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性骚扰。就是那个王老医师,他真的很衰耶,」
Seven上了话梗,便淘淘不决起来:
「好像是病患的外阴唇长了硬块还什麽,就想说要触诊一下比较保险,明明护士什麽的都在场,王医师不过说了句『腿稍微打开一点』,结果竟然就被告了。那个妇人觉得王医师不但言语骚扰,还对她动了必要医疗行为以外的手脚。好像还请了妇权团体来抗议,你说有没有无理取闹?被害妄想嘛。」
「让她去告啊,反正这种的一定告不赢。」
「告不赢是告不赢,可是医生扯上医疗官司,就是麻烦啊,我们又不懂那一套。那些念法律的最反覆无常了,依我说,医生应该要有法律免责权才对。」
Seven抱怨似地说。纪化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舒了舒脖子,
「算了吧,把那些笨蛋撵走也好。有些人就是太不懂得人情事故,一堆整天埋首於自己世界的老学究,要不就是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连社会冷暖都还看不清楚的毛孩子,还口口声声说什麽『这是为了病患好』,这些人早点淘汰,对医院也有好处。」
Seven看着他的背影苦笑,
「你还真够无情的,要是哪天我被告了,你大概也会翻脸不认人吧?」
「你要是笨到被告了,我倒是可以介绍我二哥给你,他是很优秀的律师。还可以给你打六九折。」
纪化讪笑似地说,煽了煽手上的报告书,便走出了休息室,Seven还在背後嘀咕「所以我最讨厌纪家人了!」纪化没理会他,忽然裤袋振动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才发觉竟是行事历的提醒设定。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他的手机。
行事历上写着:「公园街演唱会棚架临时工,九点半报到。」纪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那个瓜子的手机。大概是今天早上匆忙分别时拿错了,纪化在心里想。
他想了一下,又重新打开手机盖子,转到电话簿。通常电话簿里第一个号码,是手机持有人最常用、同时也是最常接触的号码,不是工作上常用号码,就是家人之类的,要不然就是恋人。这男的刚被男友甩了,纪化倒真有点好奇他会把谁放第一个。
第一格映入眼帘时纪化就愣住了,上面写着「小蟹」。
他点进去看连络人资料,但里面什麽也没有,他又转到简讯信箱,里面邮件不多,但十之八九竟都是那个小蟹发的信,寄信匣里面则更多。
看来瓜子这男人一天到晚打简讯给这个小蟹,小蟹却不一定每封都回,甚至有回的不到一半。
内容也很无厘头,有些令人发嚎。什麽「小蟹,吃饱没啊?伴仔,今日甲菜喔?」、「小蟹,周日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和我奔向夕阳啊?」要不然就是「好无聊喔,像我这样的好男儿,为什麽得在这样的雨天里挥汗工作呢?」
这一封倒是有反应,对方回信说:
「简讯很贵,既然是辛苦工作赚来的钱,就不要浪费,听到没有瓜?」
纪化一封封地看,越看就越是觉得异样。即使是再迟钝的人都感受得到,这个瓜子,是多麽恋慕那个叫小蟹的男人。只是弯来转去说不出口,只能像顽童一样地绕着对方打转,就算被冷淡地对待,也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安啦,我用的是通话费附赠99封简讯方案,很甘巧厚?要不要娶我作老婆?」
纪化看着那些简讯,又转回电话簿那栏。看着小蟹下显示的号码,越看竟越觉得眼熟,但自己的手机在瓜子那边,又不能马上对照。
纪化想了想,伸手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音乐铃声,纪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响了几声之後,很快被人接了起来,入耳是冷漠的嗓音,
