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凉的东西放在他的手掌里,他低下头,手心里托着一只小小的展翅的海东青,“这不是你的……你给我了吗?”卫未一喜出望外,“你……不要了吗?”
季布笑了,从后面搂住卫未一,“什么是不要了啊?给你了,圣诞礼物。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你好像很喜欢它。”的确是这样,季布唯一知道的卫未一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就是自己,其次就是自己的这只海东青,他总是看见卫未一在他的房间里偷偷伸手摸它。
“你是因为它摔掉过一角所以才给我吗?”卫未一疑心不死。
“给你是因为你喜欢它。”季布也想了想,自己是不是不太喜欢它,不过马上又想起卫未一喜欢它的样子,那才是原因。如果将来不能跟卫未一在一起,那么他愿意把所有卫未一想要的东西都拿来放在他脚下。他摇摇头,自己又开始有这样应该被压制的错乱想法。“这是个老东西,我妈从前说过,这样的东西,不管它来自哪,有什么经历,本身有多大的价值,它最好的归宿都该是一个对它一见钟情,对它爱若至宝的人。”季布停了一会,又开口,“虽然在所有穿越千年的物件面前,我们都没有它们长远,而且注定只是它的过客,但是曾经互相拥有就已经足够了。”季布皱起眉头压抑下心头异样的感觉,在卫未一的额头吻了一下。
卫未一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鹰,现在它已经被他的手暖得温了。他沉默了很久,季布就陪着他沉默,一直到最后他从浴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光盘,“这是我要给你的东西。那段视频,我已经从电脑里删除了,这是最后的备份。”
季布愣住了,心里突然空了。他发着呆听见卫未一说,“我想了很久,如果你真的只是被我要挟住了,那你跟我上床就好了,根本就不会对我这样好。所以……我爱你,我想重新开始,我想跟你恋爱,行吗?”
季布没有回答,拒绝的话他现在已经说不出口,接受的话他又永远都说不出口,可是他吻了卫未一,卫未一以为他答应了,笑起来的模样很天真。卫未一的世界,很简单,然而季布的世界太复杂,盘根错节的东西太多。卫未一在平安夜满足地睡着后,季布在一片黑暗里按住自己的胸口想知道自己的心在哪,可是又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胸膛是空的,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季布,我最爱你。”卫未一总是这样说。
季布,我爱你。有很多人说过这句话,只不过没有一个人像卫未一这样,说出来的时候,让季布从心里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可是季布还是茫然,依靠这样一句话,到底能不能活过几十年。而卫未一,傻呵呵地交出了他的筹码,季布发觉自己甚至无数次荒唐地希望卫未一没把那该死的东西拿出来,再给他一个拖延时间的借口。季布只知道有一点自己是确定的,那就是,自己已经不愿意离开卫未一。
可是季布也更早地习惯了去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强迫自己做大多数人都认可的选择。所以季布才是完美的,符合世人和母亲期望的优秀男人。
但是新年,季布是跟卫未一在一起度过的,春节,季布也是跟卫未一在一起度过的。有时候住在自己家里,有时候待在卫未一的房子里,季布对卫未一很好,几乎是卫未一但凡有所要求的事,季布就没有含糊的——除了回答我爱你。
季布觉得对不起卫未一,所以拼命补偿。卫未一却在计算季布多久没见过陆安了,他总觉得最后季布会放弃结婚,只不过卫未一找错了防备对象,他还是,不够了解季布。陆安对季布来说什么都不是,就因为如此,他卫未一对于季布来说,也许,同样什么都不是。
季布早晚要离开卫未一,而且越早越好,因为季布自己也感觉得到卫未一对他的影响日渐深刻。如果卫未一是个女孩子,如果自己恰好又喜欢女孩子,那么这样恋爱也不错,甚至将来有一天也许季布就会跟卫未一求婚。
也许是因为季布知道结局是什么样的,在这种心思下,季布一天比一天不能够再对卫未一的“我爱你”无动于衷,每天里他握着卫未一手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在卫未一身上花了更多的时间。
选择卫未一,就会背叛这个世界,而选择这个世界,就会伤害卫未一。卫未一只知道爱季布,只知道拼命地努力让季布爱上他,可是却不知道季布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他已经不能惊世骇俗地跟卫未一一起疯癫,跟他一起做一对被世界惨烈抛弃的傻孩子,甚至,季布已经忘记了爱的意义。
季布知道自己已经选择了这个世界,所以他想弥补卫未一,却又明白那只是为将来徒增伤害。
卫未一感觉得到季布每天都不开心,却不知道源头在哪里。他也愿意握着季布的手,像这千百年来所有为爱赌咒的傻瓜一样重复着,“季布,我发誓我会一辈子都陪着你的,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我会一辈子每一天都爱你。”说得季布觉空荡荡的胸口裂开似的疼。
三月末的时候,跟卫未一在一起整整半年了,太快了,况且季布想想自己对卫未一友善的时候少之又少。在这个时候,季布见到了从拉萨回来的艾米,他张开手臂让这晒得黑炭一样的丫头扑进自己怀里。“季布,我好想你啊。”季布笑了,最近几个月,他连微笑都很少。
艾米给季布沏了酥油茶,闲谈了很多艾米这几个月的西藏生活之后,艾米问他,“你已经把卫未一搞定了?”
