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慕平听了这事,却毫无反应,甚至再也没有主动榻进过大王子府,这让轻泓纳闷了许久。
再后来,东方慕平多次私自企图潜逃,未果,晚上入寝却又是噩梦连连,每每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涕笑交加,真真像傻了一般。也就是在那时,轻泓才知道了那个存在于东方慕平心里的禁忌。
燕清粼。
再后来,大王子第五次捉到又偷奔出皇城的东方慕平时,对他动了手,狠狠地,然后两人深谈一夜,次日,东方慕平自请守疆,抵抗蠢蠢欲动的凉庭军,凉庭王虽颇有微词,却也准了。
一年的征战,虽功绩卓越,却也毁了那个玉树临风的王子殿下。轻泓永远都忘不了,东方慕平被大王子抱进府来时,他那垂死的模样。
可恶的凉庭匪子!
好歹照料了一个月,东方慕平才悠悠转醒,结果第一句话便是:粼,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这句话让床侧的大王子,瞬间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轻泓低叹,缓缓告诉自己主子,是大王子用了黄金万两才找人救了他,而不是那个什么燕清粼。
话毕,东方慕平呆呆的楞了一天,谁人也不理,终是抗不过身子的虚弱,再度高烧不止。
一人有心求死,却是什么也挡不住了。
再后来,好不容易好些了,却是留了病根,东方慕平的身子大不如以前了。
只有那串紫石链子,他从不离身,纵使沐浴,也必然挂在腕上,细细护着,若命一般珍贵。
每当见到这般情状,轻泓从来都是叹息一声,只做未见。
随他去罢,如果这样可以让他稍稍开心一些。
别人私下里都对东方慕平口出烂言,极为不敬,说他是狐媚子转世的有之,说他行为放荡乱伦禁断的有之,可只有轻泓记得,北辽王强要东方慕平那晚,那个娇小的孩子是如何的凄惨无助……这一切都不是东方慕平所希冀的,只是,上苍在给与他这副好皮囊的同时,又夺走了他多少幸福?
命运总是不公的,可轻泓只是不明白,为何她家主子就要遭受这么多?就要背负这么多?明明遇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却……也是这般下场?
有的时候就是那样,一个一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突然遥遥望见一丝光亮,却畏惧的怕再次掉进陷阱而不敢靠近。或许,就是因为太珍贵,反而不敢接受了。所以才硬生生的错过了。
这本不是他的错啊,他只是一个从未尝过甜味的孩子,一个已经饱尝辛酸的孩子而已。
叹息一声,轻泓走过去跪在他身前,轻声道:“殿下,那个人……值得殿下如此费心神么?”
眼珠轻缓的转了过来,盯了她一阵,东方慕平才有些怔忡地说道:“轻泓错了,是……我不值得让他费心……”
轻泓哪见过要强的东方慕平这般情状,心里一酸,眼中已经落了泪:“殿下,你又何必为燕清粼这种人伤心,他……他根本不爱你!殿下这么远奔波而来寻他,他却根本不在意!这种人,殿下你又是何必爱他?”
爱了,就注定伤害,所以……为什么要陷进来、让自己落入这般情景?
东方慕平轻扯出个笑脸,刚欲言,却从那颤动的睫毛下涌出两大滴泪水,顺着瘦削的脸庞滑落:“你懂什么……你也以为我是来求他收留的?我没那么……下贱,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我知道他或许都忘了我,可……可……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东方慕平一阵猛咳,轻泓一惊,忙上去接住给他顺气:“殿下!殿下你别吓轻泓啊……”
东方慕平稍稍缓了些,摇了摇头,推开轻泓,颤颤巍巍的举起左手,晶莹剔透的紫石折射着五彩斑斓的阳光,影影绰绰,格外好看,东方慕平淡淡一笑,这种光泽,他当真是百看不厌。
“我为什么会来大燕,你知道么?”
“奴婢……不知。”
东方慕平轻笑一声,却是苦涩入骨:“我想再见他一面……以后只怕都不会……见得着了,所以我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如今这般病入膏肓的模样,纵使他讨厌我了,我也要让他记住自己最好看的容貌,轻泓你说……是不是?”
轻泓一听,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殿下,你的身子……”
伸手抚在眼上,东方慕平的话里有几分轻松:“已经撑不了几日了,所以我要来看看他,只没想到他……连话也不愿与我说……”
“殿下!”
