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两心知————醉饮忘川水

人心是最难明白的东西。有时候，即便是自己的心，也不能明了。

程阅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沉入深深的太平洋底，即使有人想要，他也无法给予。

走过他生命的人，如果无法得到他的心，只能占有一具空壳，是否能够满意？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系巧合。

第1章 一件事的两面

“叮。”

林逸从无限虚空中回过神来，循声望去，看到程阅手里拿着小小银调羹，微微笑着，温润如玉。看样子程阅还想再用调羹敲一敲纯白的茶碟，把他唤回到现实中来。

林逸甩了甩头，试图清醒一下头脑，又回头看一看程阅书房墙上的老式挂钟。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五点。他晚上还要把画好的设计图最后润色一下，好明天一早交给客户。于是急急忙忙站起身，说道，“我走了。下星期周末我不知道有没有空，你过几天打电话给我，看有没有时间再好好聊聊。”

程阅漫声应着，用调羹轻轻地在茶杯里绕着圈，并不抬头。

快步走出屋子，坐进车，开出两个街区，林逸才放松下来，缓缓停到路边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不出意料地，他的腿已经软得没有力气，身体某处传来的阵阵异样感，正迫不及待地提醒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他只是默然靠在车子柔软的座椅背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气力慢慢地恢复。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想，走的时候，不知道程阅是否注意到自己步伐不稳。程阅没在看他，大概是没有吧。他最近离开的时候，都尽力表现得与平常无异。程阅似乎也从未显出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可是，程阅向来心思细密，会没注意到吗？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只不过不对他提起罢了。又或者，对于现在的状况，程阅正乐在其中，不觉得有提起什么的必要。

林逸身心皆疲，不再想要追根究底。已经想过无穷多回的事，一直也没想出过任何结果，又何必再多费心思。而且，他真的想要有个结果吗？他已经不再能肯定。

街对面小公园里参天松柏下，几个孩子正在刚刚修剪过的绿草坪上快乐地游戏。清凉的初夏微风拂过，饱含着青草汁液的香气。晴朗的天空下，孩子们天真的笑声传到他的耳边，引得他原本疲惫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林逸幽幽想着，不过是一两个月的时间，自己居然已经变成了这幽静小公园的常客，正在无忧无虑地玩耍的那几个孩子，看起来都很面熟。是不是到时候换个休息的地方了，免得被现今高度警觉的孩子家长们看成“危险的变态”，叫警察来细细盘问他的来历动机。

算了，烦心的事儿太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如下回再作考虑。

跟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林逸再一次选择做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把烦恼都推到脑子里专门用来积攒灰尘的角落，不敢面对。他发动车子，赶回自己的小窝去看设计图。

从书房的落地窗望出去，微风将庭院角落里的瀑布水珠吹散成迷离的薄雾，更显得幽静。整个庭院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倒好像是幽幽山林里人迹罕至的一角。尾巴蓬松的栗色松鼠从松树上爬下来，在瀑布下青苔点点的小溪边饮水。

坐在扶手椅上，逍遥自在的程阅轻抿一小口奶香浓郁的红茶，愉快地任思绪飘散。

下回他再和林逸在这书房里喝茶的时候，还是换回喝中国茶好了。可以试试林逸喜欢的碧螺春。还是清雅的中国茶比较适合庭院的意境。

这间程阅自己住的小屋，不会被家人打扰。他也很少把工作带回家来做，这只是用来放松身心的地方。林逸给他设计的这个庭院，让喜欢大自然的他，足不出户就能身处山林之间，程阅相当满意。

自从庭院修好那天起，他就常常请林逸来玩。程阅知道，自己那个收藏丰富的书房对林逸很有吸引力。他到现在还记得林逸第一次看到他的书房时，眼里掩饰不住的亮光。他暗暗记下林逸感兴趣的书籍类型，又多买了许多类似的书回来，果然很有效果。林逸从此成了他的座上常客。两个人经常各自捧着一本书，喝喝茶，听听音乐，聊聊天，几个钟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程阅此时心满意足。他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抱怨的。作为本地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他工作驾轻就熟，生活随心所欲。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很有耐心地进行的项目，进度也符合他的预期。心想事成这个成语，正是他的写照。

