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码头上最後一箱货物被搬上船,工头儿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清了清几乎沙哑的嗓子说道:「兄弟们,收工咯!」
「头儿,这回提早了两天完工,是不是能多拿点?」一些迫不及待的工人赶忙上前询问。
「能!能!」工头儿这会儿也是眉开眼笑,「云大老板说了,少折腾一天,就多给我们一成的工钱。」
「哇,这下发达了!」
码头上顿时一阵骚动。
「头儿,你上次欠著我们的那顿咋算啊?」有人起哄道。
「好好好!今个儿这趟我请大家喝酒去,怎麽样?」
说罢,工头儿豪气地探手入怀掏钱,准备慷慨解囊。却突然见他目光一滞,就好像见了什麽鬼似地直直瞪著前方,那古怪的模样让原本起哄的衆人逐渐安静了下来。
「头儿,你怎麽了?」工头儿身边的人凑在他耳边问道,「兄弟们都等著呢!」
工头儿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喝酒上,只见他的手自怀中抽出,颤颤地指著正前方:「那......那......那头山猪长得是不是怪了点?」
旁人不解地顺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身体刹时也是一抖,跟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
衆人不解二人举动,也跟著转了个身......
头儿的话太过含蓄了,不是怪了点,是很怪,怪得让人害怕。那赤红的目光太摄人心魂,好似活活能将人生吞活剥了去。再说它的外表,说是头山猪吧,又不是山猪,它的个头儿比山猪大了整整一倍。何况山猪的棕毛爲暗褐色或黑色,有谁见过皮毛是黄色,头和尾巴却是白色的山猪?再怎麽光线昏暗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看错吧?
这种诡异的结合,很难不让人想到......
妖怪!
这两个字方一出现在衆人的脑海中,所有人的下意识反应就是作鸟兽般飞奔散去,那情景就好像飞禽走兽恐惧回避著万兽之王一样,再也没有人想起刚才爲了什麽而在码头逗留。
转眼间,敛州的内河码头已经空无一人,好是冷清。
「官运的海盐已经全部装载完毕,足足十大船。而那批私货被云有财置於舱底,三船的量被分爲十船掩藏。虽然掩人耳目的手段值得夸奖,但船体的吃水还是有所差距。心细的话,分辨不是问题。」卓千帆说道,「拟定的发船日是十天後。所有海盐将通过昆河自敛州运往尚清後,再做中转至南北内陆。」
「虽然长途跋涉,但风险减少,成本也降低,果然是云有财的作风。」云想容攥著茶杯,眸光流转,浅浅一笑道:「青,让彤儿停止他那折腾鸽子的游戏吧!金世钱的老本可靠著那只小家夥呢!顺便再把彤儿叫到我这来。」
邵青接过云想容递过来的小纸条後,应声而去。
目送邵青离开後,卓千帆收回视线,道:「你想先送楚彤离开?」
「知我者,除之暄,尚有千帆也。」云想容啧啧有声道,「就如千帆护著温显奕,我也百般守护楚彤。虽终有一日爲让雏儿展翅,成鸟不得不踢它离巢,但我也不希望那日来得太早。接下去的事,对一个只有十岁大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残酷了。」
「无瑕还少说了一点。」
「哦?愿闻其详。」云想容不置可否地说。
卓千帆也不客气,道:「无瑕更不愿让楚彤见到的,是冷酷残忍的自己。」
宛如秋水的眸光颤了颤,云想容索性微合眼睑:「若是无瑕真能无瑕,便不致立身於此了。」整理整理心绪,他继续问道:「乔叶卿提供的那几个人,千帆可有定论?」
「铁桦是山匪,在水上活动办事,成功可能性不大。苏典虽是水贼,但多於海外活动,在内河估计会缚手缚脚。翟南本应是这次最恰当的合作者,只可惜他的女儿翟依珂是云荣升的正室,现在要让他们窝里反......这麽吃力不讨好的事,翟南怎会做?」
翟依珂麽......