“别担心,我还要撑几日的,怎地也该帮皇兄最后一个忙不是,而且还有他……”我想看他君临天下,这当真是份极小的私心了。
轻泓呼吸一顿:“……殿下你难道真要……”
淡淡的一句:“不过是去凉庭,轻泓不用担心。”
“怎么不用担心?!”
轻泓突地一声高音,心里着实乱了。现在东方慕平在北辽已经没了王子的封号,国主是铁定要把殿下送到凉庭去的,不然一个没了地位的王子,还能有什么作用?上次东方慕平逃出北辽就是轻泓从中协助,因为想着与其让北辽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将东方慕平推进火坑,还不如让小王子来找他心爱的人,只是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
轻泓哽咽的厉害:“殿下,你怎的命如此苦?从小就被人欺,这些天没少为朝廷效力,结果却谁人都使唤你,还让殿下你去和亲,这……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东方慕平见他口没遮拦,忙斥她一句:“别乱说话!你……你从小跟着我,也受了不少委屈,等……等我去了凉庭,我就让皇兄除了你的奴籍,你去过平常的生活可好?在整个北辽,也就只有你对我好了……”
“殿下,轻泓……轻泓一辈子都跟着殿下,我不走……”
看她当真哭的伤心,东方慕平苦笑一声,也没再说话,只是轻解下手上的紫石玉链,从贴身的小衣里取出一块帕子细细裹了,然后又放进怀里。
从今往后,这个……已经没资格带了。
东方慕平蜷起身子,护着胸口,温温的一句,却闭了眼:“如果当真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记得,把这个跟我……葬在一起,嗯?”
轻泓蓦地咬住嘴唇,呜咽一声,重重应了句:“嗯。”
似乎是长舒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就放心了罢。
那……为什么眼角却挂着一抹晶莹?
出了行宫,直接上了马车,东方筱澜探寻一番,见东方慕平乖乖的靠在马车里,寐着,于是便带着大队人马直接奔赴城门,路上百姓纷纷赶往天坛,脸上喜气洋洋的,谈论声甚重。
东方慕平斜倚在车壁上,双眼没有焦距的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言自语道:“轻泓,他……他注定要做个好皇帝呢,从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知道……”
轻泓给他加了件衣服,轻叹一声:“殿下,外面风凉,你……”
回眸一言,皓齿含笑:“让我多看一会成么?离了这儿,我就再也……闻不到他的气息了,你就让我带些走罢。”
淡淡的话,仿佛是个外出游玩的孩子讨赏般,却让轻泓又瞬间朦胧了视线,顿时扭过头去装作收拾桌上的茶杯,轻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试着说些旁的,免得东方慕平又伤心:“殿下,奴婢听说这次我们走山海关,路上有不少佛泉呢,听说那些地方都是有灵气的呢,神仙在得道的时候都要去那里净身,洗去一身的污秽,到时,轻泓去那泉边给殿下上柱香,咱也去去这霉气。”
东方慕平眼中微起波澜,却垂目不语,只盯着车窗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轻泓见状,也不该说话了,只乖乖守在一侧,有些担心的望着形容萧索的东方慕平。
一时,只听得车轮轱辘,搅得人心烦。
恢宏的大燕宫宇,亲爱的粼,还有这载着他唯一美好回忆的地方,顺着疾速的马车远行而去。
多熟悉的场景,曾经也有那么一次,同样的分别,同样的长亭之外,却……没人再折柳相送,没人拥他入怀。
“轻泓,你知道么,当年……我可是只用了一个眼神就……勾住他了哦,很了不起罢?”
“……殿下本来就了不起,这……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他又是怎么把我的心偷走的?”
“这个……”
“我明明都没有心的,不是么?”
“……”
“没有的,不是么……”可为什么还会痛?明明说好了,不能再连累他,不能再惹他心烦,因为受不了他那种冷漠的眼神,受不了他那种讥讽的语气,真的……受不了。
东方慕平捂住抽搐的心脏,攀着车上的窗口回望渐行渐远的燕都,突然间清泪长流。
粼,粼,此生别了,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你,你陪我一起,好么?
你就原谅我这一次,我纵使在奈何桥上徘徊不能投胎也毫无怨言,只要你……你能允我个来世,好么?
