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外面再次传来惊叫,兵刃交击的声音也渐渐清晰。
男子低头看了非花一眼,“桀桀”怪笑两声,“小美人儿,你的相好来救你了~~嘿嘿~~”在非花脸上抚了一把,男子放开他,也出了牢房,小铁门“哐当”的一声重新关上。
非花无力的伏在又霉又臭的稻草上,听着刀剑交战和斥骂的声音越来越近,眼前眩晕的黑云越来越浓,随着“哐当”“噼啪”的爆响,铁门被谁撞开,凌乱的脚步声跌进来。
“小非……”熟悉的声音略带着凄厉的暴戾刚刚在耳边响起,不过一瞬,非花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是他……
是他来了,终于。非花倚在那令人安心的温暖胸膛,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昏睡中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都是老鼠在身上爬来爬去、锯齿在身上来回锯磨的感觉,极度的脏污、噬心的煎熬、冰冷的沉坠、漫长的绝望,黑暗是要溺毙人的海,没有救赎的浮木,意识像是一根被拖往深海的水草,越沉越深……
“小非……”
“小非,快醒过来……”
“小非,你在惩罚我吗?不要再睡了,求你……”
是谁,一直在叫着小非?深情的,痛苦的,哀求的,悲伤的……
为什么要让他醒来呢?是谁一直在打扰他的安宁?
水草慢慢挣开了海的潮动,沿着声音的方向浮动。
“小非,小非你终于醒了……”
床上的人儿在昏睡了三天两夜之后终于肯睁开了眼睛,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的杨凤珏哽咽着紧握着掌中苍白的手。
满脸的胡茬、凌乱皱巴的衣衫发冠,满布血丝的眼睛,同自己一样干裂的嘴唇。
这个男人,何曾如此狼狈过!
非花朝他轻轻一笑,“我听到你在叫我……”梦里是他一直呼唤着自己,是他的声音把自己拉出那绝望无力的黑暗,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那双有力的手始终紧紧的拉着自己,救他出牢笼。
这一生能遇见他,何其有幸!
这一次被劫,非花足足养了两个月才养好,病好了后,他也落下了一个毛病:像前世他所鄙视的那些小女生一样,惧怕老鼠。
不过幸好,非花住的别院被打理得足够好,平常是难得见到老鼠的。
非花刚被允许下地走动时,金秋已经开始,杨凤珏和铁宝也从京城回来了,小铁宝回来看到非花又卧病在床,就又回复了以前在滦湖村时的样子:每天尽职尽责的煎药,监督非花喝药。
几个月不见,小孩子长大了很多,一张圆圆的包子脸褪去了婴儿肥变成圆润的鹅蛋脸,大大的眼睛扑闪着睫毛,看起来更加如小姑娘一般秀气可人。
只心眼还是那样粗,一张嘴巴也还是聒噪,摁着非花半躺在床上,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在京城的见闻,眉飞色舞的小样儿,恨不得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等到非花能下床了,在花园里散步时竟看见月清风也在别院里。
他什么来的?
“怎的不好好躺着?觉着怎样了?”迎面看见非花,月清风赶紧过去要扶,被非花闪开了。
“好多了。”
那次劫持非花的是京城尤家和凌家联手做的好戏,其中不乏月清风的母亲推波助澜,听杨凤珏说当日非花被就回来后月清风就赶回了月家处理后续了。
只不知是怎么个处理法?
“小非,对不起……”
非花讶然的看他一眼,随即淡淡不置一词。
“我母亲她……对不起你娘,更对不起你,但是她……如今母亲已形同监禁了,你……”
非花打断他的话,“你娘怎么样我娘,那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不关我的事,我也没在意。”他本来就不在意,因为他不是那个真正的月家小少爷。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的过自己的日子,和凤珏一起。
有句话说: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非花以前一直觉得这样杯弓蛇影的心态实在有点不着调,只是,往往事情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才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因为前世的身世遭遇,非花对血缘上的亲人总有些厌恶,父亲、母亲什么的,在他的眼里还比不上睡在垃圾堆里的乞丐干净可靠。
这一世灵魂在一个遭遗弃的孩童身体里醒过来,非花对所谓的亲人可谓是,及至知道月靖霜和傅颖的身份,他对于“父亲=暴发户,母亲=第三者”这个逻辑更加有了深刻的认识。
血缘再深,若没有真心,终归只是陌路,若再有伤害,不啻是积怨更深的仇敌。
所以当月清风坐在非花面前十分恳切的“请”他回归月家时,他只是淡淡的看了对面名义上为他兄长的男子一眼。
“为何要回去呢?”