想起那个火一般的女子,云想容的嘴角不禁扬了扬。在云家,她也许是唯一一个不会用异样眼光瞧他的女子,只可惜她也是利益下的牺牲者。但云想容很欣赏她,即使被逼著与爱人分开,嫁给了她不爱的男子,她也不会放弃生存的权利。她是那麽努力地活著,争取著应得的一切,无时不刻散发著她独特的魅力,如火一般燃烧自己的生命,很是耀眼,和程暮妍倒是有上几分相象。
没预兆地想起那段往事,云想容的心还是有些纠结。他不希望程暮妍的结局成爲翟依珂的未来,也许他该爲她做些什麽,而不是如三年前那样......
爲生者,也爲死者。
「千帆,我想私下会一会翟依珂。」
「好,我去安排。」
「还有,千帆。」云想容叫住正要起身的卓千帆,「对青,你......」
後者身形顿了顿,道:「他还是个孩子。」
「倘若真是如此,我也便放心了。」云想容小啜一口茶,「邵青就是邵青,你没法强求他成爲其他人。」
手不自觉地握了握,卓千帆问:「你知道了什麽?」
「问题不在我知道了什麽,而是青如果知道什麽,对他对你都不是个好结果。」擡手阻止了卓千帆的话,云想容继续说道,「与其等他发现後再解释,不若主动跟他说明,伤害也不至於太大。」
「无瑕是在逼我?」
「有谁希望自己生活在谎言中呢?」云想容摇了摇头。
卓千帆嗤笑一声,反问道:「若然有日,无瑕发现顾之暄也在爲你编织著谎言,你当如何?」
云想容一定,显然没想到问题会扯到自己身上。默默地在啜下一口茶,他说道:「我相信他不会。」
「是麽?」卓千帆哼道,「我倒很想看看。」
此刻,敲门声传来。
「该是彤儿来了。」
云想容缓缓地放下茶杯,戴上了少见的严肃面具。点头示意后,卓千帆上前把门打了开来。
「无瑕哥哥,你知道吗?」
人还未见,声已先至。
「彤儿,进来再说话。」
活泼好动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进了屋,瞧也不瞧旁边的卓千帆就往云想容怀里窜去,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著的是鬼灵精的光芒。
「无瑕哥哥,你听说了吗?敛州城里出现怪物了?」楚彤邀功一般地说,「听说样子像猪,又比猪大,毛是黄色的,可脑袋和尾巴是白色的,真的是怪物呢!不知道会不会吃人。」
云想容听罢,默契地与卓千帆四目相视,交汇著「天助我也」的讯息。殊不知,这一幕看在尾随楚彤而来的邵青眼里是何等的刺目难耐。
58
倚在马车内的软榻之上,云想容正在稍做休息闭目养神。方才与翟依珂会面的一幕幕已经渐渐远离了他的脑海,倒是不知怎地思及了某人的甜言,嘴角不觉泛起蜜意。正当他昏昏欲睡之时,只听一声马嘶,车突然急停了下来,云想容不免跟著软榻前後震盪了几下,原本飘远的心神也随之盪回了本体。
待得马车稳定,云想容才稍微整了整仪容,掀帘对著驾车的卓千帆问道:「何故停车?」
「禀公子,有人无故拦驾。」
卓千帆一板一眼的回答让云想容也提高了警觉,若是熟识之人,何必如此拘礼称他公子?
於是,云想容抬眼前方,见一身著素服,头带纱笠的男子立于马前,略显消瘦但笔直坚挺的身形让云想容很是熟悉,脑中四散的思绪也渐渐凝聚成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忽地,他惊叫一呼。
「是否此人不妥?」卓千帆神色一凛,手不著痕迹地握紧藏於身後的剑。
带著三分惊喜,七分忧虑的神情,云想容叹了口气,对马车前的人说道:「请兄台上车一叙。」
听罢,卓千帆这才放下了戒备的心神,拉紧了缰绳。
素衣男子也不客气,迈开儒雅的步伐,轻松地上了马车。
锦帘被放了下来,随即就听车内的云想容道:「天色尚早,千帆不必赶路。」
「是。」
卓千帆拉紧的缰绳也缓了缓,任由马儿往著嫌少人烟的地方小跑而去。
车内,两个男子促膝而坐,却相顾无言,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沉闷而压抑。
良久,才听得云想容一声轻叹一扫尴尬气氛,道:「骆宇,这又是何苦?」
对面的男子身形微微一震,苦笑著将头上的纱笠取下,道:「早知瞒不过无瑕。」
云想容心道,你原本也没打算瞒我,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同意上车敍旧?
