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
他嗫嚅地说,大概是纪化的眼神太过锐利,男人又垂下头:「他、他们很为我着想,也很爱我,不、不是那说的那样……不好的人……是我……」
「没有一个人会真正为别人着想。」
纪化截断他的话,他忽然不再笑了,挺身坐在床头,放下了手边的按摩棒: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人是多麽自私、而人那些感情又是多麽脆弱。可怜的主人,你本来可以脱离那个世界的,现在後悔还来得及,让小花来帮您吧……」
他故意又抛了个魅眼,男人像是再也待不住似的,连方巾也没捡,抱紧手里的公事包,就这样仓皇逃出了房间,留下坐在床头发呆的纪化。
***
纪化没有太多时间咀嚼被人当面解约的屈辱。
还没离开饭店,纪化就接到医院Call人的电话。说是有急诊病患临时要照动脉摄影,却出了问题,在场的值班医师都没有办法,所以请他过去一趟。
纪化只好匆匆整理好仪容,换回正常的装束赶回医院。结果才发现是那个病患全身都是针孔,密密麻麻地布满整只手臂,几乎所有能打针的地方都被既有的针孔占满了,根本找不到地方注射管针。
纪化怔愣之余,听到跟来的值班医师在旁边低声说:
「是个毒虫,好像是嗨的时候忽然晕过去,现在还找不到原因。」
那是个脸上苍白、年纪看起来还很轻的男孩。纪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後来纪化只好指示大家小心地翻动病患,终於在病患的足背找到可以容针的地方,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解决。等到全部结束、片子和报告也送出去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了,纪化看着值班医师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
那个病患也被运上病床,纪化沉默地站在走廊上目送。他看着年轻男孩手上触目惊心的针孔,像是伤口一样发出虚弱的喘息声。
是基於什麽原因,让这样年轻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迫害自己的身体呢?
纪化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想像这男孩用针孔对准自己的手臂,既紧张又期待地,扎入的瞬间,露出像是解放一般,从四肢百骸获得解脱的眼神。然後再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也停不下来。所有的罪恶也好,烦恼也好,当讨厌的肉体消融的同时,彷佛也会跟着不见了。
看着病床上的男孩,纪化竟忽然觉得羡慕起来。
「好想……破坏自己啊……」
他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被男人当面拒绝的屈辱、身体的空虚,又在一瞬间占领了四肢百骸。他寒冷似地颤了一下,旁边的护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纪医师,怎麽了吗?」
纪化没有回答,只是用单手掐住上臂,唇色苍白地拧紧了。
时间已经入夜,纪化也不打算马上回家。
他忽然很想喝杯小酒,但现在去酒吧什麽的都太晚了,他又很想出去透透气,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便打了个招呼,自己一个人出了医院,到对街的便利商店去。
刚走进便利商店,纪化就停下了脚步。
原因是有个男人已经截足先登了,就站在酒柜前,像是和那些酒有仇似地横扫着,整排的啤酒、烧酒、水果酒甚至米酒都被他横扫一空。男人看起来像是已经醉了,脸上表情有些茫然,充满着某种微妙的绝望感。
纪化起了兴趣,他看着男人用双手抱着那些酒罐,摇摇晃晃地捧到已经呆住的店员前,中间掉了几个罐子,整个便利商店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他也毫不在乎。
「看什麽看……看老子被甩了,你们很开心吗?……」
男人嘟嚷着,就连耍狠的话,听起来也无精打采,窝囊的有趣。
纪化看男人的样子,大概还小上他四、五岁,和他的小弟纪宜差不多年纪。眉目倒还算整齐,只是五官有点小,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纪化想了一下,便朝他走了过去。
男人一开始没发觉他的存在,自顾自地搬着酒,正要扫空架子上最後一批啤酒,回头就撞见了纪化。纪化的身材纤细归纤细,身高倒是挺修长,男人抬起头来,看见是陌生人,便可怜兮兮地碎碎念起来,
「你……也要买酒吗?这些酒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
纪化忍不住扬起了唇角:「不,我不买酒。」
男人狐疑地抬起头,脸颊微红地盯着纪化,
「那你……你……挡在这里干嘛?」
「这个……我买盐。」纪化只好说,顺手从旁边架上拿了一包盐。
男人也不再理他,转身又往酒架上扑去,但是酒架已经空了,男人四下摸索着,像个丢了重要东西的孩子,却又怎麽找也找不着的旁徨。纪化忍不住又开口,
「你……心情不好吗?」他试探地问,不确定男人有没有听见他说话: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啊,当然是我请客。」
男人停下在酒架上摸索的动作,慢慢转过头来,看了纪化一眼。纪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为什麽,像这种搭讪行为,他在酒吧里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大约是穿着医师袍的缘故吧,纪化想。
男人用惺忪的醉眼打量他良久,把纪化从头扫视到脚,忽然扬唇笑了,
「好……好啊。」他醉醺醺地笑着:「可是……你,你要负责把我给带走。」
纪化马上就同意了,转身就冲往医院停车场,还不时回头确认男人有没有跑掉。把车开出来的时候纪化才想起,他甚至没有确认过男人是不是gay,要是他根本是被女友甩了,是个直男,那这殷勤岂不白献了?
