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昨夜燕清粼出宫时,并没有带侍卫,而有柯子卿在侧,总该是有个照应,想他也是为了燕清粼的安全才来的罢,更何况昨夜苏公子情况也一直不大好,燕清粼一门心思的担忧着苏公子及他腹里的小皇子,怎好这时候再让柯子卿触霉头?所以萧达便自忖着这事倒也不急得禀告了。
提步往门外走时,燕清粼虽面色无改,脚下却快了些许。
府门打开,燕清粼一眼就看见倚马而立的柯子卿,登时觉得心头一团火熊熊燃了起来,直恨不得将这个傻子狠狠教训一顿才解气!
他孤独的站在那里,茕茕不语,长袖收容,坚毅的侧脸如记忆中刻苦铭心,而周身却散着让人心疼的丝丝荏弱。没有穿铠甲,一身素色的衣裳显然被昨夜的雨浸的一塌糊涂,乌青的眼眶掩不住满面的疲惫,听得动静柯子卿突地抬头看上来,正撞进燕清粼幽深的眸子里,没来由的浑身一颤,抿抿干裂的嘴唇,却挤了个虚弱的笑容,刺的燕清粼眼睛一酸。
张开口,他刚说了一句:“我……”
掌风呼啸而来,“啪”一声,柯子卿脸侧一麻,不自然的歪头在一侧,不由露出抹苦笑。
这一掌打得极重,柯子卿的侧脸瞬间映着五根红红的指印,肿了起来。
衣领一紧,燕清粼怒极的脸已经近在咫尺:“柯子卿!你当真没事做了么?!”
修养极好的燕清粼,竟然,怒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柯子卿再也见不到燕清粼如此动怒的表情了,如今再见,恍如隔年,却是一个最真实的燕清粼,不虚与委蛇,不言不由衷。
柯子卿抬手抚上燕清粼的脸颊,缓缓摩挲过每一寸表情,仿如世间最珍贵的宝贝般爱不释手。细细察看间,他还是如记忆中那般俊挺:燕清粼还是燕清粼,俊朗的面容,成熟的眉宇,还有那似蹙非蹙的神情,虽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却总那么让人……安心。
不知想到了什么,燕清粼看见柯子卿脸上突地绽出一个笑脸,像是极为幸福安心的甜蜜,只头一歪竟栽在燕清粼怀里,不省人事。
燕清粼心头一颤,却再不肯松手。
再醒时已是傍晚时分,柯子卿本来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昨夜还淋了一夜雨,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必是抗不住的。
抬起手抚在额上,柯子卿缓了缓神,闭眼运气一周天,竟是经脉通畅无阻,胸前被圣君打出的瘀伤也散了,他不禁一怔。
“不必疑惑,主子给你通了经脉,能起身么?主子吩咐了膳食给你,过来用罢。”
闻言一怔,柯子卿突地起身,正看见萧达在桌前摆弄食盒,也未往这边看一眼,他不禁有些窘然。几年未见,萧达的功力果然精进不少,柯子卿竟一时未能觉察他的气息。而这里……细细打量一番,锦被软枕上细致勾画着五彩纷呈的龙凤呈祥的图案,精致的小鼎里缓缓吐着天山梅涎香,柯子卿眉眼一垂,心里自然知道所处何地了。
“柯将军不饿么?”
萧达转过身来,话里没有多少喜怒,只淡淡的望着呆坐在榻上的柯子卿。
柯子卿急忙翻身下榻,系紧衣带行过来:“有劳萧大哥了。”
“将军不必客气。”
萧达收拾好,便恭敬的退在一侧,既不退下,也不多言。
柯子卿也不好说旁的,但能看出这是燕清粼在宫里住的养心殿,自己怎么到的这儿先不管,心里却有些放不下燕清粼,说不出缘由的。
见他持着银箸不动,萧达心里也猜着了几分:“将军是万岁亲自抱来养心殿的,着御医探察后亲自给将军打通了经脉,此刻万岁正在清漪殿处理朝政,晚膳要与诸位大人用,所以将军不用担心。”
柯子卿一愣,转而露出感激一笑:“子卿……多虑了。”心里却是因着这句话如喝了蜜水一般柔软。
萧达摇摇头:“将军也知道,主子前几日血脉大换,虽说靠着内力消化的极快,却也负担极重。新朝刚立,太上皇又要求甚严,万岁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每日殚精竭虑,却从不向人示弱,奴才有些担心,还望将军多体凉万岁,莫给他心里添堵。”
柯子卿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只闷头匆匆用了膳,跟着萧达去了清漪殿。
殿外守着的人不多,燕清粼喜静,在太子府就是如此,所以柯子卿倒也不多问,只是……
“萧剑不在?”