不错,面前此人正是失去音信三年之久的欧阳商。一别三年,云想容细细端详起了欧阳商来。
比之当年,他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目光中少了明朗,多了不知何因的惨澹。是否正是那片如雾的惨澹令他改变,甚至不惜与曾亲若手足的顾之暄为敌?
从没打算拐弯抹角的云想容开门见山道:「骆宇,我只问你,现下局面是否你为一己之私一手促成?」
骆宇颔首,坦白得很:「是我让云有财私欲膨胀,应允为他铺路北方商联才能爲我所用。家父当年的那些知交好友在北方商联还是占著一席之地,若是有我出面,必定事半功倍,所以他才有胆子与顾之暄分庭抗争。强行收取北方商联货船经过博日海与昆河的运费,引发不满,导致冉州事件,本就是个契机,可惜事到临头,云有财还是少了几分魄力,自己贪生怕死地躲了起来,把金世钱推到浪头。索性後者还算聪明,事情也没再闹大。如今顾之暄一出事,他胆子倒又大了起来。」
他语气多的是嘲讽与不屑。
「骆宇,你好生糊涂。如今南北商联的矛盾重重,生死冲突已如箭在弓上;煌国境内,南北物价差距愈大,百姓因此生活日益困苦;葑啻两国商人更是虎视眈眈趁机混水摸鱼,若是经济命脉掌握他国之手,经济融入政治,後患无穷。此番种种,竟皆因你一己私利而起,你......」
「无瑕不怪我拿云大公子的身份说事麽?」欧阳商忽道。
「口,人皆有之。我能封一二,可堵千万否?怪只怪我识人不淑罢......」
欲哭无泪的欧阳商竟让云想容塞满了肚子教训的话吐不出口。又是一声轻叹,空气再度凝结。
欧阳商扶著额头,泣声道:「我没有办法,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麽才能为湘盈......」
语音愕然而止。
「此事与湘盈何干?」
突然扯到三年前的命案,云想容觉得很不舒服,隐隐地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警戒他不要深究。
「若非顾之暄见死不救,湘盈怎会命丧黄泉?」
轰地一声,云想容的脑袋一片惨白。
「你......你......你说什麽?」颤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欧阳商凄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白玉球交到云想容手中,道:「我不想平白说人是非,更何况是曾经亲如骨肉的顾之暄?你可以拿著这个到垣州城东郊一古姓猎户那里,他会将他知道的统统告诉你,该如何判断,我想无瑕心里有数。」
怔怔接过那颗甚是眼熟的白玉球,云想容不再多言。
接著欧阳商话锋一转,道:「我今日来的目的,只想弄清楚顾之暄是死是活。」
「你希望他是死是活?」云想容反问。
欧阳商一愣,顿时也没了想法。
「他还活著。」云想容继续说道。
即使知道对面坐著的是转眼的敌人,云想容也不想对他有所欺瞒。
「如此甚好。」
欧阳商舒心一笑,估计连他也不清楚自己舒的是顾之暄未死,还是他大仇可报的心。
「停车。」欧阳商叫道。
卓千帆闻言,缰绳一拉,马儿乖乖地停下了脚步。
戴上纱笠,欧阳商掀帘而出,跳下马车,回身对探出的云想容道:「今日一别,他日再会,你我便形同陌路。身不由己,虽失一知己,却多一对手,欧阳不悔。望他日交锋,无瑕亦不留馀力。」
「自然。」
淡淡二字,浅浅一笑,风华绝代,连一旁的卓千帆也不觉一呆。
「无瑕,你......」似有改变。
後面的话,欧阳商没有出口,那种变化让人有所感觉,却说不清楚。
「抱歉,是我多虑了。」
语毕,他摆了摆手,与云想容告了别,身形隐入了一旁郁郁葱葱的树林中。
自称欧阳麽?看来,骆宇是打算将彼此的友谊抛个乾净了。