想到林逸，程阅心情更加愉悦。有的时候，林逸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时，程阅会悄悄地放出自己感官的触角，感受林逸的一举一动。程阅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以耐心为美德的小小蜘蛛，精心地编织一张美丽的网，等待自己的猎物动弹不得的时候，再慢慢地把猎物绑起来，花费长长的时日将其消化。他有时想，那岂不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

林逸进入他的生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偶然。偶然发生之后，他并没有放掉这个机会，精心策划的结果，他们成为亲密的好友。在林逸眼中，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林逸无意之中，结交到一个难得的知己。而对于程阅来说，一旦他运用自己的头脑和个人魅力，他想要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地到他的手里，鲜有例外。林逸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想到林逸今天临走时的神态，程阅的嘴角慢慢地弯了上去。林逸会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没有注意到他那不稳的身形吗？虽说一般人不会看得出来，可是要知道自己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身体语言解读者，即使是惯于掩饰的林逸，在自己的眼中，也不过是一本易于浏览的图画书。

不过，他喜欢看着林逸小心翼翼地掩饰。林逸也许潜意思里早已觉查到，掩饰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作用，却还是不能放弃。是出于自尊心吗？还是出于习惯？抑或兼而有之？这也许是个有趣的课题，值得他进一步的探讨。

程阅放下手里的杯子，漫步走进庭院，夕阳斜照在他身上，映出修长的影子。

今天真是个晴朗的好天呢。

第2章 相见如微风

三个月前，一个春天的夜晚，春风好像抚在脸上的发丝，柔柔地缠绵着，扰得人思绪纷乱，如千丝万缕般无法割舍，不知如何是好。

程阅从黑色奥迪敞篷车下来，绕到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一位身着火红晚礼服的丽人，没等他来扶，早已下车，侧过脸，光彩四射的杏眼在程阅身上打了一转，嗔道，“程阅，呆会儿你要给我介绍的人是不是好人哪？可别是像你这样的，一点儿真心都没有，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程阅微微一笑，挽起她的手，“不过是一起吃过几次饭而已，我怎么就算是浪费你多少宝贵时间了？不过，黎大小姐放心，我给你介绍的人，一定错不了。日后婚礼上可别忘了谢谢我。”

两人进了宽敞的大厅，里面早已宾客满堂。面容俊朗、颇具绅士风度的晚会主人瞥见他们，端着酒杯过来，“程阅，一两个月没见，连个电话都没有，是不是把我忘了？”程阅刚要答话，却被那人塞了一杯酒在手里，“废话少说，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原谅你这一回。不然，今晚你就别想走，我非把你灌醉了不可。”

程阅低头看看手里的酒，清亮透明，一点酒气也无，大概是烈性伏特加，不由得苦笑。他知道自己好朋友的脾气，不喝完这杯酒，自己的下场一定更惨，不如早早服软的好。于是狠下心，一口气把一满杯酒全喝了下去。酒性太烈，他整个人都像被火焰灼烧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他回过气来，只见身边的两人满面笑容，显然是看到自己受罪，很是开心。

程阅不是不明白二人对自己心中不满，说起来他也算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又想起自己来晚会的目的，于是正了正脸色，说道，“黎蔚，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喜欢灌人酒的仁兄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远洋船业的董事长，赵致理先生。致理，这位是黎氏集团黎文董事长的千金，黎蔚黎大小姐，斯坦福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现在黎氏任市场推广部副总裁。二位都是商界精英，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你们先聊，我有点不太舒服，得去花园里透透气。”