「喂?瓜?什麽事,我很忙,待会要和小鱼一起去废五金厂,有事快点说。」
纪化觉得自己的血液冻住了,有什麽顺着血管,一路流进了心脏,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僵硬地拿着手机。对方听他没有反应,又不耐烦地开口:
「瓜,我真的很忙,没时间陪你玩游戏。你再不说话,我要挂断罗。」
纪化沉默地拿着手机。直到手机那头发出「嘟」的断线声,他仍没有清醒过来。
那天纪化在医院里待到很晚。主要是有个老妇人来照MRI,却怎麽都不肯被送进机器里,说是进去里面活像进棺材一样。不管护士怎麽劝说,老妇人连听都不听,但一旦问她是不是先不要照,或是请家属陪同之类的,老妇人就又哭闹起来:
「没有人要我……反正我快要死啦!老命一条啦!儿子都不要我了……」
纪化也被请去安抚病患,旁边的护士低声说:
「肿瘤部门转过来照片子的,之前来照过一次CT,好像已经快不行了。」
纪化叹了口气,他满脑子都是那支手机的事情,实在懒得理这种病人。只是不知道为什麽,那个男人一直没打电话来确认自己手机在哪里。
他等了半天,放射科那天下午的状况意外地多,病患也来得频繁,纪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投入工作中,中间又被主任叫去,看得出来他又想谈新导管的事情,只是纪化的表情实在太严肃太恐怖,所以主任後来很识相地作罢了。
好不容易忙到接近傍晚,才稍微可以松口气。纪化又把那支手机拿出来,还是一通电话也没有。他不禁埋怨起来,这叫瓜子的男人,人缘也未免太差,竟然整整一天都没人打电话给他。他的私人电话应该已经响到没完没了了才对。
他本能地打算拨回去自己的电话,又停下动作。总觉得如果由自己拨过去的话,好像就输了什麽似的,纪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捱到晚餐时间时,连纪化这样耐心的人也忍不住了。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个收讯良好的窗口,按下通话键时,还意外发现自己心跳加速。
但没有人接。电话通是通了,但是一直到进语音信箱都没有反应。
这下倒换纪化愣了起来,难道是瓜子没把手机捡走吗?不可能啊,以他小心的个性,出饭店之前明明有检查,房里有遗留物的话,饭店也会用俱乐部的电话通知他。
难道是扔掉了?因为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所以乾脆扔掉?
不知道为什麽,这种想法让纪化一阵怒气上涌,他坐在休息室里胡思乱想,连手里的拉面也吃得断断续续。只觉得胸口有只虫在翻搅,越翻就越让他坐立难安,好不容易吃完半碗面,纪化就忍不住推碗站了起来。
「纪医师,吴医师想请你过去一趟,说是有个要照3D-CT的病患……」
「我出去一趟。」
纪化脱下医师袍,边套上御寒用的外套,匆匆走出了休息室。包括护士在内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他们从来没看过一向稳重的纪化走路快成这样。
纪化一路跑进停车场,开车上了街头。他把瓜子那只手机拿出来检视,转到行事历的地方,盯着今日行事那栏:「公园街演唱会棚架临时工,九点半报到。」如果是搭棚架的临时工,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留到现在,但至少应该会有认得他的人也说不定。
可恶!要是当初问他地址就好了!就是问个家里电话也好啊,纪化懊悔起来。
到了公园街,才发现里面万头钻动,看来是什麽着名歌手演唱会的样子。纪化从来不注意那些流行八卦,在他眼里那是下等人的嗜好,他不耐烦地挤过一大群尖叫的小女生,还被支持的粉丝举牌打到头。
他一路挤到钢筋舞台的後方,果然被工作人员挡住去路。
「我要找一个人,他应该是你们这里的工作人员。」纪化说。
