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想边走却也没留神到了何处,忽觉眼前有些昏暗,这便抬头一看,才发觉那个士卒将自个儿不知引到甚么地方,已是远离了营地,周围长草凄凄,且星夜无月,正是杀人越货的好天时。
赵壑便默默一摸腰间,不觉皱眉。像他腰间必是要带着两件东西,一是先帝御赐之宝玉,二是一柄短剑。方才言语之间谨慎,不敢大意,却忘了检点自身。真是……
罢了,暂不说那两件东西会惹出多少事儿来,便是眼目下,就有天大的难处。如何能逃脱尚是未知之数,又何必担心身后的事儿呢?赵壑想通此节便立住脚步。前头儿那士兵转过头来看住赵壑,两只铜铃似的眼睛只管瞪着,凶神恶煞一般。
赵壑笑笑道:“若是要以儆效尤,在此处较易。离大帐不远不近,你们大王看见了,自然会心中生疑的。”
那个士兵盯着他,却不答话,只将腰间弯刀抽出,慢慢指着赵壑。
赵壑张开手来:“你不用担心甚么,我现下是孤身一人,身上又甚么都没有。”这就看着那个士兵面色稍缓,心道,原来他懂汉语,不然可就麻烦了,因道,“便是要杀我,也该告诉我是谁吧?”
那个士兵看着他一动不动,赵壑便又打量他,只觉着他面色黝黑,天色又暗这便望不清楚。索性懒得去看,这就慢慢坐了下来:“我累了。”
那士兵面无表情看着他往柔草上坐了,仍旧一言不发,只将弯刀放回刀鞘。赵壑坐定了方道:“你是大王子的人?倒是衷心护主呢。可惜,你这么杀了我,只怕非但帮不到你的主子,还会害了他。”
那人只管转转眼珠子,赵壑一挑左眉:“这么说来便不是大王子的人了,二王子?这可更有趣了,若是他杀了我,便是说不清因由的,果是妙计。”这就微微一笑,“不过这位兄弟啊,你的主子可是有点儿糊涂呢,若是我活着,只怕对他还有助益也未可知。”
那人便瞅他一眼,仍不言语。赵壑这便暗暗称奇,隔了半晌方道:“这么说来,只怕是大王的亲随了。不过这就怪了,大王分明应承了微臣……不过也是,这口里说的心上想的,原也不是一般。”
那人却哼了一声,再将刀拉出来,直直指着赵壑:“果然是牙尖嘴利,难怪他们都上了你的当!”
赵壑微微眯眼:“原来如此……穆萨江,是你吧。”
那兵士抬起头来,将头上帽子一拉,露出一把大胡子。赵壑笑道:“久不相见,大人果然风采依旧,听闻升任千户长了,可喜可贺。”
穆萨江哼了一声:“赵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甚么么?”
赵壑一展手臂:“便是我都不晓得,倒要请教千户大人。”
穆萨江看着他道:“你是要扰乱我族的!”
赵壑方想辩驳,却又摇首一笑:“这倒也不错,你们不乱,我朝又如何安稳?这便是各为其主,各有苦衷。”
“你敢说你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赵某之私,便是我朝之利。这原就是天经地义。”赵壑眯着眼睛道,“既然今日撞在千户大人手中,便也没甚么可说的了。”
“那你受死吧!”穆萨江手中弯刀一挥,便向赵壑颈侧砍来!
这边儿赵壑凶险异常,那边儿齐瑞儒也是坐立难安。始终找不到赵壑人影,便又不能声张,正在焦虑之际,便听外头儿报说大王子哈乞萨到了。齐瑞儒心中一动,连忙迎了出去。
哈乞萨见是他便没好气道:“他人呢?”
齐瑞儒恨不能三拳两脚将他打倒在地:“我正要问你这句话!”
哈乞萨一愣:“嗯?”
齐瑞儒将那地上的盒子一踢:“这便是你送来的,还想抵赖不成?”
哈乞萨身后的王弗居皱眉道:“这的确是大王子差人送来的,不过是告之王爷那位贵客在王子处,好叫你别疑神疑鬼弄出多余的事儿来。”
齐瑞儒哼了一声:“那他人呢?”
哈乞萨一愣:“一个时辰前已经走了。”
齐瑞儒一算,若哈乞萨说的是真的,便是赵壑从他营帐也该回来了,这就心惊肉跳,坐回凳子上半晌不语。
哈乞萨见他这样子便也唬了一跳,连声道:“怎么,怎么?他没回来?!”
王弗居拉住哈乞萨道:“王子稍安勿躁!这地界儿的,能出甚么事儿?”
齐瑞儒看他一眼:“能出甚么事儿?大不了便是身首异处命丧黄泉。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
王弗居叹口气:“王爷,这便是小的的不是了,明知您生气呢,还来拨撩,还望王爷恕罪。”这就打个躬。
齐瑞儒狠狠瞪他一眼,便皱眉不语。哈乞萨也是忧心忡忡道:“不是派人护送了么?”