赵致理本来还想拦住程阅说几句话，被程阅背着黎蔚给他递了个眼色，方才会意点了点头，放了程阅一马。临进花园前，程阅回过头去看了看，赵致理和黎蔚早已言笑晏晏，在旁人眼里，俨然是绝配的一双佳人。程阅知道，家世和教养都是一时之选的黎蔚得到致理的心不会是一件难事。而致理的父母一直在催他结婚，多半也会乐于接受黎蔚这样的儿媳妇。以他们俩人交谈甚欢的情况看来，自己在他们婚礼上充当伴郎的日子大概不会太远了。程阅觉得自己也算是为朋友作了一件好事，眼里不禁显出了一丝笑意。

赵家的花园占地广阔，一派英式花园的精心修饰，连树木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若是比作人的话，应该是随时可以开步走的列兵。程阅不是头一回见，可还是觉得不太喜欢。刚喝过酒，身上燥热，更觉得喘不过气来。看看附近没人，他索性在角落里喷泉水池边的石阶上躺下，脱了晚礼服上装，松开黑色的领结，一任清凉的水雾缓缓地润湿全身，不一会，就感觉心里好受了很多，不知不觉沉入甜美的睡乡。

朦胧中，程阅恍恍惚惚地听到有人在不远处交谈。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觉得身上酸软无力，头晕得厉害，一丝儿也动弹不得。喷泉如碎玉般水声与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混在一起，他一点儿也听不清谈话内容，只分辨出是两位男士在愉快地说着什么。一个声音高亢清亮，另一个声音温润悦耳。程阅睁开双眼，不见月色，只有繁星点点的夜空映入眼帘。似乎夜已深沉，泉水从喷泉中心希腊仙女像肩上的双耳水瓶口落下，飞溅的水珠落在程阅不经意暴露在夜风中的肌肤上，激起透骨的寒意。他一时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看着喷泉中白色大理石的雕像，心中茫然。

说话声从程阅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程阅已经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园中昏睡，心知只要那两人转过水池，马上就会看见自己。他一向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虽然身体软弱无力，还是挣扎着坐起身。他仍然没有摆脱酒精的影响，好几次摇摇欲坠，几乎要掉进水池里去。最后几经努力，终于平安无事地穿上了外套，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不一会，那两人已经走近，却没有转到程阅所在的这一面，似乎在水池边停住脚步，欣赏着远处旧金山湾万家灯火中的璀璨夜色。程阅看出来那两位男士好像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出于礼貌，他并不打算偷听别人的谈话，于是勉力站起身，走出阴影处，跟那两人打了个照面。

那两位男士，深夜之中，突然间在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两人都似乎吃了一惊。其中身材中等的那一位在原地站住，略有戒心地看着程阅。另一位身躯修长的男士，虽然没有什么大动作，在程阅看来，那人双脚略分，不丁不八，浑身上下隐含着极具威胁性的力量，没露半点破绽，多半擅长搏击之术。

不过一瞬间的事，那一位全身戒备的男士，已经认出程阅，放松下来，跟他打了个招呼。程阅感觉到笼罩住自己全身的杀气，呼吸之间已然不见，心下暗暗松了口气，随即认出来对面英俊挺拔的男士曾经跟自己见过几面。虽然一时想不起那人的身世背景，倒也还记得那人名字似乎叫作原浩，于是寒暄道，“原先生，好久没见，一切还好吧？”

原浩回应了几句客套话，眼角瞥到站在自己身边，略显拘谨的朋友，醒悟到自己的社交疏失，于是给两人介绍起来，“程先生，这位是林逸，很受欢迎的园林设计师。林逸，这位是程阅先生，本地有名的心理医生。”

花园里光线不很明亮，程阅大致能看清林逸的面貌举止。他心里稍稍有些诧异，面前的园林设计师虽说五官端正，可是看不出来身上有多少艺术气息，一切都可以用“中等”这个词来形容。他很怀疑，即便是以自己不算太差的记忆力，明天早上起床后，就算绞尽脑汁，都不见得想得起林逸的面容来。也许这位设计师选择园林设计这一行并不算人尽其才，说不定私家侦探这一种力求不引人注意的职业对林逸来说，前景会更为光明。