「对不起先生,待会和偶像会有见面握手的机会,现在还不可以接近这里。」
没想到工作人员竟然不领情,完全把纪化当成来闹的粉丝,还经验老道地扳起一张脸。纪化越来越不爽,忍不住吼了出来,
「你说什麽?你知道我是谁吗?把你们负责人叫出来!」
这一吼,工作人员也不由得愣住了。纪化气得脸颊涨红,有个坐在舞台後方的石墩上,看起来工人模样、还抽着菸的老者看了他一眼:
「你要找谁?」他遥遥问着。纪化稍微冷静了点,说,
「找一个叫康云的,他的手机在我这里,我想还给他。」
他生硬地说着,还特意强调後面的原因。老者愣了一下,这才说,
「康云?啊,你说瓜那小伙子啊!我都忘记他本名了,呵呵。他的话,本来今天是有他的工没错,不过他中午就打电话来请假了,好像是感冒发烧的样子。」
「发烧?」纪化愣住。老者点了点头,
「对啊,你要还东西的话,还是去他家里吧!不过要小心别被传染了,最近流感很严重的样子。」
纪化就问他瓜子的地址,没想到老者就笑了:「哪有什麽地址,後街那一带有没有看到?不是有一大堆货柜屋吗?他就住在第二排後面数来第三间的二楼,门口有放一台废机车的那间,很好认。」纪化愣了一下,
「那不是违章建筑吗?那里有住人?」
老者和旁边的工作人员便都笑了:「那里不能住人的话,我们住哪里啊?」
纪化转身就要去找人,半晌又停下脚步,「那个……叫瓜子的男人,很常在这一带工作吗?」老者看了他一眼,点头说:
「他都在这附近当临时工,每日给薪的那种。我做过好几次他的工头,那小子很奇怪,只肯接舞台搭建的工作,尤其喜欢搭露天舞台剧那种舞台。我想推荐些轻松好赚的工作给他,他也不肯。」老者笑着说。
「因为自己念戏剧的关系吗……」
纪化喃喃自语着。半晌简短地道了谢,便匆匆挤出了人潮汹涌的公园街。
果然如老人所说,瓜子住的地方很好找,只是那里的环境之乱也让他吓了一跳。应该说,纪化以前几次开跑车经过这地方,但从没想过在那一堆看起来像垃圾的货柜中,竟然还有住人。而且人数还不少,门口随处口见随风飘扬的晒衣。
他找到老者说的废机车,爬上了摇摇欲坠的阶梯。房间有一扇门和一扇窗,窗户是毛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情况。纪化只好敲了敲铁门,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我要进去罗。」
纪化只好喊了一声。还好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
室内比他想像中大,好像是两个货柜拼成的,不过没有隔间。室内也比他想像中整洁,大大小小的柜子靠墙收纳,旁边搁着旧式的饮水机,右手靠窗还有台小小的箱形电视。左边则是阳春的小厨房,放着一台看起来快断气的瓦斯炉,除此之外家徒四壁。
房间中央搁着一床棉被,里面紧紧裹着的,就是他找了一天的男人。
纪化一时竟有些不敢靠近,总觉得即将闯入什麽陌生的世界,一但去了就回不来的感觉。最後他还是走到那团像球一样的棉被旁,伸手推了推那个人。
「喂……喂!康云?」男人没有反应,只能从露出半截的鼻子、紧闭的双眼,隐约知道他病得不轻。纪化只好低唤了一声:
「……瓜?」
男人总算了有了反应,他迷迷蒙蒙地睁开一丝眼帘,好像还无法辨识眼前景物,眼神游移了一会儿,半晌忽然定在纪化脸上,竟然漾起了笑容。
这笑容让纪化看得一呆,竟忍不住伸手触碰瓜子的脸颊。但男人笑了一会儿,沙哑地开了口:
「小蟹……」
这声叫唤简直像盆冷水,把纪化从头到脚淋醒过来。纪化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他伸手推了推把自己裹得像虾球的男人,
「喂,起来。」他叫着。
他把被子从瓜子脸上拉下来,瓜子像是很不舒服似地呻吟了一声,又把被子抢了回来。纪化在床边看到自己的手机,就被他压在垫被下,难怪打了这麽多通他都没有反应。
纪化生气之余又觉得好笑,自己竟然为了这点小事,心神不宁了整整一天。
「你拿错我的手机了,快把手机还我。」
