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两心知————醉饮忘川水

程阅像是被林逸的情绪所感染，默默无语。

幻影号背离光明，渐行渐远，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都市的灯光已经完全消失了。天地间并无月色，只有漫天的星光。

林逸在城市里住得久远，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么多的星星了。只见深黛色的天幕上，满天晶莹的繁星闪烁着，和缓的海浪拍击着船身，发出柔和的声音，天地间愈发显得静寂，令人迷醉。

程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住船，落下风帆。

林逸的视线再无阻碍。他索性在甲板上躺了下来，仰目向深邃的天空望去，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再作为个体而存在，而是完全与天地融为一体，时间似乎也不再流逝，没有过去和未来，只存在于这一刻、这一瞬间。

程阅跟林逸的举动别无二致，也完全沉浸在这一静止的时刻中，无知无觉。

过了许久，夜深如水，一弯残月升到天空中，带来一丝微明的清辉。

林逸渐渐从沉静中摆脱出来，慢慢恢复了对四周环境的感应。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身边的程阅。只见程阅斜倚在船舷边，柔顺的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飞散，抚在如玉般的脸庞上。乍一看上去，似乎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可是他马上觉得很不对劲。程阅目光茫然，像是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没有光明的存在，浑身上下散发出无尽的悲哀，似乎整个人不停地向下堕入无底深渊，只有绝望。

林逸不知道程阅是否正在做恶梦，还是走火入魔。更不知道自己该赶紧去推程阅，好将程阅从恶梦中惊醒，还是该不去惊动程阅，以免将情况弄得更糟糕。

林逸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屏住了呼吸，紧张得全身僵硬。他不禁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三个多月前，自己控制不住重伤了程阅时，那个可怕的下午。

程阅会死吗？他忍不住想到最可怕的可能性，心里像被利刃刺入，痛到无法呼吸。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程阅，程阅，程阅……”林逸俯过身去，在程阅耳边不停地轻声呼唤。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阅的双目恢复了焦点，神情平和起来。

林逸缓缓停了下来。

程阅恢复了神志，方才发觉林逸盯着自己不动。他看了看林逸，声音平静地问道，“林逸，你怎么了？为什么老盯着我？”

林逸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做恶梦了？”

程阅慢慢地回想，摇了摇头否认。

程阅待要再问，林逸已经扑了过去，紧紧抱住程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程阅虽是心下困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好回手抱住林逸，轻轻地抚着林逸的背。

一时间甲板上寂静无声，唯见波浪上下起伏，洁白的船身随之微微荡漾。

第12章 兄弟如陌路

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不过到底也是十一月底了，阳光再好，空气也是清冷的。

程阅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上漫不经心地拆阅着信件。当他看到一张请柬时，略微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扬声问道，“林逸，下个月十二号晚上，你有空吗？”

林逸闻言抬头，“有空啊。什么事？”

“旧金山艺术馆信托委员会举办的年度晚餐舞会。他们给我保留了两个席位，不过今年我没有女伴，又不想一个人去，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席？”

“要是我陪你去的话，到时候不会有人以为我是你的另一半吧？”林逸笑着打趣。

“你只管放心。就凭我历来只追求美女的历史，不会有人怀疑的。”程阅不以为然。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程阅从克莱门街右转上三十四街，开进了林肯公园。车子一直开到底，两人不止一次造访过的加州荣誉军团宫艺术馆，远远看去灯火通明，仿十八世纪法国巴黎荣誉军团宫风格的建筑在旧金山深冬清冷的夜色中愈发显得富丽堂皇。

旧金山艺术馆中最美丽的那一颗璀璨的钻石，当属加州荣誉军团宫艺术馆。这座优雅的法国博多艺术风格的建筑，坐落在旧金山地理位置首屈一指的林肯公园山顶上，俯视辽阔的太平洋，着名的金门大桥，和整个旧金山市区，风景优美得令人窒息。

