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薇公爵 第三部 上(兄弟)——白狐

作者:白狐  录入:07-04

偏僻角落的一桌,两名年轻男子对面坐着,比周遭所有人都安静严肃。简单的菜肴、没有酒的餐桌与个人喜好无关,而是正处在勤务当中,不得不拒绝酒精与美食的诱惑。

他们是王城卫戍骑士团的成员,身着便服,奉命盯紧另一头同样的一张小桌的同样两名男子。

两名男子的形貌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当然,这是一家旅店,在场的外地人恐怕就占五成,一点都不稀奇,稍微值得一提的,大概是他们悠然自在的态度,像身处自家饭厅;小费出手大方,侍者的招呼格外殷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光顾多年的熟客。

「我觉得,他们真的是观光客。」四周人声嘈杂,跟监中的卫戍骑士仍然压低了声音说话。

「你见过白天执行任务的间谍吗?他们当然要掩饰,晚上才是活跃的时候。」

「间谍可以吃得那麽好?小费给得那麽多吗?」对比自己的处境,不免有些不平衡。

「我不是才告诉你,是掩饰、是一种掩饰啊!」

起头的一人还要争辩,却不得不中途放弃,他惊讶得忘记伪装,完全抬起头,怔怔望着他们观察的对象——吃得很好的可疑间谍忽然站起身,手中拎一瓶酒、三只杯子,走……走了过来?

「呜哇!他、他为什麽、为什麽好像走向我们?怎麽办?怎麽办?」

「笨、笨蛋,冷静一点!」另一人试图稳定伙伴,却慌张地差点打翻水杯。

「晚安,两位。」

他们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可疑的外地人就站在桌边哪!跟他们打着平常的招呼哪!比较起那人友善从容的笑,两名卫戍骑士硬挤出来的僵硬笑容简直狰狞得可怕!

「我、我们是表兄弟,只是一起在这里吃一顿普通的晚餐!」

如果有什麽能让事情显得更愚蠢突兀,就是在此时此刻搬出这种毫无说服力的伪装。

「啊,那麽我能不能对这一顿表兄弟的普通晚餐做出一点诚心的贡献呢?」外地人用的是疑问句,却不给人回绝的机会,他拉开椅子迳自坐下,举起手中的酒瓶,「据侍者告诉我,这是店里最好的珍藏,而我的伙伴,对饮酒的爱好非常有限……」循着他的视线,三个人一起看向留在原位的另一名外地人,那人专心一致只是用餐,完全不在乎这一头发生的事。

「我该怎麽办呢?让美酒寂寞就太可惜了!因此我诚挚地邀请两位与我同享,请不要客气!」

那人说着主动倒酒,玫瑰红色六七分满的两只酒杯,分别递给两位骑士。他说话的语调轻松、笑容可掬,却有一股威严,让两人无法拒绝,楞楞喝下一整杯才想起酒里不知道有没有毒?!

那人连连往杯里加酒,几轮过去,才带出正题,「我要坦承告诉两位,以及两位的长官、长官的长官,」两人惊愕地呛了一口,来不及辩解,那人很快接着说下去:「我在我的国家确实具有某种重要性,但是在这里、美丽的米卢斯,我是一个旅人,为了私事前来。我们循普通管道从北门关卡入境,不隐匿形迹,任由你们跟踪一整天,是我对贵国的尊重。」他顿了顿,两名工作被揭穿的卫戍骑士急切地想从他的眼中找到证据,证实他的真诚、或是虚妄,但他们什麽也看不出来。

「我们将滞留米卢斯很短暂的两三天,你们可以从早到晚、整日整夜监视,我很欢迎,也会配合,但是我要请求你们,不要靠得太近!有些隐私——与贵国完全无关的个人隐私,我不希望被听见,请你们转告上司,接受这项条件,不要逼迫我们躲藏,我将衷心感谢。」

外地人似乎终於说完想讲的话,带着自己的酒杯站起身。

其中一人连忙做出最後的挣扎……或者说,最後的愚行,「我们……我们没有在监视……」

一瞬间,那人的表情冷得几乎使人打哆嗦,很快又像撞见错觉似地,恢复笑眯眯的亲切模样,「那麽,我们就是偶然巧遇的……的……请原谅,好像没有适当的词汇呢!」他扬扬半空的杯子,「敬异国的……奇妙缘分!」

