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用你的命换本王的眼睛么?”北戎王伸手摸着一只眼睛道,“本王不是你们汉人,这些绕来绕去的话听不懂。”
“大王便是天威浩荡,可惜受人蒙蔽而不自知,要这眼睛又有何用呢?”
“那你倒说说看,本王怎么识人不清了?”
“大王,恕微臣放肆。大王是如何晓得微臣来了的?”
“这……自然在这里看见你。”
“大王,明人不说暗话。”赵壑轻轻一笑放下手来,“若是大王子告诉大王的,那便还是好的。若是小王子告诉你的,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都是本王的儿子,你又何必挑拨离间呢?”
“大王有所不知。”赵壑打个躬,“两位王子都晓得赵壑来了,可大王子告诉大人,便是心怀坦荡;若是小王子,便是居心叵测。”
“一样是本王的爱子,一般的告诉我,怎会又有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
赵壑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大王便是装糊涂呢?大王自然晓得先前小王子惜败我朝绥靖王,大王子才前去我朝京城商讨官文之事。可大王子到了京城,见了甚么人又说得些甚么,这大王恐怕就不晓得了。”
“那又怎样?”北戎王哈哈大笑,“草原上便是只有强者称王,他们谁更厉害便是大王,本王才不像你们皇帝那样,前怕狼后怕虎,自己把自己困死了。”
赵壑颔首道:“大王果然不一般。”
“赵壑,你来恐怕不是为了说这个吧?”北戎王眯着眼睛看他,“你肯只身犯险,又肯每天来此候着,便也不要客套了,爽爽快快的说吧。”
赵壑打个躬:“大王英明,微臣确是有要事与大王相商。”
“赵大人啊,爽快点儿。”北戎王微微眯起了眼睛。
“若是我说,要大王起兵相助,不知意下如何?”
“我为甚么要出兵?”
“自然是为着好处。”
“甚么好处?”北戎王傲然狂笑,“甚么好处能比大军一举压境多得多?”
“自然是,征伐方是男儿本色,然肯打不一定会赢。哪儿有常胜将军呢?”
“你想献地?”
“贵国悠然自得策马疆场,要那些土地有何用?”
“献金?”
“金子银子不过死物,若是不善经略,还不是坐吃山空。”
“你总不会说美女佳人吧?”
赵壑这就呵呵直笑:“大王已是妻妾如云美人环伺,还有甚么美人能入大王的眼呢?”
“那你们汉人还有甚么宝贝可献?”
“大王最想要的,不就是微臣的命么?”赵壑立直身子,含笑相望。
“这般大方可见志在必得……”北戎王便笑了,“既然你有此诚意,那本王倒也不好意思不收了。可你怎么糊涂了呢?若是本王答应了你却又反悔又当如何?”
“故此微臣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待得大王之事儿成了,赵壑自会将首级双手奉上。如今赵壑人在此处,便是先显诚意了。”赵壑笑意更浓。
“你们汉人说礼尚往来,那你想要本王给你甚么?”
“不过是要一个人的首级,想来大王不会吝啬。”赵壑躬身含笑。
“想来不是本王的吧。”
“便也不是任何一位王子的。”
“那就怪了,谁还能入赵大人你的眼?”
“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赵壑呵呵一笑。
北戎王看他一眼,突然叹气:“少年人,怨气太重,仇恨记得太深,不是好事儿。”
“多谢大王提点,只是微臣不是少年人了,如今早多而立之年。”赵壑微微挑眉,笑容可掬。
北戎王便是神思一恍,喃喃道:“便也是,那时见你,你还是少年……便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少年了。”
“多谢大王厚爱,只是赵壑早非吴下阿蒙。”赵壑淡淡一笑,“只大王还是一般英姿飒爽,叫微臣心折。”
北戎王忍不住仰头大笑:“赵壑,你生错了,生错了。”
“大王?”
“你该生在草原,这种性子就是要和狮子一较短长的雄鹰。”
“大王谬赞了。”赵壑垂首躬身,“微臣不过是个小卒子。”
北戎王便看着他后颈:“若你是小卒子,便是天下最可怕的小卒子。”
“大王过誉。”
“算了,你们汉人都一个德行。”北戎王呵呵一笑,“本王今日没见过你,你也不曾来过这里。至于你说的那些甚么买的卖的,本王并未应允,根本没听过!”
赵壑并未抬头,只是将身子弯得更低:“恭送大王。”
片刻之后,耳侧闻得马儿嘶鸣之声,便是北戎王绝尘而去。赵壑立在土台上,便是收敛笑容,眯起眼睛皱眉。却又咳嗽几声,捂着心头就蹲了下去。只觉着胸肺间血气翻涌,眼前天旋地转昏暗幽冥。这便伸出手来撑在地上,咬牙心道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诸位看官,便是这赵壑究竟要谁的脑袋,甚至甘愿用自个儿脑袋去换,这北戎王那话便是说谁呢?是信了他还是不信呢?咱们下回“反目转脸甚难辨 笑言妙语露玄机”再说!
