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也好有个人送终。不过我都记不太清了。先皇登基早,咱们皇上七岁就封了怀王。我一来就是住的这里。”
“那你家乡是哪里?”
“宣德……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从来没问过你是哪里人。”
“哼,你心里呀,从来就没有我。”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刚回云京的时候,宏煜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我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呢?他们一个是我一起长大的好友,一个更是我带大的。我无亲无故,在云京的相
识本来就不多。我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又能把谁放在心上?
“话说回来,我还真不明白。”他忽然停了笔,看着我,一脸认真地问,“你有这怪病,又是怎么娶到嫂夫人这样的绝色
美人的?”
于是我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因为她根本不是女人。”
“噗——”李肖臣一口茶喷出两丈远。
恰巧宏煜练完了剑,挑了门帘进来,眼看一口热茶就要喷得宏煜满身,浩枫又跟在他身后,来不及挡。我顺手抓了桌上李
肖臣的扇子,一个箭步闪到宏煜身前。那口茶尽数撒在了扇子上。
“啊——”
是李肖臣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唐寅的画啊——!!”
宏煜练得满头是汗,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他也不在意李肖臣的痛心疾首,伸手就要脱外衣。被我拦住。
“等会儿汗收干了就要凉了,小心风寒。”我觉得对着宏煜,自己有时候就像个唠叨的老妈妈。
“没事,我热着呢。”宏煜说着,把外面的狐皮外袍脱了,还要继续解里衣。这回被浩枫拦住了。
浩枫柔声道:“再脱就真的要得风寒了。我让下人备好了热水,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裳,再过来吃茶。好吗?”
宏煜竟然顺从地点点头,跟着小八出去了。
“唉……”我仰天长叹,“他现在连我的话也不要听,就只听你的了。”
浩枫不答话,笑着转身倒茶喝。
门帘忽然又被挑开,探进来一张清瘦的脸,脸上写满慌乱。
“咦?祁云月,你进来干什么?”我问。
“我……”祁云月愣了愣,看看李肖臣,又看看我,再看看浩枫,“我听见有人叫……以为……太子出事……”他说着,
脸便红了。
宏煜刚跟着小八走出去,他又不是瞎子,自然看见了。
“太子没事,他去沐浴更衣了。只是有人又湿了一把扇子,没什么大事。让祁将军受累了。”
李肖臣装聋作哑,奋笔疾书。
祁云月应着,不走,也不敢进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外面的冷风灌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祁将军进来坐吧。”我揉着鼻子请他。
他刚想跨进来,就听到李肖臣轻飘飘的声音:“太子殿下在西苑亦水坊沐浴,你这个卫军统领不去跟前护着,却跑这儿来
偷懒。是不是等我参你一本玩忽职守?”
祁云月像是吓了一大跳,一溜烟地走了。
李肖臣松了一口气,回头发现我和浩枫都在看他。
“干嘛?干嘛看着我?”刚才还好整以暇的他,忽然也慌了似的。
我和浩枫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道:“老实人。”浩枫说着,已经笑得花枝乱颤。
李肖臣一双凤眼在我和浩枫之间飘来飘去,忽然“噌”地跳起来,指着我大叫:“宋琉,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他又指着浩枫:“她……她从头到脚……哪里不是女人了?!”
