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重新穿衣服时,纪化终於忍不住开口,
「你在这种地方住很久了吗?」
他问。瓜子一时还有些恍惚,好半晌才惊醒,
「也……也没有很久。之前和我六十九任男友一起在外面租屋子住,只是後来他跑了……咳……我的钱又全替他付了房租水电,只好回来住这。」
「这附近,都住些什麽人?」
「很多……退伍军人、外籍新娘、工人还有独居老人……住我隔壁的是个越南欧巴桑,常常炒米粉过来……咳,咳,给我吃,她老公都死八年了,长得还满正的,很照顾我,这里的人也都还不错……」
纪化看了他一眼,忽然别过头,
「你电话簿里的那个『小蟹』,跟你是什麽关系?」
他沉着声音问,等待心里早已有数的答案。没想到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回头一看,才发现男人竟又失去了意识,大概是一次说太多话,瓜子显得有点晕眩,软软地倒在纪化的大衣上。
纪化实在受不了他。在柜子里翻来翻去找不到退烧药,只得冲去西药房买,又顺便买了口罩、橡胶手套和冰枕,想了一下,还到超级市场去买了速食粥和消毒药水。
他全副武装地进屋时,瓜子已经倒卧在床上,他就喂男人吃了药,替他包了冰枕,硬灌了一大杯水,命令他在床上躺好。
瓜子看着戴上口罩、手套,开始在房间各处消毒的纪化,虚弱地开口:
「对了,小花……你……怎麽知道……」
纪化正在往天花板喷消毒药水,闻言看了他一眼:
「住址吗?问公园街那个工头。」
「这……这样啊,」瓜子有些含糊地说着,又叫了一声,
「小、小花……」
「干嘛?」纪化没好气地问。
「没有,那个……谢谢……」
瓜子朦朦胧胧地说着,半晌嘟嚷了几声,竟是没了声息。纪化愣了一下,停下手来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竟是抓着他的大衣,沉沉地睡了。
天色渐渐晚了,纪化把屋子从头到尾撤底消毒了一遍,把能丢的东西全丢了出去,让窗户打开一角通风,疲累地坐倒在房间一角。
他忽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抛下工作,大费周章地找人,还没头没脑地跑到一个陌生男人家里,喂药看护还兼消毒,这辈子甚至连亲人都没有被他这样照顾过。
装置爱情番外 小花 五
他忽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抛下工作,大费周章地找人,还没头没脑地跑到一个陌生男人家里,喂药看护还兼消毒,这辈子甚至连亲人都没有被他这样照顾过。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匆匆从地上跳起,伸手想拿大衣,但看瓜子抱着他的大衣睡得正好,只好又收回手。反正现在五月了,不穿大衣也还冻不死人。
他悄悄拎起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萤幕,果然密密麻麻地都是未接电话。
他把手机丢进随身包包里,转身就想走,回头又看到地上的速食粥,想着男人醒来要是退烧,多半会有些食慾。於是又折返回去,把瓦斯炉扭开,选了一个看起来最乾净的锅子,把速食粥匆匆倒了下去。
没想到包装上明明写熬煮三十分钟,纪化盖上锅盖,看着手表小心地计时,三十分钟後,速食粥却无情地焦了,周围发黑还发出难闻的炭味。纪化只好赶快手忙脚乱地关掉瓦斯,把整锅粥抢救到地板上。才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煮这种速食品。
纪化看着那锅焦掉的粥,想也不想就把他装在塑胶袋里丢了。回家的路上还一面想,哪天一定要找那家速食粥的制造厂商,去消基会告它。
***
Seven发现好友严重心不在焉。
其实不光是他,他在放射科的R1朋友在吃饭时跟他碎碎念,说他们主治最近好像心神不宁,下指令时一句话要讲个三遍,看片时还会搞错患者的摄影部位,就连替小朋友上实习课时,也含含糊糊辞不达意,问他问题都答不出来。
「交女朋友了吧,八成。」那个R1还很八卦地断言。
Seven直到星期五在餐厅街碰见他,发现他正对着一杯咖啡发呆。叫了几声没有反应,Seven只好坐到他对面,用手在他脸前面挥了,终於吸引他的注意:
「嗯……Seven?干、干什麽?」
Seven叹了口气,「还问我干嘛?听说你最近很不对劲,怎麽了?是工作上遇到麻烦?」他又压低声音:
「还是私事?俱乐部那边有什麽问题吗?」
「不……没有,」纪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恢复常态,又笑起来:
「干嘛?这麽关心我?对我有兴趣了?还是说想包养我,当小花的主人?」
「不了,我不想被我男友用电钻杀死。」
Seven苦笑了一下,看着纪化依旧游移的眼神,忍不住又问:
「你……真的没事?」
「没什麽,大概有点感冒吧。」
纪化随口说道,站起身来就要放回托盘。Seven看他脚步有些不稳,只好补充:
「感冒啊,那要小心一点。最近夏天快到了,到处都是传染病,卫生署已经发布肠病毒警告了,我记得A医院前几天还传出好几起疟疾病历。」
纪化停了一下,「疟疾……?」
「嗯,对啊,这里是很久没有发病纪录了啦!不过听说最近又从过外带回来了,还好有即时控制,之前那个患者就医太晚,後来严重下痢,没到两天就不治了。」