是了,怎地一直未见着燕清粼的随身护卫?尽管萧剑对柯子卿态度一直恶劣,但柯子卿却深知萧剑对燕清粼忠心耿耿,怎地会不守在身侧?
萧达脸上僵了僵,却未停下,只说道:“将军请。”
柯子卿见萧达脸上有几番不自在,随即缄默,他向来极有自知之明,不该问的事儿他也没有知道的必要,更何况萧剑不在,只要自己好好护住燕清粼不也一样?也就不在纠结。
进了外殿的门,迎面见着风泽平从里面出来,萧达拱手一礼:“风大人回来了。”
风泽平停了脚步,瞥了眼垂手立在一侧的柯子卿,点点头:“嗯。”
“那七殿下……”
“已经陪着皇上在用膳了。”
萧达松了口气:“那就好,风大人路上可还顺利?”
风泽平轻笑道:“无妨的,七殿下一听能见到皇上,早就乐得催臣赶路,所以此行极为顺利。”
“既如此,奴才也放心了。”
说完,萧达就要引着柯子卿过去,风泽平却移了脚步,挡在前面,只笑吟吟的望着故意偏头看向一侧的柯子卿,也不急着说话。
萧达一愣:“风大人?”
“刚刚皇上有令,不准任何人扰了,里面可是皇上跟几位王爷皇子共同用膳,话些家常之类的,旁人进去岂不是坏了皇上的兴致?皇上今儿心情好,惹得那些皇子公主灌他酒,我担心皇上快醉了……”燕清粼酒量本来就差,这份担心倒是极有必要的。
萧达随即了然:“那奴才先进去伺候着,柯将军你且稍候。”
柯子卿点头言谢,也不看风泽平,自动远远的退在外殿一侧的耳房,冷冷的看着一脸笑意的风泽平,浑身不自在。犹豫半晌,还是转身进了耳房里等候了。
见状,萧达面无表情的冲风泽平一礼,回身欲进殿里。
“萧公公。”
风泽平瞥了眼远远站着的柯子卿,突然开口唤道。
萧达脚步一顿,没有转过身来:“风大人?”
“听说皇上私下里召见了定北亲王?”
“……是。”
“你该知道,帝座心里着实不喜欢这个王爷的。”
萧达后背一僵:“帝座……的心思不是旁人能猜测到的,而且皇上有自己的处事方式,这个也不是奴才能过问的。”
风泽平冷笑一声:“你倒真该跟李德富好好学学,不然这半大个皇宫,你怎能帮皇上料理好?”
萧达垂下头:“奴才受教了。”答得倒是不卑不亢。
“帝座的脾气,你该清楚的很,前几日教训了飒他们,你也该多劝着些,暗卫就要有个暗卫的样子,竟然敢擅自越权私自行事,现在胆子就这般大,以后哪还了得?”
萧达咬咬牙,语气上听不出差池:“主子自小……宠他们惯了,没个尊卑的,这次受了教训,自然会谨慎些个,请风大人让帝座放心。”
“宠?主子稍稍宽松点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萧达,你不是也得着皇上的宠么?也敢没有个尊卑?”
“奴才……不敢。”
风泽平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压低声音道:“萧达,你也曾是帝座身侧一等一好手,别怪我没提醒你,当今的皇上究竟有没有能力,旁人不知,你还能不知?他从小就韬光养晦,杀伐决断弹指一挥间,比圣君过犹不及啊,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施宠于人?前些个帝座还跟我说起过,虽说这些年来,帝座几乎算无遗漏,因势利导让咱这个新皇稳固根基。但静下来好好想想,帝座却不免心有戚戚:试想帝座每次的布局,哪一次能完全赢得畅快?若是缜密的分析下来,当今皇上不仅有处处示弱之嫌,甚至有故意迎合圣君的意思,而且做的滴水不漏,甚至连圣君都骗了。”
萧达一抖,脸色突地有些苍白。
风泽平只做未见,轻叹道:“你也知道,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帝座最喜欢跟皇上下棋,每每攻杀爽快,而且帝座胜多败少,可就算输给皇上,也通常是一个半子,不多不少,就一个半子,这种精密的计算,能不让人佩服么。当初,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我做太傅,也曾经跟他对弈,那……那岂止是下棋,分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凌厉!但是帝座跟皇上下了那么多棋,却从不知皇上的棋风,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萧达深吸一口气:“帝座是皇上时,主子自然处处谨慎,不露分毫,但又不能过分遮掩让帝座起疑,所以自然半真半假示弱,只待四两拨千斤;而风大人是帝座身边最得信任之人,主子只是在隐晦的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莫投错了主、上错了船。”
风泽平眼中浮出几番赞赏:“你果然是最了解他的。可整个大燕,说起燕清粼都是温良谦恭,谁又何曾有幸见过这样的燕清粼?倒是你见得最多了。”
萧达摇摇头:“已经不比之前了,现在主子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
“但你却比飒他们要精明的多。”
萧达浑身一震,没有强辩,只说了一句:“你别看主子有纵容属下之嫌,但不管是飒和瞳,还是剑和我,我们都知道,主子可以宠你,可以纵你,但惟有一点,是绝对的禁忌。”
风泽平眉头一挑:“哦?”