另外，它的绘画作品收藏量在全美国来说也是位列前排，更不用说其他藏品多不胜数，其中还包括了法国着名雕刻家罗丹的代表作《思想者》。

正因为如此，荣誉军团宫艺术馆不但是旧金山湾区艺术爱好者流连忘返的好去处，也是本地各种社交晚会、婚礼等等首选的举办场所。即便是旧金山几年前新开、广受欢迎的超大型艺术馆——狄杨艺术馆，也无法遮蔽它的风采。

艺术馆的荣誉庭占据整个建筑的前部，是个露天广场。边上的回廊和广场四周餐桌早已列好，正中青铜雕塑思想者的周围空出了跳舞的场地。乐队已经就位，流水般的韵律萦绕在宽敞的荣誉庭上空。大部分衣冠楚楚的宾客已经到了。他们或者坐在餐桌旁谈笑风生，或者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闲聊叙旧。还有些兴致勃勃的客人正在舞池里随着舒缓的乐曲轻盈起舞。场内一片轻松愉快的节日气氛。

程阅和林逸找到自己的座位刚坐下来，侍者就端着饮料过来了。两人各选了一杯白葡萄酒。

正在两人一边品酒，一边欣赏优美的音乐之时，程阅身后传来略带法国口音的悦耳女中音，“程阅，好久不见。最近你都在忙什么？我的订婚宴你也不来参加？真叫我失望。”

林逸闻声回头，只见一位身穿深蓝色晚礼服的知性美女正在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程阅早已起身迎上前去，与这位身材娇小的金发美人行了吻面礼，亲密地交谈起来。

“程阅，这位是你的朋友吗？不打算给我介绍介绍？”话没几句，好奇的欧洲美女就望着站在一旁的林逸询问道。

程阅笑了，“啊，对不起，我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位是林逸，我的好朋友，园林设计师。而我身边这位美女，是海迪亚杜谷阿，天使投资人。很可惜美丽的杜谷阿小姐上个月刚刚订婚，不肯再给我机会继续作她的追求者了。海迪亚，你知道听到你订婚的消息时，我有多伤心吗？”程阅夸张地作了个悲痛欲绝的表情。

海迪亚眼光一黯，随即嘲笑程阅道，“程阅，说话小心点。幸好我的路易今晚没来，听不到你胡说，不然他非跟你决斗不可。”

程阅举起手投降，不再打趣海迪亚。

三人又闲谈一会，海迪亚便离开去招呼其他老熟人了。

又过了几支舞曲的时间，花样繁多、香气袭人的精美餐点已经在会场角落摆好，静待宾客们的垂青。

程阅和林逸并不急于加入选餐的行列，直等到自助餐桌前的人流变得稀少之后，才好整以暇地上前去挑选了自己喜欢的菜色。程阅选择了阿拉伯式烤羊肉和面饼，而林逸则属意日式鱼生和寿司。

两人端着盘子回到自己的餐桌前，发现自己的座位对面坐着一位看似三十出头，身材高挑，成熟俊朗的亚裔男子。那人正在跟身边的中年夫妇寒暄，看到程阅两人走近座位，没有点头招呼，虽然脸上还带着礼貌的微笑，冷漠的目光却锐利得似乎要射穿程阅的心脏。

林逸虽然不在那人目光的伤害半径之内，却也觉得身上冷嗖嗖的。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程阅，“程阅，对面那个盯着你不放的人跟你有仇？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坐？”

程阅似乎没有听到林逸的问题，脸上带着漠然的笑容，直视那位男士。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餐桌前，放下盘子，礼貌地跟那对相熟的中年夫妇打招呼。林逸也只得跟了过去。

那对姓弗雷克的夫妇似乎没有察觉到现场的冷空气，相当友善地跟程阅和林逸交谈。

那位男士并未插入他们的谈话，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微笑着倾听，社交礼仪无懈可击。