第二十八回
诗曰:
千里关山度若飞,古来征战几人回。朔气凝霜龙吟剑,夜夜呼得碧泉水。今朝卸甲归田日,三五妙人望桃花。田宅安得半生过,梦中便是牛羊美。
诸位看官,前儿的书说到这二王子蒙托尔来寻了齐瑞儒,两人便一同出了大帐,这就往南而行。
齐瑞儒面上笑语盈盈,心里却在思量。这个王子前倨后恭便是古怪之极,分明心里恨不能立时叫自个儿血溅五步,为何现下又来邀约自个儿?想来他当不会敢把自个儿引到僻静的地儿除之而后快吧?
如此一想,便也暗自警惕,留心沿途所经之地,却又见蒙托尔不过到了三五戎族兵士,他自个儿身上也不过随身佩剑罢了。这就又觉着稀奇,端看他玩儿甚么花样儿罢了。
行得一阵却是到了一座大帐外。但见:
猎猎风展旌旗杨,青青草长毡房苍。武勇之士目深沉,策马引弓射天狼。
“此处是本王子的营帐,王爷大可放心。”
原来是蒙托尔帐外,齐瑞儒这就有些惊讶,挑眉回身,蒙托尔却是笑容满面做得一个“请”字。齐瑞儒只得含笑躬身,请他先行。蒙托尔便也不客气,这就引头儿进去了。齐瑞儒随他身后半步,心道,这北戎蛮子便也来行鸿门宴不成?这就心中冷笑,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里头儿却是瓜果飘香酒味悠长,案上还放着一只水色莲身鹤头壶,边上置了两只白瓷茶碗。
齐瑞儒便凝眉一望,就见蒙托尔呵呵笑着请他落座:“用你们汉人的话,这个时侯该说‘寒舍简陋,得蒙贵客光临,蓬荜生辉。便是招待不周,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齐瑞儒反倒不习惯,这就咳嗽一声道:“王子客气了。”
“来来来,我刚学着喝茶,还有好多事情要向你请教呢。”蒙托尔这就笑嘻嘻请他坐下,伸手拿了一只杯子,“我觉得奇怪,这么小的杯子,怎么喝茶呢?”
齐瑞儒笑笑:“王子,喝茶便是品,倒非只为了喝那一口水。”
蒙托尔似懂非懂点点头:“那为甚么你们汉人第一杯茶的时候不到满呢?”
“便是习俗如此,酒满敬人,茶满逐客。”
“恩,这个我倒是明白了。我们这里敬贵客便也是满满的上酒。”蒙托尔说着,便放下茶杯,拿了旁边一只碗来,亲自到了一碗酒送到齐瑞儒面前。
齐瑞儒只得称谢接了过来,却不由挑眉,这只酒碗沉甸甸的,分明不是普通的酒碗。这就垂目细细打量,才发觉竟是纯银所制,上头暗纹雕出荷花舞鹤图来,便是巧夺天工。这就笑道:“王子便也是雅人呢。”
“压人?我没打算压着你啊?”蒙托尔这就连连摆手,“我可不是故意的,听说王爷你喜欢荷花,这才弄了这个。”便又转身自身侧柜子里拿出一堆金灿灿明晃晃的东西来。
齐瑞儒叫那东西一晃眼不由皱眉,心道,总不至是甚么暗器,弄瞎自个儿的眼睛他好为所欲为吧?却听蒙托尔道:“王爷请看。”
齐瑞儒这就眯眼看过去,却是大小不一几个酒杯茶碗之类。这就拿了一个来看,上头儿是映日荷花展翠屏。这就放下换了一个,见上头儿是翠莲消夏图。再换一个是芙蕖夕照图。看过几个便是雕工精细,奈何满嵌绿宝石与粉松石,看来丝毫不觉雅致,便是恶俗了。
齐瑞儒看着这一堆东西哭笑不得道:“王子这是做甚么?”
蒙托尔看着他道:“之前因为打仗的关系,我们是敌人,但是现在不打了,我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这就伸出手来。
齐瑞儒一愣,拱手道:“承蒙王子错爱,只小王毕竟是汉人,只怕不妥当,不敢高攀。”
“甚么高不高的,你是长得比我高些,又怎么样呢?”蒙托尔耸耸肩,“像我大哥和你们那个赵将军,不就也是朋友?”
“谁说他们是朋友?”齐瑞儒这就觉得可笑,心道这哈乞萨恨不能立时将三叔置于死地,这个二王子,分明是糊涂了。
“不是么?”蒙托尔眨着眼睛,“便是大哥在的时候,每天‘赵壑’两个字不离口……”蒙托尔转着眼珠子,“就说上次你赢了我,本来该是我去你们京城的,可他说他要去,父王只好让他去了。听说他去了,正好是赵将军招待他,这不是正好?”