明明这样劝慰自己的,可……为什么会心痛?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会依依不舍?
探出身子望着模糊的燕都,呼吸停滞,肝肠寸断。
尤其那一段迎风而舞的柳枝,瞬间击溃了他强装的坚强。
那股思念,那股情深,那股悲切,全部欲倾泻而出,结果却怎地也倾泻不出来,只张了张口,却使尽了力气,只吼出了一句:“燕清粼,我爱你!我爱你你知不知道啊……”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
刺骨的冬风,掬起一把苦泪,还那声嘶力竭的吼声,片刻间便销声匿迹了。
东方筱澜浑身一僵,却没有停下,依旧行往远方。
惟有几缕尘沙,打着旋儿飞过,呜呜咽咽,悲恸哀鸣。
直到那队人马已经消失在视线当中,风泽平上前将僵在当下的燕清粼抱上马,轻叹一声:“得罪了,臣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带殿下来送行了,只是臣还不能给殿下解药,因着接下来还有登基大典,所以……”
“我只问一句,慕平的解药,你给是不给?”
“等殿下登基为皇,这天下间还有殿下得不到的东西么?”
“废话少说!”
“唉……殿下当真以为属下是神医么?”
“……父皇知道,是不是?”
“其实,殿下也该知道如何做,不是么?”
深吸一口气:“他……究竟能撑多久?”父皇,你到底要给我多少时间?
“……已经不多了。”
垂下眼眸,燕清粼不由苦笑:“风泽平,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罢。”
“不管殿下想说什么,臣现在都只能说:不行。”
“你在挑衅我么?”
“臣不敢,只是认为殿下要从长计议罢了,不然……贸然行事通常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知道我的目标不是北辽。”
“当然,殿下看得上的,是这百川天下。”
“总有一天我会赢过父皇的。”
“这也是帝座所期望的。”
“期望?哼,不过做个皇帝,需要弄的如此大费周折么?”
“……殿下向来喜欢让人意外,所以……这样保险些。”
“风泽平。”
“殿下?”
“转告父皇,我自当尽力做好这个皇帝,所以……请他放过我的人。”
“殿下,帝座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
“嗯?”
“等殿下登基为皇,这天下间还有殿下得不到的东西么?更何况,底座也给了殿下充足的时间了。”
轻笑一声:“你永远都不会懂,人心是强夺不来的。”
耸耸肩:“殿下只要知道,帝座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而从不在乎别人罢了。”
这话让燕清粼僵了半晌。
略舒出一口气:“算了,我自然省的,你放了飒他们。”
“臣会的,只要殿下坚持完这项仪式,臣自然让他们回来伺候大燕的新皇。”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臣不过稍稍教训了下,因着他们太能添乱,所以……”
“他们如何,何时轮到你来教训?”
“殿下,臣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风泽平,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臣也是逼不得已,烦请太子多体谅。”
燕清粼面无表情的调回视线,疲累的闭了眼,没有说话。
风泽平见状,也不多说,将燕清粼裹进披风里,突地一打马,向燕都奔去,结果自然又带起一片尘沙。
轻不可察的一声叹息,若有似无的飘散了。
傻瓜,我怎地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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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火舞云霄。大红的锦缎毛毯从雄伟的天坛一直铺到了玄武台外,新拜右相风泽平引着燕清粼缓缓走向天坛,接受册封。
带了顶冠,颁了昭书,接了玉玺,立在中央的男人矜然昂首,突地振臂傲然,那一瞬间,霸气飞扬,与日同光。四周诸臣跪拜祝贺,不敢侧目。
“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号角,贯彻长虹,天下大赦,万民齐乐。
是年,大燕新皇,定国号冉和。
太史令如是记载:圣元二十三年,新年初立,大燕正值春秋鼎盛的一代明君燕元烈,突然宣布退位,让与其子、大燕太子燕清粼,同时,暂停右相秦淮祀之官职,监后审,并抄没大公主府。
退位诏书一发,举国哗然,朝中波动甚大,民间议论纷纷,边境亦出现细微骚乱。然圣君去意已决,并择定诏书颁布的次日为太子登基之日,其后不知所踪,只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去也。
于是乎,雄心勃勃的大燕,注定要迎来其无法预测之下一代帝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