萧达面无表情的一句:“绝不容废物。”
风泽平敛了笑意,严肃起来:“你……什么意思?”
“风大人当真以为我们做属下的有那么大胆子替主子作决定么?”
“哦?”
“除非主子自己不想知道,否则,一切事情都会准时通达到主子手中。”
风泽平冷笑一声:“是么?柯子卿在西北弄出丑闻的时候,飒不是私自隐瞒了么?”
萧达抬眼看了他一眼:“风大人如此认为么?”
风泽平一僵:“当……当然……”念及飒当时的神情,怎地也不像会告诉燕清粼的样子。
萧达皱皱眉,一成不变的低哑着回道:“以飒的脾性,自然不会告诉主子,但是……风大人难道不知我家主子处理事务的方式么?”
风泽平又一僵:“你……”
“我家主子从来都不信所听到的,他处理事务是用——看。”
萧达从怀里掏出整整一沓暗黄色的牛卷纸,在风泽平面前一晃:“暗报,主子每天要看百余张暗报,飒的确不会说,因着他说不出口,但他会写,早在丑闻传出的那一刻,相关的暗报已经呈到主子的手里了。而至于看不看,那就是主子自己决定的事儿了。”
风泽平难得的显出几番惊讶的模样:“那……那岂不是说……”
“对,主子骗过了风大人,所以大人顺理成章的糊弄了帝座。”
现下轮到风泽平脸黑了:“真没想到,殿下平日里都是在演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帝座的精心安排岂不是……早就被燕清粼预计着了?不……不可能!
萧达收了暗报,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这倒也不算,只是因着风大人的暗卫实在太放肆,总是潜伏在周围,主子自然小心些个。”
“那柯子卿算什么?”如果真的知道了柯子卿在西北的处境,怎么会不立刻前去?如果燕清粼当初去了西北的话,帝座也就不会临时改弦易辙,留下柯子卿的命了……等等,难道说……
“他猜到了帝座的用意?”
风泽平大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燕清粼的心思,如此细腻,如此清透,太……太可怕了!
萧达听他如此说,却摇了摇头:“我说过,主子的心思已经猜不透了。不说柯子卿,就是有关东方慕平的暗报,早就呈给主子了,但他却似乎至今未看……”
风泽平突地睁开眼来,精光一闪:“无知者无畏。”
“呃?”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能目标清晰,尽全力击敌;若是知道了里面的曲折,反而让私情扰乱了视线而败走麦城。”
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招……既险而妙。
燕清粼如此的用心,风泽平不禁冷汗淋淋。
当初帝座要准备退位时,风泽平极为不满,甚至出言相劝。但帝座却一意孤行,这三年来,按部就班的准备着今日的退位,真不知是他早就窥见到燕清粼的城府,还是已经迫不及待的看自己一手锻炼出的一代霸君了。
想到这儿,风泽平不由笑了:“能追随两代如此睿智君王,风泽平也不枉此生了。只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伴君如伴虎,有些事,你莫要自作主张了。”
萧达眼中瞬间闪过一抹黯然,却没再说话,只略行了一礼,进了内殿。
风泽平耸耸肩,倒也没说旁的,只踱到外殿角落里的那个耳房,正看得柯子卿在里面调息吐纳,一派安然。
轻倚在门边,风泽平冷笑道:“装什么装?凭你的内力,难不成刚刚没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
缓缓收气,柯子卿睁开眼,望着一脸痞笑的风泽平,淡淡一句:“听到又如何?”
挑挑眉头:“为你不值罢了。”
眼中瞬间有了寒意:“风泽平大人,请慎言。”
风泽平深深看他一眼:“柯子卿,你聪明一世,却终究栽在一个‘情’字上。”
略偏开头:“我心所愿,从不后悔。”
轻叹一声:“你将情当命,他却未必同等相还。”
柯子卿微皱了眉头:“我只求两相知,却不敢奢望两相许,只要他知道我的心意,便……足了。”
风泽平一愣,继而苦笑:“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柯子卿收势起身,与风泽平对峙而立:“帝座曾教我计谋无数,但用情不比谋天下,最忌讳的便是不择手段,帝座辗转多年悟出此理。我武功韬略,比大将军相去甚远,也没有那般伟岸风骚,但我有一颗真心,就算再苦再难,我都不会去算计他,不会不择手段的得到他,更何况……”
说到这儿,柯子卿突然停了话,脸上现出几番潮红,转身背向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