纪化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却又不知道那种预感从何而来。但几天前,那张烧得通红、软弱无力的脸,竟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眼前。纪化觉得自己心跳快了起来。
和Seven分开後,他一个人走到医院的中庭。不可否认的,他这几天确实是在想瓜子的事,但与其说是在思考那男人,不如说是在思考自己。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那天的行迳,连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彷佛在看另一个人演出的影片一般。
那感觉简直就像十多年前,他看见小弟的身体坠落在阳台下那样。
他拿出手机,瓜子的门号被他不假思索地存取下来,就在电话簿的第一格。
他没删除留在瓜子手机里的拨出纪录,所以瓜子应该也有他的电话才对。但是男人始终没再拨电话给他,甚至连打通电话向他道谢也没有。
疟疾……
纪化不禁为自己的想像力丰富笑了。他自己也亲自诊断过,很明显的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而已,过几天就会好了。
但纪化随即又想到,初期的症状可能因人而异,再说那天他也没有仔细化验过。那里的住居品质这麽差,如果有个微不足道的男人死在货柜屋里,可能要等发出屍臭才会有人察觉,更何况他是打工族,就算不去工作也没人会关心……
他不知不觉按下了通话键。又在铃声响起时後悔起来,震耳欲聋的电音铃声重覆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加深纪化挂断电话的念头,就在他几乎要挂断的刹那,电话接通了,
「哈罗,我是瓜。哪位啊?」十分元气的回应。
纪化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又为刚才的天马行空感到荒谬,甚至有点埋怨起自己。诸般情绪在胸口撞击,竟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喂?呱呱?有人在家吗?」
爽朗的嗓音继续着,纪化本能想挂断电话,毕竟只是想确认对方平安无事而已。但在他行动之前嘴巴就自己动了:
「我……是小花。」
「咦?咦咦?小花?啊……是、是小花啊,是那个小花吧?啊啊,你、你好吗?」
「嗯,你没事吗?」纪化说,发觉自己口有点乾。
「我?我没事啊?好的很哪,哈哈,待会还要去市政府附近上工呢!」瓜子声音听起来十分健康,纪化忽然觉得胃翻搅起来。
他不否认,一开始会接近这男人的原因是因为他很有趣,老实纯情到让人很想逗弄。但後来对他留意之後,又渐渐觉得他令人厌烦,像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一样,把他带进门觉得脏,放他在街头摇尾乞食,又有点於心不忍,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那个……小花,不好意思厚,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正胡思乱想,手机那头忽然传来有点迟疑的声音,让纪化清醒过来。他「嗯」了一声,瓜子就继续说,
「那个,嗯,就是啊,你前几天,有到我家来吗?」
纪化愣了一下,瓜子就赶快接口:「啊,不是啦,因为我前几天发高烧,倒在家里动弹不得,总觉得有什麽人跑到我家里,还替我做了一些家事……」
纪化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瓜子多半会跟他道谢,没想到他竟似不记得了。瓜子听他没有回话,又继续说,
「因、因为我好像梦到你……说什麽拿手机之类的,还帮我擦身体,跟我说了很多话,对我挺温柔的……啊,当、当然有可能是我在作梦啦!毕竟我病得昏昏沉沉沉,哈,好多年都没有生这麽大的病了说……」瓜子不好意思地笑着。
纪化觉得喉咙乾涩,像有团火在喉口烧着。
「……我没有去你家。」他说。
「喔,喔喔!对、对不起,那果然是我在瞑梦啦!说、说的也是,前一天跟我上床,第二天又来照顾我的病,这世界上怎麽可能有人对我这麽好。哈,大概是隔壁那个欧巴桑……喔,就是我家隔壁住了一个越南太太,她很照顾我,可能是她来帮我清理家里,还顺便煮粥给我吃……」
纪化愣了一下,「你……吃了粥?」
「对啊,欧巴桑把它装在塑胶袋里,还放在零食筒里头,我醒来就把他全吃了。味道挺不错的,有种越南风味。」
「……」
「哈哈,不好意思讲了这麽多怪话,还做了这种梦。不是我自豪,我这个人最擅长做奇怪的春梦了,有一次还梦到我和路边的电线杆玩骑乘姿喔,很有创意吧……」
瓜子自顾自地笑了一阵,纪化一直紧抿着唇。瓜子又问:
「啊对了,你打电话给我做什麽啊,小花?」
纪化沉默了一下。忽然扬起唇角,对着电话笑了一声:
「……当然是因为想你啊。」
他的声音忽然甜腻起来。听见出乎意料的答案,瓜子着实愣了好一阵子,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呃……嗯?想、想我?你想我?」
纪化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往後靠回中庭的凉椅上,闲适地仰看难得的晴空:
「对,小花想你了,不行吗?」