放下锦帘,云想容抚了抚腰间温润的血玉,黯然道:「回拂月水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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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天空,时不时爲白色闪电劈出道道痕迹;紧接而来的雷声,犹如沙场上的战鼓,沈重得震摄心神。狂风伴著骤雨,肆虐著大地之上所有人爲、非人爲的事物。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云想容立於窗前久久远眺,任由那冰冷的雨水打湿自己三千烦恼丝,却不见分毫蹙眉神情,仿佛一切皆爲幻象,与他并不相关般。倒是他身後的邵青看不下去,放下还冒著热气的参汤,将那个就快成了雨人的云想容拉回房内,转身关上那被风雨折腾得吱呀作响的雕花木窗。
「公子,你若不爱惜自己,就是不爱惜爷。」邵青边煞有其事地说,边递上一条乾面巾。
云想容勉强地笑了笑,不愿让邵青察觉异样地接过面巾草草地擦拭了一番后,递了回去。转移话题道:「彤儿睡了?」
闻獜出现必有大风,若非担心水路危险重重而绊住了他送楚彤回顾家的计划,那孩子现在应该到冉州了。
邵青再度端上参汤,盯著云想容把最後一口汤水喝下後,接过空碗,说:「那小鬼睡得可香著呢!」
云想容放心地点点头。
面露些微喜色的卓千帆於此时踏进了房门,看也不看一旁的邵青,对著云想容说道:「云有财这回麻烦大了,也亏大了。」
「情况如何?」云想容多日来悬著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
「运载官盐的十艘货船刚起航没两天,就遇上如此狂风暴雨,官盐损失五成,而私盐无碍。不过这样的大事,他可不敢对外宣扬。如今他唯一的出路就是以私替官,吃吃闷头亏,否则朝廷怪罪下来,可是株连的大罪。」卓千帆得意地说道。
「公子,这是怎麽回事?」邵青在一旁不明所以地问道。
对於卓千帆的报告,云想容很是满意,他笑道:「原本朝廷定额给予云有财运送的官盐爲五艘货船,倘若就这麽混入高肖毅给他的那批私盐,单就船体的吃水线,不是个傻子的都能察觉不对。虽说高肖毅说已经对沿途的官员打过招呼,但谁能保证万无一失,更何况是云有财那多疑的性子?所以,云有财把脑筋动到了魑岛海家的头上,增加货船分载官盐,再暗渡陈仓混入私盐,如此一来被发现的危险性也大大降低。不过,虽然原本他就向海家订购了海河两类货船,但船岂是一朝一夕便可完成的东西?於是,云有财与海家协商先交五艘河船,用以应急此次的官盐运载。」
「可这跟官盐损失有什麽联系?」邵青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卓千帆瞥了邵青一眼,接著云想容的话说:「关键就在『应急』这两个字上,海家的船从来要价不斐,而且云有财又让海家先赶工五艘河船,聪明如海家自然会趁机擡高船价,更要求一次性付清所欠款项。一时间,云有财手头上哪有那麽多钱?况且先前他以私人名义购入货船这件事就已经和南方商联的人起了间隙,谁不想落井下石?」
「云有财原本是有钱的吧?」邵青认真想了想,说,「是公子来了敛州後,借由冉州事件不断向云有财施压,导致云有财不得不用钱疏通打发,削其三分。而後,爲了在北方商联面前显摆,云有财砸了重金在本来规模就很大的寿宴上,又削其三分。再後来,当公子易容成高肖毅,卓千帆代替公子时,出於公子的授意,他极力压低北方商品的价位,爲的就是迫云有财也降低价格来获取市场,使他赢而无利,才削了其最後的四分。而最後这招更是一举两得的好方法,不仅让原本掌握在云有财手上的资金日渐减少,付不出给海家的另外七成款项。更能示敌以弱,让云有财真的认爲爷已经遭难,放大胆子跟高肖毅合作欺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