在那人留下整瓶高级佳酿,返回原桌之後,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厚实的脸皮才能继续监视的工作,而他们坚忍地完成了,并且在换班之後,将事件连夜写成报告书,呈递给队长,隔天再转呈团长卡雷姆,批示接受协议。

午後,利用空档,卡雷姆再次翻阅报告书。报告中提到了外地人的斯坦达尔口音、拿惯剑的右手掌、隐隐散发出的威严……等等,两名小骑士虽然临场应对大丢骑士团的颜面,倒没有遗漏重点。

米卢斯的北边,与军事强国斯坦达尔比邻,这份报告书翻来看去,怎麽看都像是那里的某个大贵族、大将军忽然入境观光。

那麽,原因呢?斯坦达尔一直很忙,和另外两个北方国家战事连年,打得难分难解,理论上没有馀暇到第三国搞阴谋诡计,但是卡雷姆又很难想像一个观光以外的正当理由,关於他们为什麽造访米卢斯?

背後的因素可能奇怪得超出想像,就比如卡雷姆此时此刻人在卫戍骑士团的教导场、聚会厅,伸展着双腿,倚墙半躺的原因一样,难以对外人解释清楚。

白蔷薇公爵(57)(兄弟,年下)

背後的因素可能奇怪得超出想像,好比卡雷姆此时此刻人在卫戍骑士团的教导场聚会厅,伸展着双腿,倚墙半躺的原因一样,难以对外人解释清楚。

简单地说,利用庇护所的次数多了,总有付出代价的一日,他经常造访奥达隆宅邸,享受不被旧情人逮获纠缠的片刻自由,现在四王子要他效命,他在肚肠中搜索几百次也找不到半个能够拒绝的理由。

公务之馀,赴这个不比公务轻松的王子邀约,卡雷姆心底是带着一点不甘愿的,但是当安杰路希王子走进这间已事先清空的会议厅,金发反射光线,发出有些刺眼的亮,他马上跳起,神采奕奕绽开笑颜,赞美的词句不经思考源源滚出,自己都快搞不清楚,究竟是忠诚、是演技、还是单纯习惯了的反射动作?

此地是个半隐蔽半开放、恰到好处的场所,约见目的不是鬼祟幽会,而是约来练剑的,卡雷姆是师傅,四王子是学生,背後的原因一言难尽。

算一算日子,安杰路希王子住进奥达隆家已经好一段时间,卡雷姆曾经有个任务——定期访视王子的情况,然後回覆陛下及大殿下。

奥达隆和王子殿下一个凶狠霸道一个骄傲任性,吵吵闹闹始终是他们交流的方式。报告忠实反应情状,一成不变的内容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大王子期待胞弟的消沈忧郁甚至崩溃逃跑并没有发生,久了也懒得追踪;国王陛下自己安慰自己,小儿子至少处境安全,有人服侍,吃穿住行都不匮乏,一颗矛盾的心情也渐渐放下,再也没有人对定期报告感到兴趣。

当然卡雷姆从未在文书或口头提及个人的想法,关於那些吵闹争执,他感到多麽多麽羡慕!王子一定不能同意,但是他们的生活中确实充满着卡雷姆认为的乐趣,奥达隆似乎激发出王子殿下潜藏的活力,最近还添了刀光剑影,奥达隆挂了彩,肩头神秘受伤,引发的结论是王子殿下决心习武防身,最好能够打倒奥达隆,让人猜不透真相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这种对抗方法固然幼稚好笑,卡雷姆却不得不承认它的正面与积极,堂堂击溃奥达隆的想法没有辜负王子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只是……只是……为什麽由他指导传授?公家给的事务已经太多,两只手都接不完,他可不想抢王子师傅们的工作啊!

卡雷姆一心两用,一面对王子简述用剑的入门知识,一面想着这一切都怪可恶的奥达隆,几年来为自己增加了不知道多少麻烦!

