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唱戏般朝浩枫深深一辑。
浩枫轻笑,也朝他福了一福,便走开了。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她从不多话,也不多事。
“有好好的大门不走,怎么走后门?”我说。
“我是想来给你道贺的,贺你封官加爵。可最近手头紧,买不了什么好礼物,买差了又怕你不喜欢。心想算了,咱俩谁跟
谁啊,就硬着头皮来了。
“到了门口我一想不对,这城西来来去去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皇亲国戚,我两手空空的登门,这不是给你丢脸么。”
我和肖臣同年,一起在怀王府长大,算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唉,你说说,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这些年出落得……哎哟哟,我的小心肝儿都要化了。”说着,他手上的扇子便来
挑我的下巴。
我推开,他也不恼,接着道:“难怪皇上喜欢成这样,一天不见你都不行。”
我向来不避讳别人谈论我的容貌。很多人认为赞美一个男人的外貌便是对他内涵的污辱,在我看来,这只是那些有才无貌
之人的酸话。更何况如今这个世界,遵从的永远是只敬罗衣不敬人的信念。有点小聪明,加上一张不太讨人厌的嘴脸,混
起日子来怎么说也会比较容易一些。
只是他这种好像在青楼里挑姑娘一样的评价,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要说道贺,也应该先是我向你道贺才对。”
我引他走到湖心亭,已经有小厮给我们布好了茶点。
“恭喜你大魁天下,高中状元。”我向他举了举茶杯,“以茶代酒。”
第六章:
前年的科考,李肖臣一举中魁,夺了一甲第一名,也就是传说中的状元。一甲的学子无须考庶吉士,直接入翰林院任编修
。去年三月,他以倾世文采受六部举荐,拜了国子监祭酒。今年年初,晋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专门负责监督百官言行。
李肖臣布衣出身,能有这样的升迁速度,可谓前所未有。
“好说好说。”他也不谦虚,脖子一仰,一口喝干了一杯茶。
“这什么茶?这么涩?你小子不是拿前年的茶叶出来糊弄我吧。”
“小八!小八!”他高声唤道。他也是在这座宅子里长大的,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比我更为熟悉。
我侧过脸看他,想起我们初初见面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想起我打烂了先皇御赐的端砚,他替我顶罪被先生罚站。想起某天
清晨,我们第一次看到一个秀丽的男子从凌的卧房出来,他那惊讶而迷茫的神情。
我看着他絮絮叨叨地责备小八,小八苦着脸解释说,这是福建进贡的大红袍,一年才出两瓶,只给皇上用,昨天皇上刚赐
给我家大人的。他不耐烦地挥手说换了换了,换龙井来,这金贵东西爷我喝不惯,末了还补一句——要明前的。
那些过往的岁月浮在眼前是这样的清晰,我一直觉得它们始终守候在时间的某个转角。有一天,会突然遇上,像是一场偶
然的邂逅。
“肖臣,看你说话的这个样子,真让人怀疑你这状元究竟是不是自己考来的,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斯文。”我细细品味着
杯子里的茶,不似龙井的清香,而是厚重的,醇厚而可靠。李肖臣性格洒脱自由,这茶,自然不合他的口味。
“哎哟,您饶了我吧。每天在都察院跟那些老学究拽文,酸得我牙都快掉光了。到了你这还不让我歇息啊。”
怀王府出来的人跟他们的主人一样,都讨厌束缚。
我给他重新斟满了一杯茶。
“再说了,我这状元可是姚老头亲自点的,你也知道他跟怀王府的人不合。姚老头四朝元老,三朝的内阁首相,他能给皇
上面子?能给我干爹面子?我这里可是真金白银。”他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李肖臣年少时勤奋不辍,每天四更就起来读书,直到我哄宏煜睡下了,他还在挑灯夜战。他总说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
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国子监的老先生也曾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文章,华而不浮,言之有物。
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纳闷。是怀王府怎样的熏陶,让那个出口成章、字字珠玑的上进少年,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奇葩
。
“对了,你知不知道,当年太子的那句翘楚下联,”他忽然来了兴致,神神秘秘地,“那时姚老头的九姨太勾搭了个小白
脸,正给他戴绿帽子呢。你还教太子什么‘红杏出墙’,不把他气死才怪。”说完一个人哧哧直笑,花枝乱颤。
我无奈道:“肖臣,我再说一遍,宏煜那句话不是我教的。”
“就算不是,可三人成虎,整个云京都当是你教的了,你就认了吧。”他大义凛然地拍拍我的肩。
百口莫辩,我只好继续喝茶。
“总之,姚老头记恨着你呢。现在你是太子少师不能参政,改日说不定皇上给你个有实权的位子,有的你碰钉子。”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姚阁老不是那样的人。都这么多年了,他还能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这么多年,我们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成长。正如他所说,八年不见,姚素芜亲自点的他状元,他的平步青云。即使我还是原
来的我,如何能保证他还是原来的他?