中年女士热情地说道，“程阅，我和安德鲁刚才正和程潜说，想要邀请你们两兄弟来我们举办的新年游船晚会呢。可惜你哥哥明天就要去华盛顿特区，跟他未婚妻一家共度假期，没法来。你父母不是正在西班牙度假吗？你一个人在湾区挺孤单的，不如来我们的晚会开心一下吧。你和你这位朋友林逸都可以带女朋友来玩嘛。话说回来，最近好几个月都没见你出席社交晚会了，很多年轻女士都很失望呢。”

林逸没想到那位看起来似乎想杀了程阅的男士居然会是程阅的哥哥，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听得程阅爽朗的笑声在身边响起，“南希，你又跟我开玩笑了。我最近工作忙，又暂时没找到女友，索性休息一阵。新年的时候我想改换一下环境，去波拉波拉待几天，恐怕去不了晚会了。林逸，你有空不妨去参加南希的晚会。她的晚会可一向很是精彩，不可错过。”

林逸对社交场合兴趣不是很大，宁肯在家里看书，于是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南希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也没有勉强下去，转而谈起本地熟人的最新八卦来。程阅嘴角含笑，颇有兴致地听她大发议论，时不时回应着。

林逸甚少出席社交场所，跟餐桌上的客人都不熟，没有什么谈话的对象，于是定下心来享受美食。

刚吃了几口，林逸察觉到身边的座位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去，居然是从碰面以来就一直没有跟弟弟程阅说过话的程潜，不禁颇为意外。

程潜笑容诚挚，向林逸伸出修长稳定的右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是程潜，程阅的哥哥。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和程阅认识很久了吗？”

林逸没有想到，程潜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像他的弟弟程阅一样，温和可亲，令人顿生好感。他被程潜的翩翩风度所惑，略显笨拙地跟程潜握了握手，“我其实跟程阅才刚认识几个月。他很少谈家里的事，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你这个哥哥。”

程潜宽容地笑着说，“程阅的个性就是这么别扭，有时候喜欢跟家里人耍耍小孩子脾气。都是我们把他宠坏了。你别介意。”

两个人就此攀谈起来。程潜对林逸相当和善，问长问短，不过态度很是自然随和，令林逸颇感亲切。林逸感觉到程潜对程阅的事甚是关心，想来程潜跟程阅的关系其实不错，刚才自己见到的两人之间形同陌路的情形，大概只是兄弟之间闹闹意气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阅一直在和弗雷克夫妇交谈甚欢，似乎对程潜刻意接近林逸的举动不甚在意，只是偶尔向他们瞥几眼而已。

餐桌上的客人来来去去，大部分都和程潜、程阅相熟，时不时停下来跟他们交换一下对社会最新动态的高见，谈笑甚欢。

林逸一个人没有什么事做，觉得无聊，想要到会场外面去走走。他跟程阅说了一声，便离开了餐桌。

程潜看着林逸走得远了，偷空俯过身子，低声在程阅耳边说，“一个半小时以后我要回家。你坐我的车，跟我一起回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程阅面色不变，小声回应道，“那我的朋友怎么办？我们两个可是开我的车来的。”

程潜脸上还维持着笑容，旁人看来，只会觉得兄弟俩大概是在说什么无甚紧要的悄悄话。只有程潜冷冷的低语声泄露出他的真实情绪，“那是你的问题，你自己解决。我警告你，你不要想逃，我有的是办法逮到你。”

程阅闭了闭眼睛，过了半分钟，方才答道，“我不会逃的。你知道的，我什么时候敢真正违背过你的意思？”

程潜恨恨地说，“但凡你也肯这么听父亲的话，我倒也省事了。”

程阅扭开脸，没有说话。

程潜坐直身子，不再理会身边的程阅。

露天广场上乐声悠扬，伴着宾客们愉快的低语声，场内衣香鬓影，酒香四溢，令人浑然忘却了尘世的纷扰。

第13章 重温旧日时光

艺术馆门前的广场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圆型喷水池。水池的正中，一股晶莹透明的清泉直射空中，幻化成水雾，随风飘散，像是能洗去人心里的烦躁。微微起伏的池水有如一面明镜，投射出被灯光映成橙红色的艺术馆。建筑物的倒影和本体交相辉映，组成一幅完美的图画。