对,就是这样子,纪化告诉自己。根本用不着慌张,这男人不过是个长相不起眼的打工族罢了,大约是生活中很少接触到这类人,所以才会特别留心,只要用平常的方式对待他,或许稍微给点甜头,这男人就会像流浪汉一样卑微地拜倒在小花的脚下。
既然无法驱逐,那就收伏好了。纪化一向是个果断的人。
「可、当然是可以……但是小花……」
「有空吗?我是指晚上。」纪化笑意盎然地说。
「晚上?」
「嗯,有空的话,我下班之後就去接你,就在你家前面的公园街上。你现在有我的手机号码了吧,找不到的话就打电话给我。」他故意吻了一下手机:
「那就待会见了喔,康云,人家好期待见到你喔。」
好在今天放射科的工作一切顺利,复杂麻烦的情况一概没有出现。好像连上天都助长他的游戏似的,纪化心情大好地在地下室化妆间换了衣服,他为了跑俱乐部,随值都有准备玩乐用的装束。
他换上一袭深蓝色衬衫,豹纹的丝质长裤,剃短的头发显得有点微长,但不防碍他清丽依旧的长相。他甚至对着镜子戴上了太阳眼睛,再满意地转身回车上。
才驶进公园街,纪化就看到了紧张兮兮的男人。八成是一挂断电话就匆匆出来等,瓜子显得有些狼狈,身上穿着卡其色的外套,皱得看不清原来的剪裁,多半是匆忙之下,从衣箱底挖出来的正式服装吧?纪化打从肚里觉得好笑起来。
纪化故意把跑车开过头,再缓缓地倒车回瓜子面前。他按下车窗时,满意地看见瓜子惊讶不已的眼神:
「康云,我在这里!」
坐进车里的男人从头到尾都很紧张,他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坐在助手席上,纪化把音响打开,他就抓着自己的裤头,盯着鞋子一语不发。纪化把太阳眼镜架到额头上,一派轻松地笑着:「那麽,要去哪里呢?亲爱的主人。」
瓜子似乎颤了一下,「那个……不、不用叫我主人。」
似乎是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瓜子的视线往纪化半露的锁骨飘了一下,又赶紧低下头来。纪化几乎要大笑起来,「好的,小花知道了。还是要叫主人瓜比较好呢?」
「……不!」没想到男人的反应比想像中激烈:
「叫……叫康云就行了,本名就好。」
纪化心里狐疑,但也不想深究。他甜笑着靠在方向盘上,「那要去什麽地方好呢?别担心,今天晚上就当是第二次重逢的纪念,去什麽地方小花都奉陪喔。康云,看你要去海边看夜景,去高级餐厅吃烛光晚餐,还是宾馆……全部都随便你。」
他刻意放软语调说。瓜子连指尖都在发抖,
「哪……哪里都好,你高兴的地方就行。」
纪化於是靠回椅背上,转了转眼珠,「啊,我知道了!」他往瓜子的肩上倒了一下,脸颊才相碰,瓜子便像触电似地闪了一下:
「去游戏场吧!康云,我们去游戏场玩怎麽样?好久都没有去那种地方玩了!」
瓜子当然没有反对的余地,纪化就把车开到一家闪着霓红的三层大楼前。一进去里头菸雾弥漫,来来往往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正对着投篮机、赛车、格斗游戏还有拳击机玩得不亦乐乎,中间还有小筹码的赌盘可以玩。
纪化本来就娃娃脸,虽然年过三十,脸蛋却还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加上身上的装束,走在那些年轻人里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但就苦了瓜子,虽然比纪化年轻,但大概是穿着太正式,加上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看起来活像是到不良场所逮儿子的年轻爸爸。不少人都往他身上打量,还有个头发高竖的少年朝他大喊:「大叔!找你女儿啊?她刚变成我马子了耶!」顿时周围都是笑声。
纪化像是没听到这些嘲弄似的,抓空拉住瓜子的手,这又让他颤了一下,
「来吧,康云!我们去玩!要先玩什麽好呢,赛车?啊,还是那个会转的……」
纪化活像个孩子一样,拉着瓜子到处活蹦乱跳。瓜子被他拉着,在游戏场里跑来跑去,纪化还比谁都霸道,遇到被占满的游戏机,还回娇嗔似地向瓜子诉苦,
「康云,我想玩这个!」整个人赖到瓜子身上。瓜子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和占据游戏机的年轻人交涉,当然少不了一番白眼和嘲弄。
有一次瓜子去抢射击机器的时候,还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了一拳,摀着脸坐倒在地上。纪化连忙跑过去扶他:「康云!康云?你没事吧?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拉着瓜子又是吻又是疼惜。瓜子忙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还挤出一丝笑容:
「不、不会啦,我没怎样……别看我这样,我超习惯被揍的。」
他们几乎玩了所有的游戏机,虽然大多是纪化在玩,瓜子在旁边替他拿东西把风,还一脸痴迷地看着沉浸在游戏中的纪化。等到深夜要离开时,纪化向柜台掏信用卡,瓜子还愣了一下:
「呃……你、你要付钱吗?」他问。
这倒让纪化愣了一下,瓜子就低下头,
「喔,因……因为,以前不管和女朋友和男朋友出去,他们都说记我的帐,我、我还去借过现金卡、甚至贷款过,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抢付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