像是察觉了我的戒心,李肖臣秀眉一挑,不再言语。
风停了,夏日午后的空气渐渐变得窒闷起来。
“最近在忙什么?”我没话找话。
“写折子参你。”他有些生气,头也不抬,一个劲地喝茶。
我愣住了。
“媚惑君主,夜宿禁宫,莠言乱政……条条都够治你死罪的。”
我无言以对。
凌已宣旨在蔚州开工治水。以姚素芜为首的一群硕儒清流在朝堂上捶胸顿足,说什么天灾不减人祸又至,皇上不该听信小
人谗言逆天而行云云,一律被凌扣了三个月俸禄。
这时,李肖臣却把眼睛从杯子里抬起来,笑了,像朵娇艳的大花。
“好了好了,别拿那幅要死不活的表情看着我。你想,就算我不参,朝中上下有的是人会参。我与其参别人,不如参你,
至少你不会记恨我,这是工作、工作哈。”
“放心,就算折子递上去,皇上也不会看的。这些年,襄蓝为这些事都被参了几百回了,他内阁次辅的位子还不是坐得稳
稳当当的?一切都是个形式……”
我忽然很想把他踹到荷花池里去。
风过无痕的那个人永远是李肖臣,不是我。
而我,只是个眦睚必报的小人。
襄蓝就是那年从凌的卧房出来的人,也是八年前我出走的根源。我不自量力地想比较自己和他在凌心中的分量。
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较量,最终以我的一败涂地收场。
不想提起这个人,便急急转了话题。
“说起来,京里有个叫祁云月的将领,你认识吗?”
李肖臣抬眼看我,眼神有些古怪。
“好端端地问他干嘛?”
“那天他做宏煜的近卫,我觉得有些屈才,想来他本职并不是这个。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宏煜身边的人,我想还是知根知
底一些的好。”
李肖臣好像松了一口气,说到正事,又严肃起来。
“他比我们长一岁,家里是猎户出身,原本是樊虞的副将。这些年跟着樊虞南征北战的,官也做了不小了。年头皇上调他
做了京官,管理南镇抚司,由东宫直接调配,不再随军出征。虽然名义上他还在樊虞手下做事,但说白了就是抽了樊虞的
一张王牌,安排给太子。官职是升了,但手上兵力没了。”
“我看你好像挺高兴的。”我忍不住说。
“去你的,”李肖臣啐了一口,脸居然难得的红了红,“都说皇上这么做是要削樊虞的实力。你想,虽说他是宝苑公主的
儿子,也算自己人,但毕竟是外姓,还是姚老头的得意门生,家世显赫,兵部尚书都要让樊家三分。手上还握着这么大兵
权,再加上锦衣卫,谁心里不防着惦着哪。”
我问:“那祁云月是樊虞带出来的,谁能保证他对宏煜一条心?”
“他这个人为人正直,不骄不躁,在其位某其事,既然跟了太子,就不会对他有二心的。”
我不禁笑道:“你很少对人有这么高的评价,我在你眼里也只是个草包,看来这个祁云月真是不错。有机会要认识认识。
”我笑得有些暧昧。
“喂喂!”李肖臣跳起来,由于动作太大而打翻了茶杯,弄湿了他的扇子,他也不顾,语无伦次地指着我怪叫,“你别打
他主意啊。人家是平头百姓,见识少,经不起这个惊吓。”
“哪个惊吓?”我悠闲地喝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才重新坐下来,小声嘀咕:“总之就是……他不是这条道上的人……”
我笑了,刚想宽慰他几句,就听到他的干嚎。
“哎哟!这扇子上的字可是柳公权的呀!”
失望也好,忧愁也罢,在李肖臣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云淡风轻的。鸽子拍一拍翅膀,那些东西便全都被带走。
我也很羡慕他。
“对了,最近进宫都能见到李总管,要我替你传什么话吗?”
李肖臣一转眼已经哀悼完他的扇子。
“不用,他老人家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上个月还给我找了个干娘。”
我一口茶差点呛住。李玉璋四岁净身入宫,十三岁被点为当年只有三岁的凌的大伴,忠心耿耿三十年,凌体恤他劳苦功高
,便在云京城里给他赐了一座宅子,这已是宦官中难得的恩赐了。没想到,他到了四十三岁居然还能娶上媳妇。
“皇上赐的菜户……你知道是谁吗?”李肖臣的兴致又上来了。他这个状元出身的御史言官净对别人的家长里短感兴趣。
“就是当年宠冠后宫的王昭仪!”
“谁?”