公务上,卡雷姆和奥达隆都鼓励杜里伯爵扔工作给对方,把彼此害得一样惨一样累……不对,卡雷姆单方面认为自己惨得多,奥达隆晚上回到家,枕边还有心爱的人抚慰心灵,他却睡着寂寞的巨大单人床……

第一次,他认识到自己的床这麽大这麽空荡!从前,风流的日子过习惯了,对於混乱的人际关系也麻木了,算不上喜爱,也没有非戒除不可的理由,让定型的生活形态带着自己过日子。然後他发现、带着巨大的惊喜赫然发现,原来尤金是介意的。

於是他决心收敛,挥别过往的荒唐,那份意志真实且坚定,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不可能一觉醒来就化身为凛然的修道士,尤金不在身边,直接的联系暂时断绝,节制欲望不是容易的事,即使不再招惹有弄假成真风险的名媛贵族,见到奥达隆家中单纯保守又容易害羞的小女仆,偶尔的言语戏弄,真的是抗拒不了的小娱乐啊!

小娱乐的下场不太好,他挨了一顿骂,昨晚奥达隆恶狠狠地出言恫吓,表示要允许世上最罗唆唠叨的帮佣太太拿扫帚驱赶他,可、可是他根本连小女仆的一片裙角都没有碰到过!

抗议没有效果,沙粒般微小的娱乐就这样惨遭剥夺,是打算逼人加入神殿的修行行列吗?奥达隆的行为如此凶蛮,难道不怕报复吗?

「啊殿下,您不习惯握剑,请容许属下协助您调整……」看看哪看看哪!这样就摸到你家王子的小手了喔!「……力量的来源与重心,始於稳定的站姿,殿下的下半身再放低一点会更好。」愿意的话,还可以像这样抱着王子的腰喔!「出剑挥击时,不要局限於手臂的动作,全身都必须呼应,像舞蹈一般,带出优雅而流畅的节奏感!」怎麽样?我们贴得好近好近,即使碰一下屁股,王子都没有感到讨厌呢!

得意涨到最高点,卡雷姆最终还是认识到这一切的愚蠢无聊而迅速泄了气……他真的不晓得,自己……自己到底是在干什麽呢?

「咦,卡雷姆,你做什麽?我还没说累,你就趴下去休息,这麽散漫怎麽能打倒奥达隆?」安杰路希拿剑鞘戳他的肩头,每推一下,卡雷姆像装了弹簧的玩具左右摇晃一下,又回到原地,一副累得不能自己动的模样。

「是这样的,属下不小心想在另一个方面打倒奥达隆……啊不是,属下是……是肚子太饿,对别人家的餐桌有了不当幻想,明明不是自己爱吃的菜肴……」

「你又说出让人听不懂的话了,我才不相信佛利德林家有人逼你吃恶心的鱼吃恶心的肉!」才十七岁的年轻王子绞着眉,嘴唇微微嘟起,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离开王宫,不再有人及时摸摸他的头表示安慰,事情得靠自己想办法解决。「这样好了,我允许你跟我们一起用晚餐,但是你必须告诉奥达隆,对待王子的正确态度!」

可以介入任何一场国家级的纠纷,情人间的情趣却绝对不能插手,是卡雷姆坚信的原则之一,尤其当情趣的呈现方式如此愚蠢。他迅速转动念头,快得让王子察觉不出他正在编想藉口。

「殿下一声令下,属下就是跳进结冰的湖中也高高兴兴、满心火热!遗憾的是,属下已经答应家父,今晚要回家当个乖儿子,失约的话,怕会被赶出家族,死後连墓园都不能住了!」

如此严重的後果,公爵本人当然毫不知悉,此刻的他也没有多馀的心思考虑小儿子在遗嘱上的位置。

大宅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从总管通报时的保守用语以及特别谨慎的态度,他就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提前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尽管如此,当他踏进会客厅,长窗前立着的身影进入眼帘,他仍控制不住表情的动摇。

携来的随从都留在门外、屋外,来客只有孤身一人,比公爵年长十多岁的外国男子,昔日有如夜空般的黑发褪成浅灰,混进一半银丝;手掌、脸庞,暴露在外的肌肤都没有逃过岁月的侵蚀,布着微皱的刻痕;可是他的身材精瘦而不佝偻,体态保持良好,不仅不显老,甚至强过许多更年轻的人。他该是个老年人,又不像个老年人,该称呼老先生?大叔?老伯?年轻一辈可能感到尴尬而无法措辞,公爵的选择却是明显的。