林逸每回到荣誉军团宫艺术馆来，总是忍不住长时间地站在广场边上，从喷泉的视角观赏这座与四周自然景观融为一体的美丽建筑。百多年前建筑大师的不朽作品，直到现在还令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为之倾倒。

林逸在心醉神迷之余，常常哀叹自己的设计作品相形之下是多么的肤浅平庸。若是程阅刚好在他身边，便会笑着开解他，让他不再自寻烦恼。

林逸今晚还是头一次跟程阅一起出席社交晚会，也是首次亲眼目睹程阅在社交界有多么受人欢迎。他并不觉得程阅因此冷落了自己，不过还是感觉在程阅身边有些自惭形秽，也许自己以后还是少出席这些场合为好。

林逸思想到此，不觉有些落落寡欢。不喜与人交往的林逸，愈加看着散落在广场上为数不多的宾客不顺眼，一心想找个清静无人的地方躲一躲。他转头看到广场侧面的松林，想来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便向右侧走去。

林逸进了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松林，顺着蜿蜒的小路向山坡下走去，没几分钟便来到一个繁花似锦的小小园林之中。园中不见人迹，他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子小径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观景点。

出乎林逸的意料，夜深时分本该无人的观景点内，皎洁月光下的木制长椅上，正坐着一位散着长长金发的女士。

那位女士听到林逸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居然正是林逸在晚会上刚刚结识的海迪亚。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都现出意外的神情。

林逸犹豫了一下，不欲打扰海迪亚的独处，道了一声抱歉，转身刚想要离开，却被海迪亚叫住。“林逸，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呆一会儿吗？”

林逸略有些惊讶。海迪亚不过见过自己一面，居然可以认出貌不出众的自己，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可相当少见。

他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过身走到长椅前。林逸此时方才发现，海迪亚身边躺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红葡萄酒瓶，边上的酒杯也只剩一浅底暗色的酒浆。

他有点儿担心海迪亚是否喝醉了，可是即使在月色下仔细看来，她的面色只不过稍稍发红而已，她刚才的声音虽有些模糊，却也听不出明显的醉意。

林逸随即发现，在冬夜的寒风中，海迪亚还只穿着薄薄的晚礼服，不禁皱了皱眉，想了一秒，脱下自己的晚礼服外套，递给了海迪亚。“你暂时先穿上这个吧。天气太冷，别冻坏了。”

海迪亚笑了，眉眼间说不出地妩媚动人。“谢谢你。你到底是程阅的好朋友，跟程阅一样，对女士都那么的温柔体贴。”

林逸不由得看得呆了，心里只是奇怪，程阅怎么会没有爱上如此迷人的女性。

海迪亚作了个手势，邀请林逸坐下。他回过神，有些拘谨地在海迪亚身边落座。

林逸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而海迪亚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两人于是沉默许久。远处隐隐约约地飘来晚会的音乐声，影影绰绰地，仿佛是天上传来的仙乐。两人一时忘怀，只是让优美的乐声沁入心内，暂且全神欣赏着眼前沉沉夜色中的大海和金门大桥。

过了半晌，海迪亚柔柔的声音响起，一似小溪流水，“一年半以前，一个凉爽的夏夜，我和程阅也是在这张长椅上欣赏夜景。望着下面的璀璨灯火，我要他为我背诵我最喜欢的法国童话《小王子》，他答应了。当他用纯正的法语背到狐狸对小王子说，‘S'il
      te plait apprivoise-moi! dit-il！请你驯服我吧……’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被他驯服。”

林逸不禁感到心中难过，勉强安慰她道，“你也不用太伤心了。你不是已经订婚了吗？我相信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