齐瑞儒一挑眉头:“时三叔任礼部尚书,自然该他管的。”
“是么?”蒙托尔摸着下巴,“可我听说他很是仔细为我大哥准备了毡房,还怕他住的不习惯呢。”
齐瑞儒握紧双手面上淡淡道:“来者是客,宾至如归,便也没甚么错。”
蒙托尔哦了一声道:“宾至如归?是甚么意思?”
“就是让客人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哦,难道大哥回来之后闷闷不乐的,看来他也觉得那边照顾他比较好啊。”蒙托尔点点头笑了。
齐瑞儒说不清这话是个甚么意思,但只觉着心里很不爽利。这便咳嗽一声装着看那酒碗上的花纹:“二王子这也是费了心思的。”
“可不是?”蒙托尔摆摆手,便又献宝似的道,“也不知道找了多少汉人工匠才弄出这个来,可是王爷似乎不喜欢呢。”
齐瑞儒勉强一笑:“很精细。”
蒙托尔笑道:“当真?”这就起身将那茶碗蹦捧起来送到他面前,“若是王爷喜欢,这就拿去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齐瑞儒赶快摆手,“何况小王受之有愧。”
“甚么?”蒙托尔喳喳眼睛这就笑了,“甚么受之有愧?”
“就是小王无德无能不能接受。”齐瑞儒有丝薄怒,却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糊涂。
蒙托尔这就笑道:“甚么无德无能?你能打赢我,便是比我厉害,我们最敬重英雄!你是英雄,我敬重你!”
齐瑞儒这就不知说甚么好,只得接了过来拱手:“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蒙托尔这便笑嘻嘻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既然都是英雄,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叫——”
“识英雄重英雄。”齐瑞儒不太确定接过口去。
“就是就是!”蒙托尔拉着他的手呵呵一笑,“我看重你!”
齐瑞儒这就哭笑不得,只得脱开他的手道:“王子殿下,这……”
“不要这那的,你们汉人就是这点不好,说话吞吞吐吐的,有甚么又不说出来。”蒙托尔却又嘻嘻笑道,“不过你不一样,你要甚么都写在你眼睛里。”
齐瑞儒一愣,蒙托尔便笑着摆手:“就像刚才,你明明不喜欢那个酒碗,可你还是拿着了。就像你明明想要你三叔,也就是那位赵将军,你就写在眼睛里了,不然也不会带着他来了、”
齐瑞儒闻言大惊失色,这就立起身来。蒙托尔却杵着头笑道:“不过你放心,那位大名鼎鼎的赵将军来了的事情,除了我还没人看出来。”
齐瑞儒眯着眼睛道:“王子想说甚么呢?”
蒙托尔这就呵呵笑着道:“我想你们那位赵将军这么厉害,来这里也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雄鹰不会随便扑杀,看准了才从天上飞下来,不是么?”
齐瑞儒这就笑了,捏着那只酒碗晃晃:“不过一只酒碗,就想叫我出卖三叔?这不可能。”
“那么,我再加一只?”蒙托尔还是笑呵呵的。
齐瑞儒耸肩而笑:“便是再加一万只也无可能。”
“是么?那如果加上北戎大王的鼎力相助呢?”蒙托尔眯着眼睛笑了。
齐瑞儒一愣:“甚么?”
“照你和赵将军的交情,这次他来恐怕多半是为了你吧?”蒙托尔眨眨眼睛,“我可不觉着他能做甚么有利你的事情。最多帮你找个帮手罢了。可是你以为,他会如愿的见到我父王么?我根本就没有告诉父王他来了……如果大哥知道了,他也不会告诉父王,因为他会想自己解决了赵壑。”蒙托尔面上神情说不出的天真,但眼中狠光一闪,“所以你的三叔这次来是绝对见不到父王的。也就没有机会再来这里求援了。你想当囧朝的皇帝,就算不需要我们的支持,也不希望我们成为障碍吧?”
齐瑞儒看他一眼,突然觉着这张脸笑得叫人毛骨悚然:“难怪三叔叫我不要小看你……我便问你,上次你分明可以迂回包抄打散我的夹击,为甚么又临阵改换了方略?”
蒙托尔伸个懒腰笑笑:“我不过是要大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罢了……更何况,那一战你们虽然赢了,但是我们早抢够了足够的金银和丝绸,叫你们围住那几个老弱病残使我们的车队可以回到王庭,这也是很划算的。”
齐瑞儒这就心里苦笑,三叔说的果然不错。面上却懒洋洋一笑道:“然后呢?”
“然后?”蒙托尔耸耸肩,“然后你也知道了啊,大哥去了京城,见到他想见的人,他很高兴,我也高兴,自然父王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