季布看着窗外浑浊的黄色大风,“他已经把视频还给了我。”
“你确定卫未一没有副本了吗?”
“卫未一是不会撒谎的。”季布喝了口酥油茶,看着那只茶杯发呆,“他说希望能够跟我真正地谈一场恋爱。”
艾米听出意思来,“你还被他缠着?”
“我该怎么做呢?一拿到视频,立刻把他踢下床吗?”季布叹了口气,那些复杂的垃圾感情,他没必要对别人说出口,留给自己窝在胸口烂在里面就足够了。“我只是想……缓一段时间再跟他分开。不过现在也是时候了,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吗?自然一点的,我不希望他……”
“我知道,”艾米笑着摆摆手,“如果他认为他在跟你正常地恋爱,那分手就再容易不过,只要找个像样的理由,他就无法再缠着你了。最好让错误出在那个小孩子身上,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不能再跟他在一起的结局。这孩子对你虽然有几分认真,可是他从你这里根本就得不到幸福,还不如早点让他死了心,断了念头,说不定他就能遇见可以让他幸福一辈子的人。你不想要他,没能力要他,就放了他吧。”
“你跟那个男人到底怎么样了?你竟然连我都瞒了那么久。不过我在葬礼上见到他时觉得,人还真是个好人。你真的琢磨私奔了?”季布问她。
艾米笑得有点调侃,“我爸病死,我妈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我怎么能够再违背她的意思给她伤害呢?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不能嫁给他。他是我爸早年的学生,我爸最有才华的一个学生。当初为了能留在这个医院里,娶了那时候院长的女儿,有了那层关系年轻轻的功成名就……他没有离婚那时候,我闹腾,我爸……呵呵,我总觉的我爸爸是被我气死的。我爸一死他就离婚了,他觉得对不起我爸,我看他现在什么都不要了,他不能看着我独自痛苦自责,他说他再也忍不了了,不能再让我独自承受。可是我却改了主意,对我来说,父母,就像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我这辈子做错的事就两件,一是有梦想,二是有爱情。”她叹口气又恢复了元气,“你的事,不如我帮你办吧。我爸葬礼的事,我一直都想谢谢你,就让我帮你办点事,还还人情吧。”
季布一阵沉默,喝干了杯子里的酥油茶,仍旧说不出话来。
28
季布一周都没有回家了,卫未一只知道他很忙,可是……一周没回家就是没回家。卫未一白天上学,晚上去找柏远,偶尔白天也不上学,去找柏远。
周六下午,沉寂了好久的尼玛突然来了邮件,告诉他她刚从拉萨回来,给他带了礼物。卫未一有点亢奋,他没有什么值得惦记的朋友,尼玛却让他一直印象深刻,而且,尼玛竟然也惦记着他。
他们约在酒吧见面,卫未一准时赴约,尼玛已经来了,笑着向他招手。她还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那个样子,短短的头发卷曲地贴着头皮,一双看起来纯净又明亮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似乎都神采飞扬,让卫未一心里觉得很舒坦。
尼玛神神秘秘地打开一只盒子,“喏,这是康巴藏族男人最喜欢的东西。”
卫未一惊讶地看见盒子里放着一把大概二十厘米长做工精巧之极的藏刀,镀金嵌银的刀鞘上雕刻着复杂的纹饰徽记,刀柄缠绕着银丝,底部是椭圆的金底。卫未一忍不住拿在手里细看,抽出刀鞘,清冷的寒刃反射着幽暗的光芒。
“这是康巴地区老人们手工打磨的刀,”尼玛看着他笑了,“我觉得这是中国最后的刀,那些工厂里大批生产出来的东西,不能叫做刀。我们康巴的藏人脾气暴躁,男孩子从十几岁开始出门就会带着刀,就算是女孩子们也要比拉萨山南那里的男孩子更粗野。呵呵,我的老家就是康巴地区。”
“可是你脾气很好啊。”卫未一随口说,“你很温柔。”
尼玛看着他笑了,卫未一忽然觉得尼玛跟季布很像,无论是夸赞他们还是什么其他的事,都不会使他们的视线轻易移开,“有时候我很莽撞的,让我的父母朋友都操了不少心。你看,这个盒子空了一块,这里原来还有一把刀,我把那一把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了,我希望接受这把刀的人也能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卫未一有点窘迫,这么开诚布公的宣布要成为朋友的女生,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嗯……谢谢你。”
“我想要你知道,我希望我的朋友都能比我过的好,即便……那,来跟我喝酒。”尼玛笑嘻嘻地举起酒杯,“我先干了,你随意。”
卫未一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季布是他见过的最能喝酒的人,不过看起来也没有尼玛这豪气。卫未一觉得自己要是不像尼玛这样喝,就太不够爷们儿,一仰脖也把这杯干了,差点呛死,喉咙里火烧火燎。
尼玛哈哈大笑,几个小时以后卫未一终于相信,康巴藏人的血性的确在这个女孩身上流淌,这丫头根本就是千杯不倒。
“未一,你要是知道我爱上了一个结了婚的大了我八岁的男人,会不会就不肯坐下来跟我喝酒了?”尼玛的笑终于没有了欢乐。
卫未一干了杯中的酒,“尼玛,你要是知道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还会不会坐这儿继续跟我干杯呢?”他醉了,斜眼看着尼玛,“你知道么,其实他心里也是喜欢我的,但是我又蠢又笨又考不上大学,而且还是个男生,所以他有理由不选择我,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你要知道,即使我又蠢又笨又考不上大学,而且还是个男生,我还是爱他,我敢说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我不知道你爱上的人什么人,但是爱上一个人又能有多大的错呢?”