美丽少年支着额头,飘扬的碎发中眸光似是多情似是无情的一睨,漫不经心却又仿佛暗含无尽的讥嘲。
非花这刹那间的锋利似乎刺痛了月清风,他微愣了一会儿,有点无措的着恼:“为什么不呢?你总归是月家的子嗣、父亲的亲子……”
月清风的话在看到非花愈见讥讽的目光时自动消音,那目光太锋利,如有实质般切割着,让他认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不止是那个淡然冷漠的非花,同时也是辅佐杨凤珏拓展实力的幕后军师。
这个弟弟,或许真的流落在外太久了,久到他的心里或许已经没有了对亲缘的依赖,和向往,甚至一点点的怀念也没有了。
又或者——
月清风目光复杂的看向窗外,花树掩映中,杨凤珏似乎是在说教,蹲在他面前的朗风耷拉着脑袋,肩膀一缩一缩的,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弟弟那小狗般可怜兮兮的委屈眼神。
月清风又看向非花,发现他也正看着窗外,方才尚带着刀锋般冷锐的眼神如丝缠绕的温柔,嘴角边浅浅的微笑,看着窗外那男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恶作剧般,纵容又满足。
——又或许,非花已经为他自己找到了家人。
“你总归是月家的人,无论怎样还是应该回去看看,父亲他其实也很关心你……”
月清风没有说下去,不知道是为着“子不言父过”,还是在烦恼应该怎么说服对面的少年。
非花闻言,目光转回来看着他。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回月家呢?
诚然,对于古人来说,宗族血缘观念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认祖归宗也几乎是所有华夏儿女最强大的精神和情感向心力之一,即使是以个性、叛逆为主流的二十一世纪,宗族血缘观念仍然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源,随之而复兴的“宗牒”、“宗谱”学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而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里,宗族血缘无疑更具备实质性的地位,社会个体妄图脱离家族血缘而存在,不是被定为离经叛道逐出家门,就是已经被灭了。
对于在糜烂的现代都市中成长的非花来说,家族只是一个比现实更让人心冷的权势场,血缘不足以成为亲情的牵绊。
但是,这些在现代无所谓对错的思想、观念,你能对一个从小受着严谨正统的儒家教育的家族继承人说么?无君无父的人只是更容易成为绞刑架上给众人取乐的焦点吧,即使在他面前的这个哥哥对他似乎还算好,可是未免留下祸患,那些“叛逆”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以后再说罢。”
这个“以后”果真拖到了很久以后,等一切都落幕时,那些父父子子,最终也不过是比陌路更好一点罢了。
第四十八章:流年飞逝
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被挠到痛处的豺狼会吃人。
随着中州顾家的湮灭,和顾家有着姻亲又有着切身利益的京城梅家、尤家也急了,两家联合派出了大批的明探暗探,几番波折之下终于查到了同乐山庄。
又派了大批的人摸了同乐山庄一个多月的底,才查到了蓝竟航和背后的势力所在。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盘踞于江南的雄厚商家,梅家和尤家可谓是下足了狙杀本钱,一批批的杀手派过来,前赴后继绵绵不息。