这一天的晚饭吃得很热闹。
我、宏煜、李肖臣、祁云月,还有浩枫——浩枫成长的世界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观念——她不懂,我们也不在意。大家便
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得和乐融融。
屋外是北风夹杂着大雪的怒吼,轰鸣着,声势浩大的仿佛要吞没整个大地。
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酒,是好酒。李肖臣从家里搬来的贵州茅台——之前被他参倒的某个大臣送的,说是已经封藏了五十年。泥封一掀,果然
异香扑鼻。
宏煜不胜酒力,才喝了两杯就有些醉意朦胧,又缠着浩枫给他讲内功心法。浩枫只好哄着他。
我许久没有碰酒,几杯下肚,脸上竟也有些火辣辣的。
“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好意境。祁将军好名字啊。”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自从回到云京,我已经很久没有像
现在这样轻松了。
“他呀……你别太抬举他了。”李肖臣也已有了几分醉意,两颊红红的,眼神无比清亮,“他爹娘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那名字,哪有你说的这么诗意……说不定是他们花前月下,颠鸾倒凤,巫山云雨出他的那一晚,又有云,又有月亮……
”
祁云月有保护宏煜的公务在身,不能喝酒,他杯子里装的是水。此刻却也像喝醉了一样满脸通红。
“都说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一喝酒你就来劲,”我忍住笑,指了指宏煜,“这里还有小孩子呢。”
“我不是小孩子了!”宏煜大声辩道。
“嗯,您不是您不是,”李肖臣点头如捣蒜,一手执杯,一手指我,“他像您这么大的时候,都离家出走好久了。”说着
又要喝,被祁云月抓着手拿下了杯子。
祁云月看着我眼神古怪,透着一丝防备。
我想,可能我的脸色不太好。
“对了,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吧。”换上一脸灿烂的笑容。
“嗯?……嗯……”李肖臣回忆着,唇边浮出一抹微笑。
“那天,我在永延宫里迷了路……”
第九章:
要说李肖臣这个人,聪明、勤奋,又长得很英俊,为人随和,还写得一手好字和满纸倾世文章;内阁首相姚素芜不顾同怀
王府的前嫌,十分赏识他;六部九卿无不对他礼遇有加。
看起来他是个没有缺点的人。
可是,他有一个最大的毛病——
他不认路。
明明给他指了东边,他一转头能直直朝南走,像驴子似的拉也拉不住。
小时候,从怀王府偏门口到他的屋子,短短几十步的路,硬是我带他走了上百遍,他才堪堪记住,还不时走错。
有一次,厨房的水叔不知道哪里不对,竟然让他去打酱油。六陈铺明明就在后门出去两条街转个弯就到。他上午出的门,
直到天黑了,是东郊城外摆凉茶摊的老顾把他送的回来。我一直很纳闷,要说他在城里兜兜转转,找不到路那也就罢了。
云京这么大的城门,又是关卡又是守军的,他怎么就会打酱油打到城外去呢?
最可怕的是,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不认路,还特别喜欢一个人瞎晃悠。
幸而他命大,每次都有人把他送回来。为此,李玉璋没少给人送礼赔笑。以至于一时间,云京城西从乞丐到亲王,都知道
“捡怀王府李总管的儿子”是个无本万利的好营生。
那天是他金榜题名之后第一天到翰林院当值,当时的他还没资格在永延宫里坐轿子。
他趁李玉璋派给他带路的小太监内急,又一个人乱逛起来。
永延宫那些复杂回转的廊道,莫说他,就连我,去了一个秋天,也只摸清了一小部分。
他走着走着就顺理成章地迷失了方向,然后顺理成章地遇到了进宫述职的祁云月,接着顺理成章地被当成刺客……
李肖臣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宣国历史上第一个被五花大绑送到文渊阁报到的翰林院编修。
李肖臣的这个故事把大家都逗乐了。
宏煜笑得前仰后合的接不上气,浩枫也难得放下了矜持,很有些江湖女侠飒爽的气概,我更是毫无形象地拍着桌子大笑,
笑出满眼的泪。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李肖臣喝多了,已经忘了什么君臣礼仪,站起来把我们一个一个点过来,“你们自己去那个
见鬼的宫里走走看,三天能走出来,我给他……嗯……我给他……”他琢磨了半天,终于用那颗稀里糊涂的脑袋想出一个
不那么决绝的方法,“我给他免费写一副字!”
“去去去,谁稀罕你的字。”我挥手如扇风。
李肖臣醉眼朦胧地瞪了我一眼,媚态逼人:“你不稀罕,稀罕的人多了去了……我是谁?我是李肖臣,两榜出身,大魁天
下的状元,天子门生,钦点翰林,堂堂都察院总督,右副都御史!……光这些劳什子名头,就值五……不,八百两!”