尼玛晃着手里的酒,“爱本身是没有错的。只不过这个世界,也没有为爱让路的义务。”
卫未一醉了,尼玛说了很多关于爱的话题,结果卫未一不停地想到季布一周都没有回家,季布已经决定跟陆安结婚了,季布最近很不开心,以及,季布的未来里,不一定有自己。最后卫未一醉得一塌糊涂。
醉了的梦里,他很害怕,真可笑,醉了的他不像清醒的时候那么容易满足,他看见季布结婚了,他看见了季布的孩子,他知道他看见了未来。这个世界都跟季布在一起,而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孤独,无望,无所谓活着,无所谓死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又看见尼玛了,他张开眼睛,清醒了——他真的看见尼玛了。
阳光苍白地照进季布的房间,卫未一最近每一天都是在这里醒来,可是今天他隐约觉得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脑子里的思维断断续续,连不起来,他只能意识到,他在季布房里,躺在床上,尼玛站在床边看着他,她穿着浴衣?露出脖颈下面的一点点,浴衣里面似乎没有穿……衣服?
“啊——”卫未一大叫了一声,坐起来,掀起被子看自己身上只穿了内裤。他干什么了?把外边认识的女人带回了家,带进季布的房里,还闹不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你?你?”
“你醒了啊,未一。”尼玛说,唇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起来更像季布了。“我是尼玛啊,你不会酒醒了就忘记我是谁了吧?你昨天还说要做我最好的朋友。你要记着朋友的名字哦,尼玛,就是太阳的意思。”她指了指窗外的太阳,只不过她不是任何人的太阳。
卫未一没有看窗外的太阳,他张大嘴,呆滞地望着正好回家刚走到门口的季布,季布也呆滞地望着他。季布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卫未一从来也没见过。尼玛后来说她都没见过,何况刚认识季布不到一年的卫未一呢?
尼玛后退了一步,季布一把拽起卫未一的胳膊,“你跟艾米上床?”
卫未一的胳膊被季布拽得快要掉了,可是他都顾不上了,“艾米?”他甚至想不到抵赖,自己就招认了,“她是尼玛不是艾米啊。”
季布怒不可遏地拎起卫未一,“尼玛就是艾米,艾米就是尼玛,藏名跟汉名对一个人来说有什么区别?”
“季布……”卫未一说不出话来,他头晕目眩地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惊慌失措地看着尼玛,如果她不是艾米他是不是还能够求得季布的原谅?会吗?可是跟季布的艾米上床,那就像跟季布的妹妹上床一样不能被饶恕,连他都知道季布一向视那个艾米为同胞手足。他已经没有思维能力,只知道绝望地看尼玛,抱着最后一线混乱的希望,希望尼玛不是艾米,希望季布弄错了。可是尼玛转开了头。
卫未一以为季布会揍他一顿,可是季布在盛怒之下,奇特地克制住了怒火,“卫未一,滚。”
卫未一急痛攻心,徒劳无功地抓季布的手,“季布,季布,季布……”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没有一句完整的句子说得出口,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把这个女人带回家,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这个女人上了床,她既然是艾米,又为什么要跟他上床?他只想要求求季布别赶他走,让他怎么低三下四地求季布都可以,要怎么样惩罚他都行,只不过他也知道季布是不可能原谅他的。季布看着他的眼睛里全是愠怒,还有绝望,那股绝望烧穿了卫未一的心,他终归还是让季布对他绝望了,就在季布刚刚答应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就在他觉得季布开始爱上他的时候。
“滚,”季布的嗓子哑了,“滚。”
卫未一突然没有了声音,他站直了身子,真的走了,好像行尸走肉一样游荡着离开了季布的房间。
尼玛关上门,低声说,“季布你装得还真像——”她的话没说完,衣服猛地被季布抓住,接着她被按到门板上,脑袋在门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她大惊失色地看着季布再真实不过的愤怒,“你……怎么……”
“你真的跟卫未一上床了?”季布问她,这样瞪着她的季布阴森可怖,就像一个尼玛从没见过的魔鬼透过季布优雅的外形向外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