纪化又叫着。瓜子似乎终於有了点反应,先是微微眨了眨眼,又畏光似地侧了侧身,最後才慢慢打开眼睛:
「唔……你是……啊……!」
他很惊讶似地,近距离凝望纪化的侧脸:
「小、小花?!你你你……你怎麽来了?」
「对,是我。我是来拿回手机的,喏,这支才是你的。」
纪化从裤袋里掏出那只中古Nokia手机,抛到棉被上。瓜子忙挣扎着从被里伸出手,不知所措地握着,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纪化的脸,
「啊,真的耶,怎……怎麽会拿错啊?」
纪化听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不禁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扳起脸来,「我怎麽知道,你也真没神经,我打了这麽多通你都没反应。」
纪化说,伸手越过床单就要拿手机。未料触碰到瓜子的额头,入手竟烫得惊人,
「……你真的发烧了?」
他忍不住问。瓜子从被窝里挣扎爬起,纪化发现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连夹克都穿上了,却还在发抖。
「嗯,大概是昨天……太激烈了,回家时又太匆忙,忘了穿大衣,所以才会……」
瓜子脸红了一下,这让纪化又觉得厌烦起来,他又说:
「不要紧的啦……咳,咳,小烧而已,裹起来发一发汗,第……咳,第二天又活蹦乱跳了……」他彷佛要证实自己的话似的,挣扎着举起手臂比了比,却因为重心不稳,软绵绵地便往旁边倒,纪化忙伸手托住他,
「你开什麽玩笑,没有常识也要有点见识!发烧虽然是人体免疫机制的一种,但有时候也可能是大病的警讯,何况这种把自己闷起来闷到流汗的方法是不正确的,很容易不小心窒息,也不可能退烧,」
纪化忍不住骂起人来。瓜子有些茫然,强笑着说:「话、话是这样说,我每次感冒,还不是都……」但纪化完全不理他,
「至少也先服一剂退烧药,然後喝水,或者塞剂也可以,没有的话去楼下西药房买一个,衣物的话保暖就好,不用把自己裹得像虾子。还有你的棉被到底多久没洗?不洁的环境加上空气流通不良会助长细菌滋生,你还想感染其他并发症吗……」
纪化说着便脱掉大衣,把瓜子的棉被卷到一边丢掉,硬让他盖上自己的大衣。又站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洗手台呢?我要先洗手。」
「呃,这、这里没有浴室……」
「没有浴室?!那你洗澡都怎麽洗?」
「对街那边有个公共浴池,这一带的大家都是在那里洗的。其实楼下也有水管……夏天的时候,小孩子都是在门口冲一冲解决,还可以玩水,反正也不用每天洗……」
大概是纪化的眼神越来越恐怖,瓜子只好就此打住。纪化看着他可怜兮兮,还病得摇摇欲坠的模样,生平第一次有投降的感觉。这男人大柢有一种本领,可以让看到他的人对他心生怜悯,而且是那种完全不含敬意、对流浪狗之流的同情:
「下面有热水吗?」
纪化认命地叹了口气,他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尽医生的职责。瓜子双目茫然地点了点头:「有温的,但是水压不稳……」纪化就提了水桶,到楼下去装了一桶微温的水,又回到地铺旁,瓜子一直惶然看着他,
「躺着,上衣脱掉。」
瓜子呆呆的没有反应,纪化索性整个人跨上去,动手替他脱衣服。瓜子活像个被强暴的少年般,瞪大双眼看着纪化,双手还抱着肩膀,呼吸困难似地喘息着。
「手抬高。」
纪化完全把他当屍体一样,从後面抱住他的腰,不让他随便乱动,後来连裤子也脱了,就这样把他从头到脚用温水擦了一遍。
瓜子长年搬重物练出的肌肉,随着纪化的清洁泛起肤色的润泽,擦到敏感部位时,瓜子的跨间竟起了反应,又病得没力气遮,只能涨红着脸,「那个,小花……」纪化却像没看到似的,扳着脸一路往下擦,最後还把脏水拿去倒,一共洗了两遍擦澡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