个丹翼自有分寸,不劳丞相费心!!”
东锦堂再也无话可说,僵坐了一会儿,便要侍从送客:“……将军还请自重!!……”他硬梆梆地道别。丹翼也含着嘲笑道:“……丞相也是,莫要把手伸得太长,当心被斩!…”其中,一是讽他收银卖官,二是警告他别再多管闲事。
踏出丞相府,丹翼一下子舒畅了好多。冷风一吹,绵绵酒意倒涌了上来,那脚下软得像是踩进了云朵。丹翼骑上马,索性就放了缰绳,任爱骑慢慢地走。整个西都城空空荡荡,看不见一星灯火,丹翼却是神闲气定,因为他知道,在黑暗的彼方,总会有一个人,永远是他可以回去的方向。“…飞弓…飞弓…”,丹翼琢磨着这两个字里的温暖情意,眼似乎又看到了他衣衫半敞的样子,销魂蚀骨的美丽。丹翼用力眨眨眼睛,那人儿却又立刻不见了。心情瞬间变得轻快:虽然飞弓依旧对他不理不睬,但他眼神中的动摇却是显而易见的。或许过不多久,他就可以真正实践他自己暗地里许下的天长地久的誓言。他会辞去这将军之职,带他回到他出生的碧绿草原,两人共乘一骑,披着朝阳,踏着晚霞,像普通牧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三十年挣来的荣华富贵已经足够,如今,他只想要普通人的幸福,与飞弓,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他是真的想要与他长长久久。
丹翼一甩缰绳,催动爱骑小跑起来。好想他,想要抱抱他,想要亲吻他光洁的额头,想要看一眼他恬静的睡脸。
于是,撇下身后的几名侍卫,打马飞奔冲回家里。仔细地洗了手,漱了口,又换掉沾满酒气的衣衫,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屋角摆着盏微微发亮的油灯,定是细心的如嫣放在那儿的。飞弓已经睡了,身子向着墙,留出一半空给丹翼。悄悄吹熄了灯,摸索到床边,轻轻睡下。仔细看飞弓,瘦弱的身子却似乎在颤抖。丹翼窃喜,自然地伸手搭在飞弓腰间:“…怎么?还没睡着?…”手指感觉到掌下肌肉一阵紧缩又一阵松弛,飞弓却不回答,连动都不动。
“睡不着吗?…是在…等我吗?…”丹翼对自己大胆的推测沾沾自喜,借着酒意,用力把飞弓揽到身边。飞弓发出一声低低长长的痛苦呻吟,反身勒着丹翼的背,一反常态地把脸贴在男人厚实的胸口上。
丹翼看得痴了:月白色的宽大袍子下隐约露出曲折优美的线条,丝丝长发纠缠住他纤细的颈。窗外这轮圆润的冷月;这弥漫室内、冷到极致的寒气;还有这投入自己怀中的、微微颤抖的身体……
猛地扯开他胸口的柔软布料,现出一片莹洁白润的肌肤。就这么直接咬上去,脖子、胸口、小腹,用舌尖反复地抚慰着。手指抚上渐渐硬立的红珠,怕他会像平日里那样说“不要”,所以心虚般地立刻堵住他的口。两条舌温和地纠缠着,带着苦涩的香气,像是正在亲吻一朵覆着霜的梅。慢慢把手探进长袍的下摆里。飞弓扭动着身体,却把丹翼的手夹在大腿中间。飞弓极疲倦似地喘着气,丹翼猛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的面颊平时有那么烫吗?身体却是那么冷?吓得抽了口冷气,急急地收起开始发酵的酒意,慌忙盘问:“…飞弓…你怎么了?…”
昏暗中看不清那柔软人儿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他的手越勒越紧,手指拧着丹翼的衣衫,甚至扎入他的背里。双手忽然完全松开,飞弓洁白的颈像风中芦苇般轻轻软软地垂下,只来得及说出一句“疼”。
飞弓第四章4
“到底是怎么回事?!”乘着大夫洗手的当儿,丹翼掩不住焦虑地追问。
“似乎只是普通的发热。公子是否最近受了风寒?……”大夫摸了摸飞弓的额头,“或是过度疲劳?……”
风寒?没有吧。疲劳?难道是两天前与他合欢留下的后遗症?!丹翼只得硬着头皮含糊地回答:“大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