他最近又涨价了。
正想着,就听“咕咚”一声,他人一歪,连人带椅子摔到桌子底下去了。
祁云月把他抱到后面的椅子上,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给他严严实实地盖好。
我看着祁云月闪动的眼神,笑得很甜蜜。
“哈哈,”宏煜拍着手笑,“他还自称酒量天下第二,才这么一会儿就倒了,还不如我呢。”他也喝多了,口齿不清的。
李肖臣喝酒一向很快,尤其是他高兴的时候。宏煜喝完一杯,他至少已经十杯下肚,用的还是喝花雕的大杯。
浩枫看宏煜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便连哄带骗的把他带去厢房躺平喝醒酒汤去了。
很快,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我和祁云月,以及醉得东倒西歪的李肖臣。
李肖臣不消停,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不愧是状元及第的人,写八
股的翘楚,即便醉了,改出的词也是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宏煜这辈子也学不来。
祁云月坐得笔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清水,一整个晚上他几乎没动过筷子。
“祁将军有话想说?”我端详着手上的酒杯。汝窑的白胚瓷,薄薄的杯身几乎透明,釉下是青花勾勒出精致的水波纹,釉
上用红黄绿紫密密填了,这便叫做“斗彩”,小小的方寸之间嘶马狼烟,却又芳华绝代。
祁云月愣了愣,过了许久,才很慢地说了一句:“宋大人好酒量。”
我笑了一下:“很久没有沾酒,大不如前了。”
今晚我跟李肖臣喝得差不多,他已经倒了,可我还坐着。除了脸颊有些发烫之外,人却异常清醒。
李肖臣的酒量是朝中公认的。据传他大魁天下那次,御街夸官,当晚国子监在文渊阁设宴,和他同期参加殿试的学子差不
多四五十人,轮流给他敬酒,喝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状元红。没人知道他最后有没有醉倒,因为那天去的人都倒在了他之前
。
李肖臣年少时曾有过一个心愿,就是把我灌醉。于是我们带好干粮,偷偷溜进怀王府的酒窖,在里面躲了七天,喝光了酒
窖里所有的酒。竹叶青、汾酒、西凤、杜康、沉缸、茅台……能喝的不能喝的,好喝的不好喝的,黄的白的红的绿的,都
被我们喝了个底朝天。最后是我扶着他,两个人一起走出来的。凌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后来被李玉璋罚扫了三天大院。
他的那个心愿,一直未曾实现。
我也想过要喝醉,试试那种“一醉解千愁”的滋味。我曾以为酒喝得越多便能忘记越多烦恼。可现实是,我喝得越多就越
清醒,随之而来的还有如撕裂般的头痛,头越痛,越能记起很多被遗忘掉的往事。于是我便不再喝酒。
今晚是有些忘形了。
李肖臣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吟着:“十年生死两茫茫,老夫聊发少年狂。”
祁云月走过去,重新给他盖好被子。
“祁将军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吧?”我依旧看着酒杯。淳厚的茅台在杯子里牵出一丝一丝透明的螺纹线,反射着橙色的烛光
,煞是好看。
祁云月站在我的身后,半晌不语。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好像钢针一般,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事无不可对人言。祁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又过了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祁某一介武夫,书念得不多,不会说话。如有得罪,请宋大人海涵。”
我点了一下头。
他正色道:“祁某自幼在山间打猎,一直与动物为伴。动物是善意还是敌意,全能从一双眼睛里读出来。因此我从小便练
就了这样的本领,可以从动物的眼睛里看到它们隐藏的真意……人,也不例外。”
我不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宋大人,朝中传言,您云游八年,突然回京,必有重大目的。都说……您要扳倒姚相和襄相。”
我嗯了一声:“这些我知道,都是人云亦云的。随他们去说便是了。”
“可是祁某知道,宋大人您非池中之物,您的目标并不仅仅是两位阁老这么简单。”
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祁某并不是好事的人,宋大人您要做什么,我绝不会插手。”
屋里很安静,只有李肖臣沉重的呼吸声,屋外是凛冽的寒风,如同捕食的鹰隼,义无反顾地冲向大地。
“他……李御史他为人真诚,重情重义,为朋友他可以两肋插刀。祁某希望,如果将来……宋大人可以高抬贵手。”
他没把话说全,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要保护李肖臣,希望我不要利用他。
他虽敏锐、能看透人心,但是,他太单纯了。
人和人之间的利用,岂是一句“你情我愿”便能讲清楚的。
我笑了一下,站起来面对着他:“祁将军多虑了。肖臣和我青梅竹马,情同手足,我怎么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举动?再说了
,朝廷上那些妖蛾子搬弄是非的话,祁将军又怎么能尽信呢?”
“宋大人!”祁云月高声道,神色很严肃,“祁某知道跟宋大人不熟,本不该跟您说这些话。但是,山雨欲来,今天这里
没有别人,我只是想在一切还没有开始之前,听您一句真话!”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
我忽然发现,我几乎都没有好好观察过他。一直觉得他相貌平淡,很纳闷一向挑剔的李肖臣怎么会看上他。可如今细细看
来,他眉疏目朗,眉宇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眼神坚定,勇敢却不莽撞。这样的人,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二的忠臣
。
看来,今晚是糊弄不过去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说:“祁将军还说自己不会说话,一番话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真把宋某给镇住了。”说着,不自觉
地收了笑容,“有句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说得好听点是见好就收,说得难听点,则是……不要得寸进尺。”
“姑且不论你对我那番信口雌黄的评语——我要是真有这么大的野心,又怎么会让你看出来。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便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