不过程阅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倒也知道“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汉字是怎么写的。他想起自己最近有意改建一下庭院，刚巧面前就有一位园林设计师在。相请不如巧遇，不妨了解一下林逸的设计风格，说不定正合自己的需要。

“林先生觉得赵家这个花园设计得如何？”程阅试探着。

林逸虽然不喜言谈，但是说到自己喜欢的话题，也就不再拘束，“程先生叫我林逸就行。这个花园堪称欧陆系园林的典型，设计得很精致。我个人比较偏向于东方风，在设计中体现自然的意趣……”

谈话中，程阅残存的酒意在缓缓吹拂的海风中将将散尽，黑色的眼眸渐渐明亮起来，温和的面容变得更有神采，谈笑间令人有如沐春日暖阳的感觉。原浩闲闲地站在程阅和林逸中间，一点儿没有插话的意思，始终是一付似听非听的样子。程阅时不时转头跟原浩说上几句，倒也没有让他感到受人冷落。

程阅和林逸畅谈多时，最后约好下周林逸到程阅家里做客，顺便讨论庭院改建的构想。订好时间，程阅就向两人道别，回去与黎蔚会合，好送她回家。

望着程阅远去的背影，林逸随口问道，“原浩，你跟程阅很熟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原浩笑笑，“你不常出来交际，难怪你不认识他。他可是本地社交界的名人，很受女人欢迎，而且最多六个月就会换一次女友。”

“看不出他居然会是个花花公子。”林逸有些诧异。

原浩望着远处沉沉夜色中的海湾，沉默了一会，方答道，“他是不是花花公子我不知道。不过他交往过的女朋友，没有一个人说过他的坏话，顶多会有人抱怨一下他不肯结婚罢了。”

林逸察觉到原浩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有兴趣，便不再追问下去。对他来说，程阅只不过是个容易相处的客户，而客户的感情生活，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两人沉默不语，只有喷泉那柔和温馨的潺潺水声，在微风中悄然地沁入心中，令人全然忘却了尘世的喧嚣。

第3章 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程阅听到门铃声时，刚刚在手机上按下电话接通键。他一边等着对方接电话，一边顺手打开前门。看到访客正是身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林逸时，他有些意外地关掉手机，把客人迎了进来。“林逸，我正打电话给你，想跟你说天气太糟，你开车出来太危险，不如改个时间再请你过来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路上没事吧？”

林逸摇摇头，喘了口气，“没事。没想到这雨下得这么大，下车走到门口这一点儿路，就全湿透了。雨打得我差点儿连气都喘不过来。不好意思，我把你这儿地板都弄湿了。”

“是啊，湾区一向下的都是毛毛雨。今年才下第一场雨，风就大得把圣玛忒尔桥上开的大卡车都吹翻了，真少见。地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檫一下就好了。倒是你，衣服都湿了，得赶紧换一下，不然会生病的。”

林逸觉得给刚认识不久的程阅添了麻烦，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推辞。还没等他开口，程阅早已很自然地接过林逸手里的公文包，把他领进二楼的卧室。

等到林逸发现自己正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卧室的正中央时，程阅已经消失不见。从林逸身后的壁橱里，传出悦耳的男中音，“我的衣服你穿起来可能有点儿大。先凑合一下，等我把你的衣服洗了烘干再换回来好了。”

林逸趁空打量着程阅的卧室。房间挺大，原木色的地板光可鉴人。屋里只有一张线条简单的大床和两只小床头柜。深蓝色、无修饰的家具和卧具，衬着浅白色的墙壁，室内简洁到了几乎可以称之为斯巴达式的毫无装饰，却不让人感到乏味和紧张。相反地，有一种至简的，抛弃尘世的平和之感。林逸可以肯定，任何一位室内设计师都不可能提交出这样的装修设计，或许换句话说，这样的无设计。林逸想，这只能是出自程阅个人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