想是这麽想,纪化却没有停下动作。他换下医师袍,把车开到便利商店前时,男人还赖在酒架前没走,纪化没办法,只好亲自下车,架起他腋下,把他半拖进车里。男人的意识还很模糊,有些痴呆地看着滑进驾驶席的纪化。
纪化对着他笑了一下,他也就跟着笑了一下,
「你……是个好看的男人。」男人说。
「是吗?」纪化应和着,一边踩动油门,花了几秒思考要去哪里,最後决定去他常去的那间酒吧,名字是「电化反应」,属於高消费会员制的隐密gay吧。男人似乎也不在乎纪化带他去哪里,只是懒洋洋地赖在那台audi的小牛皮座椅上,
「嗯……和我……喜欢的男人……一样……好看。」
男人说。纪化忍不住问:
「喜欢的男人?是甩了你的那个?」
男人忽然笑了,「不……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我们……从来没……交往过。我们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配不上……」
纪化听得一头雾水,也不再问,他在酒吧前停了车,牵着男人下车,男人也完全不怕生,倚在他怀里,任由他半抱着下了阶梯。他是老熟客了,里面的服务生一看到他,就领着他进了内侧的包厢,纪化吩咐道:
「给我两瓶香槟,杯子也要两个。年份别太陈的。」
男人真的一点都不客气,纪化先叫了昂贵的香槟王,他也当水一样一饮而尽,纪化只好又两了一瓶蓝雉威士忌,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横扫一空。
男人虽然喝醉,倒也不会乱发酒疯,只是软绵绵地倒在天鹅绒长沙发上,柔软的黑发贴着纪化的大腿,还傻乎乎地笑着,
「你……你很好。」
他没头没脑地说着,一只手还指着纪化。纪化忍不住笑了,总觉得一晚的郁闷、被新主人拒绝的不适感,竟奇蹟似地淡薄了:「我很好?哪里很好?」他故意问。
「很好……都……很好。我……喜欢你。」
纪化愣了一下,虽然知道不过是男人的醉言醉语,但纪化竟有一种心口一麻的错觉。毕竟没有主人会对奴隶说「我喜欢你」这种蠢话,最多就是称赞奴隶「你表现的很好」、「你真美,小花」之类的。像这样被人直率地表示好感,对纪化而言还是第一次。
他们在酒吧待到午夜,他把烂醉如泥的男人再度扛上车,想了一下,竟开往刚才和中年男子见面的饭店。反正他订了一整夜,不用白不用,放着也是浪费。
他看着已经赖倒在他大腿上、奇怪又有趣的男人,唇角又扬了起来。
男人真的很乖顺,任由他背着扛进房间里。中年男子已经离开了,回去陪他美好的家庭了,纪化意兴阑珊地想。床头还留有他紧张的汗渍,道具包也还散在床上。
纪化把男人随手扔在枕上,男人就翻了个身,似乎意识到是软绵绵的床,满足地笑了一下,还伸手抱过了枕头,美美地抱着阖上眼睛。纪化看着有趣,他坐回床上,刚才的挫败感几乎烟消云散,他把俊秀的脸孔凑进男人:
「喂,你叫什麽名字?」他侧着身子问。
男人嗯嗯啊啊地不知道咕哝了什麽,好半晌才挤出一句,
「瓜子……瓜……」
「瓜?西瓜的瓜吗?」
纪化一愣。男人又笑了,脸上红扑扑的:
「嗯……瓜,是绰号,喜欢的人……取的,本名是……康云……不喜欢……」
这意思是不喜欢本名,喜欢绰号的意思吧?纪化听着好笑,又忍不住问:
「你是做什麽的?学生?样子不像,还是哪里的小职员?」
「没有……工作……打工族,做一天……吃一天……」
自称瓜子的男人傻气地笑着。纪化问上了瘾,他索性在男人身边躺下来,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对着呼吸:
「你说你喜欢的人是谁?叫什麽名字?」
纪化问。但男人却咕噜咕噜地吐出一串意义不明的话,还翻了个身。纪化问了几次不得要领,只好撑起身来,压过瓜子的身体继续问:
「你几岁?念什麽出身的?」
「二十九……老了,念戏剧……没出息。」
「家庭呢?你爸妈和你住一块吗?你还没结婚吧?」
「离家……很久了,没联络……大家都……不管我。」
纪化忍俊不住,这男人真是有问必答,而且看起来没有说谎:
「那,你的兴趣?」
「唔……喝酒……看戏……听冷笑话……跳凌波舞……吃便当剩菜……打扫卫浴……被皮靴踩脸,还有……还有……」纪化忍不住闷笑起来,他低声问:
「还有什麽?」
瓜子忽然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又爱困似地打了个喝欠:
「甜食……甜甜的,蛋糕……冰淇淋……红豆汤圆……」
纪化越来越觉得有趣,「你说你被甩了,又是怎麽回事?」
瓜子忽然挺了挺身,得意似地笑了起来:
「被甩了……被甩了!我康云又被甩了!第六十八次!不……咯,好像是六十九次?还是六十七次……唔……不重要了,我告诉你喔……」
男人笑个不停,转过身来,用指尖戳着纪化的大腿,