“大王子不便亲送,我身份低位,自然不能于营中随意走动。”王弗居便似方认清此情急道,“故此我只言是王爷的客人,叫亲兵送回去的。”
“是哪个亲兵?”哈乞萨看住他。
王弗居便是冥思苦想的样儿:“我便也不认得……你那些亲兵每天都换,我又是在帐内不敢轻易乱走,怎么会晓得……便是他再立在我面前,能否认出来还是难事儿呢……”
话音未落,齐瑞儒已一个劲步上前揪住他领子:“我才不管你是谁的人,甚么王太师甚么大王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提头来见!”说着一推搡,将他推倒在地。
王弗居倒在地上皱眉笑道:“这倒是,原该是杀人偿命?!”
齐瑞儒遍跌坐在椅子上,抚额叹气。哈乞萨立在一边,听着王弗居话里有话的也就默了。
诸位看官,这赵壑生死未明前途难料,究竟如何,咱们下回“祭台神明露出神迹 天地君亲方为尊”再说!
第三十一回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赵壑这一出营便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一般,只急得齐瑞儒六神无主,哈乞萨便也是暗自心惊。连着数日都暗中探访,却是毫无所获。便又不能声张,心内如炽火炭烤,却也无计可施。
转眼便是十日之后,蒙托不达神祭在即,齐瑞儒心内焦躁,便也得恪尽职守,随着众人拂晓即起去祭坛恭候。
凌晨天际半明半魅,空中尚有点点残星,东天却已是泛白,隐隐有霞光显出,便是旦晨交汇,若有其清。一阵风过,长草卷膝,脚踝微微发凉。前方祭台石柱绑上玄、赤、金、白、青五色旗,上绘盘鹰、翔鹰、扑鹰、斗鹰及猛鹰五画。各领一兵立在一石柱旁。所余四柱便是同一彩旗,上描金鹰翔空的图,正是王家直属之队。
齐瑞儒看在眼中,便知这北戎是数个部族所成,王家所部便是最众,统领四军。其余各部各领一军,统一号令。又见哈乞萨立在王旗之下,垂发立目英姿飒爽,身下一匹追风赤马,昂首健蹄神气活现。这就心道,便是他也是要选这个儿子的,可不知这北戎王想的是甚么。若是他早定国策,也不至北戎人心不定。却又一叹,囧朝不也是如此。选贤抑或立长,自古来便是颇多争议。嫡长子便是尊贵异常,庶子生来地位卑贱。然父皇不也是庶子之身得继大统,更又有何好说?
虽则说自父皇登基之日始,便有不少私下议论的,说父皇是假传圣旨欺瞒天下。更有两位王叔起兵攻入宫禁,却叫父皇力压。两位皇叔死在乱军之中,若不是三叔力劝,只怕父皇不单单是诛了妻族这般简单。可三年前三叔又力荐二人应入太庙,只言都是皇爷爷骨血,不可随意荒废。父皇这便大怒,三叔自请为宫使,此后再无人敢于父皇前提这事儿,眼瞅着便是千古疑案了。
这就又叹气,分明父皇是这般想,为何不说?三叔又是那般行,当真无话可说,只心底觉着,甚是替三叔不值。
这一愣神,前头儿早立好了各路人马,北戎王亦是盛装而出,骑着高头大马行过众人,慢慢到了王架前下马落座。
齐瑞儒看着四周,便见蒙托尔着一件白色长袍,手上提着一只面具行到最前,向北戎王躬身行礼:“大王!”
北戎王看眼四周微微颔首,蒙托尔这就转身戴上面具,一挥手立在祭台前望远处蒙托不达山跪下。周围众人便也跪下,就连北戎王亦是拜下。齐瑞儒微微一怔,身后就有人轻道:“王爷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转头一看,却是戎族打扮的王弗居,这就皱眉:“你怎么来了?”
王弗居贴着他的耳朵轻道:“大王子怕出甚么事儿,这叫我来伺候着。”
齐瑞儒只得随了他也跪下,口中道:“可有三叔的消息?”
“便是不知哪路人马将他截了去,消息锁得严实,一点儿不见影儿。”王弗居亦是皱眉。
齐瑞儒观他面相不似说谎,这便更加着急,不由将手握紧。王弗居看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王爷还请保重,无论如何,赵大人也是有福的。”
齐瑞儒叹口气,便也由他握着手,一言不发。哈乞萨在不远处看不真切,只觉得两人交头接耳甚是缠绵的样儿,不知怎么心里便是有些不悦的了。
那边蒙托尔戴着面具,便以戎族语道:“伟大的蒙托不达神啊,是你赐予我们生命,是你赐予我们灵魂;神圣的蒙托不达神啊,是你赐予我们牛羊,让我们不至饥饿,是你赐予我们河流,让我们不至干渴;光明的蒙托不达神啊,是你让太阳高悬在天空,温暖我们的身心,是你让月亮照耀大地,安抚我们的心灵,是你让群星闪烁夜空,指引我们的前行——”这就磕下头去,起身展开双臂,“便以神圣之名向蒙托不达神献上我族最高的敬意!请您赐福于我族,永远保佑我族——”
周围众人便都齐声道:“蒙神赐福——”
齐瑞儒听不明白,只看见周围众人都匍匐磕头,这就只得跟着躬身。王弗居在身后轻笑:“他们是在求神保佑呢。”
“哦。”齐瑞儒看了一眼,“倒是和我朝祭祀差不多。”
“都是讨神喜欢,有甚么不同呢?”王弗居耸耸肩,“若真有神的话,还要人来做甚么。”
齐瑞儒叹口气:“若是这个甚么蒙托不达神能把我三叔还来,便是再给他磕三十三百三千三万个头我也心甘情愿!”