“就是那个,河南巡抚的女儿……当年,坐在我们家门口不肯走,硬要嫁给我们王爷的那个……”
“哎呀,就是骂过你小杂种,来路不明,图谋不轨的那个……”
“哦,原来是她。”
我想起当年那个秀丽端庄的女子,为讨好凌而接近我,而我因为太过惊吓把她狠狠推倒在地。那张秀美的脸变得狰狞,却
又在看到凌对我的回护之后突然又转为和善动人。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的表情,是可以如此善变,如此丰富的。
“她后来不是被选入宫,做了文宗皇帝的妃子吗?”
文宗皇帝就是先皇,凌的哥哥,宋致。
“是啊,文宗皇帝驾崩之后,他那些后宫妃嫔不是还在吗?咱皇上虽说风流,却也不会碰自己兄长的女人……这几年,皇
上看她们在冷宫里挺可怜的,就陆陆续续把她们送出宫。要么返原籍,要么嫁个地方官,好的还能做个京官的填室偏房什
么的。”
“就这个王昭仪留到现在。本来还以为皇上惦记当年她对自己的情义,舍不得送出宫呢。没想到是给我爹留着了,真让他
老人家捡个大便宜。”
“可惜,能看不能用。真是对女人最大的惩罚,尤其是这么美的女人,唉……”
“肖臣,你确定姚素芜阅卷的时候没有老眼昏花,改错了卷子?”
“干嘛?”李肖臣凤眼一瞪。
“堂堂天子门生,哪有你这么庸俗下流,说话都……说话都……”
我本想板起脸假装正经地教训他,说着说着自己却先笑了出来。
看着满池的荷花,心里一股暖意,悄悄地化开。
李肖臣眯起眼睛看着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起身说,天色不早要走了。
我留他吃晚饭:“让水叔做你喜欢的东坡肉。”
“不了,”他说,“我娘叫我回家吃饭。”
第七章:
转眼秋去冬来,寒意渐至。
掐指算来,回到云京已有小半年了。
几个月来,日子过得倒也平淡安静。
每天早上,去毓庆宫给宏煜讲些功课,下午回家小睡一会儿,吃过晚饭再进宫,在宫里过夜。
其实宏煜这孩子悟性很高,根本不用我怎么教,很多时候是我们各自捧一本书,坐在毓庆宫书房的两个对角,安静地阅读
。或者是我在院子里练剑,他站在廊下就这么看着。我要教他,他却不肯学。
窗外是苍灰色的天空,太阳躲在云朵后面,被勾勒出毛绒绒的金边。
“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就要来了。”我捧着手炉,轻轻叹了一句。
角落里传来浩枫沉静的声音,不紧不慢,不温不火:“都快一个时辰了,你打算把客人晾多久?”
每当有外人在,或者是需要的场合,她永远是宋府最好的女主人。美丽、优雅、成熟、婉约,具备一切女性美好的特点。
然而,只要只有我们两人,她就会变身为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即便是白天,也是更多的待在黑暗里,一如她的职业给人
带来的感觉。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样的她,而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看着眼前的那张大红名帖。我知道,她在暗里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坚强。
名帖是襄蓝的。
云京城里,我有两个宿敌。
一个是四朝元老、当朝首相、年逾古稀的姚素芜姚阁老。十年前他的芳龄二八的九姨太红杏出墙,恰逢我的学生、当今太
子宋宏煜迷上了胡乱作诗,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正中姚阁老痛处。于是他愤然辞了国子监客师一职,从此未踏足毓庆
宫半步。
至今那些未曾有幸聆听姚阁老授课的王公子弟还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另一个则是大宣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年仅三十便坐上内阁次相之位,朔征皇帝最宠信的臣子——襄蓝。
这一老一少又是师徒,襄蓝是姚素芜一手提拔的得意门生。
这师徒二人,一个他恨我,一个我恨他。
可除了十年前在凌卧房门口的惊鸿一瞥之外,我甚至从未正式见过他们。
我本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不会这么快有交集的。
我直直地看着眼前这张名贴。
鲜红色,是只有翰林以上品级的官员才能使用的;纸,出自最好的歙州澄心堂。正面是他的名字,钟绍京的灵飞经体,小
楷,大气而端庄。反面是鹤体书写的不卑不亢的“拜谒”二字,字体秀雅妍媚。
一般名刺正面的名字,写得愈大表示愈为谦虚,反之则是刚愎狂傲的表现。反面则通常有着“专诚拜谒,不作别用”或是
“请安谢步”之类小心翼翼的字眼。而襄蓝的名字写得大小适中,浓纤合度,反面则点到为止,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既不倨傲又不谄媚,和光同尘,一如朝中对他的评价。
都说字如其人,我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一个高深莫测的对手。
我看了看外面,天色更加阴沉了,于是对浩枫道:“更衣吧。”
我到客厅的时候,襄蓝已经在那里从未时坐到了申时。可是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像刚刚才坐下来,又好像已经坐了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