「我很厉害喔,这城市里……不,这整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像我康云……这麽没用的,也没有人……能像大爷我,这麽不讨人喜欢的。每个人……每个交往的人,到最後……都会讨厌我……都会丢掉我。你……也是……过不了多久……」
男人似乎被酒精引发了笑瘾,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我很开心,至少现在……所以谢谢你。」
瓜子含含糊糊地说着。纪化愣了一下,觉得有什麽东西涌往喉口,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忙清了清嗓子:
「喂,我问你,你喜欢当S还是当M?」
纪化问着,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点好笑,又不是每个人都爱好此道。但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想问男人这个问题,就是没有答案也好。
没想到这问题男人却格外有反应,一边翻身一边咯咯笑了起来,
「他们都说……我是M……是个怎麽欺负,都不会伤心难过的……与生俱来、彻头彻尾的M喔,喂……我是个M吧,如果不是的话,怎麽会……总是被……欺负呢?没有比我更棒的M了,你说……对不对?嘿嘿……」
纪化怔愣地看着笑着翻过身去的瓜子,他好像也困了,毕竟喝了一整夜,抱着棉被就打起鼾来。纪化便从床上悄悄站起来,望着男人起伏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托着下颚,半晌忽然扬唇笑了:
「不,康云,你搞错了两件事,第一,你根本不算是M。」
他缓缓地走到床头,拿起了道具包,从里面挑选了几件道具。然後把睡得正酣的男人从床上扶起来,靠在窗口的大躺椅上,
「第二,这世界上有远比你更棒的M……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你心情……好像很好?」
Seven诧异地看着一边哼歌,一边走进茶水间的纪化。很少见到好友这麽好心情,简直像恶魔的背後忽然长了天使翅膀那样,反而给他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不错。」纪化竟然没否认。
「是……新主人的关系吗?是个好主人?」
「不,我被当面解约了。」
纪化依然轻快地说着。Seven完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只好问:
「那是怎样?你中了乐透头彩?」
纪化把泡好的咖啡凑到唇边,唇角禁不住漾起笑意,
「这是秘密。」他在Seven好奇到不行的眼神下说。
想起昨晚的情况,纪化的唇角就忍不住又上扬了几寸。光是想到那个叫瓜子的男人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换上了军靴、军帽,手里还拿着皮鞭,看见自己不着寸缕地被绑在床上的表情,纪化就乐到胸口像快开花一般。
更别提那个男人在自己的劝说引诱下,终於勉为其难对自己挥鞭的景况。然後还越打越上瘾,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後,还性急地压倒自己、侵犯自己,完全陶醉在情慾的浪潮中。这让对自己魅力一向饶富信心的纪化,再一次胜利地笑了。
而且这个叫瓜子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後,还一脸歉疚地抱着自己,慌慌张张地替他解开束缚,那种又是道歉又是担心的模样。纪化每回想一次,就觉得一整天的压力都神奇地解消了。
「啧啧,这麽神秘。」
Seven不满地咋了咋舌,看纪化一边哼着歌,检查手上的报告书,Seven又说:
「看你的样子,要不是你是纪小花,我还以为你谈恋爱了咧!」
这话倒让纪化顿了一下。後来清晨离开时,纪化终究没有留下那男人的任何资料,除了知道他叫康云,念戏剧又是打工族以外,连电话他也没要。
总觉得,一旦留下了连系方法,就会有什麽东西跟着改变似的。
「对了,你又跑来我们这边干嘛?妇科的休息室不能泡咖啡吗?」
纪化询问似地看向好友。Seven就叹了口气,
「那边现在乱成一团,我实在不想待。听说我们有医生被告了,当事人还闹到医院来,一整个兵荒马乱。」
「被告?被告什麽?」
装置爱情番外 小花 四
「被告?被告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