王弗居闻言一顿,随即闷声道:“那个赵壑有甚么好呢?你们都这样儿待他……”
齐瑞儒便是一愣:“说的是啊……他心思太细,洞察人心总叫人毛骨悚然,说话又绵里藏针,一句话就叫人琢磨好久……便也是生得体弱多病,性子又固执别扭……”说着却捂住了脸,哽咽道,“可就是让人放不下,可怎生是好呢……”
此刻齐瑞儒心中却是那年皇爷爷驾崩,两位皇叔趁机作乱,父皇迅速敉平叛乱、稳定朝纲,不日发丧宣召,第二年继承皇位。可是三叔,却是整整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就连登基大典也没去。记得那日锣鼓喧天,自个儿恭祝父王登基大喜之后,晚宴悄悄溜到了三叔暂住的隆化殿。
三叔趴在床上,合着双目静静睡着,面色苍白,鼻息微弱,上身未着丝缕,便是缠着厚厚的白带,隐隐看得见血迹。齐瑞儒记得在平叛时三叔受伤,却不想这般重,难怪先前父王不准任何人来探视。这就心里隐隐作痛,轻轻上前替他拉拉被子。
时三叔睁开眼来,见是他便笑了:“你怎么来了?正好儿,给我弄点儿水来。”
忙的过去端了茶来,三叔就着自个儿的手喝了一口:“多谢你了。”
便是有些担心:“三叔,不打紧吧?”
“有甚么打紧呢?至少命是留下了……”这就见他眼眶一红,还以为是为皇爷爷伤心,这就拉了他的手。
三叔便一挑眉头笑了掩饰:“三叔没事儿,瑞儒你这是做甚么?”
记得自个儿歪着头靠在他手上:“好久没见着三叔了。”
“想我了?”
“嗯……”
“傻孩子。”
“嗯……”
“便是你再大些,就不会这般想了。”三叔伸手摸着他的头,“你长得很像微生……可我真希望你不要像他。”
“嗯?”
“啊,对,他现在是皇上了。”三叔嘴角的笑是讽刺的。
抬起头来,看着三叔的脸。分明是疲倦的,但是眼中却又满是哀伤。嘴角的笑容如同莫大的讽刺。
齐瑞儒如今再想,便深觉三叔赵壑之不易,由是更觉父皇心狠难言。若是自个儿为帝,定要让三叔风光无限,方和……和甚么呢?齐瑞儒心底酸楚难当,如今连三叔身在何方都不晓得,又如何能报答他?这便恼恨之际,跪在地上忍不住恨恨一拳。
王弗居见他如此,心底便是五味杂陈,半晌方轻声道:“王爷何必恼恨?赵大人不是一般人。”
“他不是一般人我自然晓得,可他总是个人,你见过有人如他一般劳心劳神却没人说个好字的么……”齐瑞儒低着头,望着地上草长,揪了一把连根拔起。
王弗居见他如此心疼难当,忍不住道:“你也别担心……横竖,横竖……”
齐瑞儒闻言抬头看住他:“你知道些甚么?”
王弗居转头不看他,齐瑞儒便扶住他肩膀:“你知道!快告诉我!”
王弗居只觉着握住他肩头之手又紧又急,那双眼睛里全是渴慕焦急,只得轻声道:“王爷还望仔细……”
齐瑞儒这就看眼周围,万幸人人瞩目典礼,无人注意这边儿。这便收回手来,低声道:“快说!”
王弗居苦笑一下道:“王爷可还记得,上回子哈乞萨到京城时,曾请王爷转呈皇上一份折子?”
齐瑞儒颔首,却又瞪眼:“你如何晓得?”
王弗居笑了一声:“因着那份折子皇上给王太师看过。里头儿并非说太师不当,反是说,要皇上放心将吏部交由王太师的二公子管。”
齐瑞儒一眯眼:“三叔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要甚么?”
“他要季颀重回兵部。张猛将军毕竟年纪大了……”王弗居一耸肩,“这便是形同交易,皇上心里纵有不满,亦是会念在江山社稷准了的。只是又拿给王太师看,便也是隔山震虎。这皇上就是皇上,若是谁叫他不好受了,他便令更多人不好受……”
齐瑞儒只听得一阵头疼:“季颀……不就是菽华道长么?他不是出家了么?”
“王爷,可记得季大人为何要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