「塔堤雪夫……陛下……」有什麽东西堵住咽喉,他无法接着说下去。

「在米卢斯,我不是国王,不需要陛下的称谓。」

淡淡的一句话,唤醒了公爵的记忆,那是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以为已经遗忘的片段,同样的声音,笑着对他说:「在米卢斯,我不是王子,你叫我塔堤雪夫,我叫你白里安!」

公爵却没有做出当年一样的回答,他冷静下来,深深一鞠躬,「斯坦达尔的国王,到哪里都是令人敬畏的国王,陛下。」

一瞬,明显的失望闪过斯坦达尔王、被称做塔堤雪夫的男人脸上。但是他的微笑没有垮,因为这一次他没被直接请走,已经算是一大收获。

接下来的过程像是顺着礼仪,没有个人意识地进行,公爵招呼国王就座,仆人们送上花茶点心、再度退下,留下单独的两个人,说话的时机到来,他们仍旧安安静静啜着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的茶。

「我有一个请求……」

「尤金不在米卢斯。」

说话时,他们一起抢着说,又同时停下来。

「我知道。」塔堤雪夫放下杯碟,解释,「我不是从北方来,而是从西边的柏尔杜尼入境,在那里作客的短暂时间里,我曾经见到过尤金。」

惊诧、恐惧,在公爵的眼底聚集成一大块阴影,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就只是……远远看见他而已,跟从前看画像没有太大不同。」塔堤雪夫立刻解除对方的焦虑,语气隐约带着遗憾,「我说过的,你不需要担忧,承诺将永远被遵守,我不会告诉尤金,我是他的生父。」

白蔷薇公爵(58)(兄弟,年下)

无数的回忆,随着这几句话浮上公爵的心头,那些在洁若汀死後,纠缠他最深的悔恨。

那是十分美好、充满明亮色彩的青春年代,一个是异国来的王子,一个是公爵家的长子,投缘的性格使十岁以上的年龄差异变得薄弱,他们很快成为朋友,一同出游,结伴参加各种社交活动。除了白里安,塔堤雪夫没有对其他人表明身分,大家当他是佛利德林家的朋友,一个高贵的朋友。然後王子匆匆离去,如同到来时一样突然,他正怀念着这段友谊,却惊觉友人并没有完全消失,一部份被留下,孕育在洁若汀的腹中……洁若汀赫洛德,他老爱故做潇洒,假装不感兴趣的未婚妻,怀了他的朋友的血脉。

祸根是自己埋的,记得每次喝下几杯酒,他就喜欢拿这份自小定下的婚约做为笑闹的材料,他说那是个无聊的约定,他还说:「有本事你抢走她啊!我不在乎的!」直到现在,他在回忆里仍清楚看见塔堤雪夫浅浅的微笑,听见彷佛漫不经心的回答,「或许我会那麽做喔!」

好愚蠢,好愚蠢好自大!他不知道自己多麽爱洁若汀,失去边缘的醒悟来得太迟,但这还不是他最大的错误……

「……我正在耶纳五世的宫廷作客,这是一个机会,」听见塔堤雪夫说出柏尔杜尼国王的名字,公爵才回过神,对方的双眼正定定望着自己,看来很诚恳,「这一趟我到米卢斯来,希望得到你的许可,让我和尤金私下见一面,我想帮助他。」

帮助?这个说法引发公爵的联想,「是你做的吗?你说你最近待在柏尔杜尼宫廷,那麽耶纳五世对尤金的礼遇,出自你的影响?」造成大家议论纷纷,柏尔杜尼王令人猜不透的态度,原因竟然是另一个国王?

塔堤雪夫点了点头,「你若在场,你也会同意,尤金适当地发泄怒气是值得鼓励的难得行为。当然耶纳五世很不高兴,不过他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一点点的暗示就能让他明白,和尤金保持友好关系是更有利的选择。可是,尤金的问题才刚刚开始,我需要和他聊一聊,我有能力,也有责任。」

「你的责任感,迟到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间,是你始终拒绝我,并非是我不愿意接近他们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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