可惜,杨凤珏早有防范,一直未被得手,后来还是因为凌湘茹又派了人来狙杀非花和月朗风,两厢碰头之下才得着了空隙。
两帮人本来利益相同,相互合作各取所需,在别院周围耐心潜伏了月余,才借了别院中新进小厮的手施计,兵分两路对付杨凤珏和非花。
这才有了非花被掳走的事情发生。
此事之后,杨凤珏彻底暴走,原本对着梅家悬着的利剑全部出鞘,天阳商行牟足了劲全面出手,于是京城里人们茶余饭后忽然又多了几条新鲜话题。
梅家庶出的大少爷不改风流本性招惹了几个闺中小姐之后,欠着一屁股的桃花债拐了崔尚书家的小公子私逃了。
崔尚书气得吐血,在打不着梅大少就捉了梅家的把柄可着劲儿的发泄,没了皇商名头荫蔽又被抄了家财的梅家终于被打压得偃旗息鼓,偌大的一个梅家也树倒猢狲散,梅家家主梅朝葑只得被迫带着家眷离开了京城。
曾经显赫京城的皇商富户,出门香车宝马、动辄前呼后拥不输于皇孙公子的百年世族,离开之时只有三两老仆、两辆破旧马车。时人谓之“丧家之犬”。
凌家自从出了御宝之事,赖以生存的金石古玩买卖日渐零落,钱庄当铺也被卢晓联合了太子名下的岳天楼用计打压,凌氏商号处于摇摇欲坠之中。
偏生屋漏又逢连夜雨,因为私盐事件被收押至今的一名顾家管事忽然招供:凌家大少乃共谋,于是这名素以果断狠辣出名的大少爷被刑部一纸逮捕令收到了狱中和顾家的大少爷做伴去了。
用蓝竟航的话说就是:此人曾多次参与谋害咱可爱漂亮的小非,四次三番充当其妹凌湘茹的侩子手欲置小非于死地,罪无可恕,当斩!
不过这两人最终也没有被斩首,三王爷伏法之后,这两人又成为同命鸳鸯,结伴流放到大西北的荒漠数绵羊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中州顾家家主顾崇刚被一向宠爱的二儿子篡权夺命、这个二世祖又被顾崇刚庶出的小儿子算计之后,顾家的旁支只顾着争权夺利,顾崇刚的那两个儿子随后也失踪了。
顾氏商号因为私盐之事已经有所离心,而今发生了内杠,势力更是分崩离析,墙倒众人推,其他人该落井下石的落井下石,该捞好处的趁机吞并,短短半月之间,一个百年商族几近消亡。
商场如战场,本来也就是各凭本事各出奇招,几棵大树的倒塌并没有影响整片森林的生长,大商皇朝的商业仍然在农本社会的夹缝中蓬勃发展,更多的大树小树随着势力空隙争相冒出,更多的恩恩怨怨随之起起伏伏。
又一年的隆冬腊月到来时,天阳商行上下终于能提早放一个足量的年假了。重点打击的对头都垮台了,商行里的事务也就相对少了很多。
腊月二十三,别院里的下人们照例休沐,厨房里烧水的大锅从午后就没停过火,老天爷也很给面子的阳光大放送中。
非花不知道中国古代的官员都是怎么休假的,但是这里的官员每五日休一天假,称为“休沐”,意即休息洗沐,其实也就是休假。
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发展到大商朝,寻常百姓也爱跟风赶潮,每到了官员们休沐之日,男子们只要不是太耽搁,均会烧热水甚至药浴洗头洗澡。又因为这时代男子的头发也很长,所以,男人们还会晒头发,形成“曦发”习俗。
腊月以来天气多为阴沉或者下雨,今日难得的天放晴,大家伙们心情都雀跃起来,所以这一日的休沐日,别院里上至杨凤珏下至扫地的小厮都在园子里“曦发”。
满园子非雌性动物长发飘飘的奇景,最初曾让非花惊奇不已,时间久了才见怪不怪了。他自是不必参与到这个奇景中的。
要说呢有钱就是有这个好处,洗个头发也不必担心腰里的荷包,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哪怕下着雪,点了炭炉烘头发也无人置喙。况且他一个穿越人士,也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约定俗成。
冬日的天气也忒是多边,说刮风就刮风说下雪就下雪,前一日还是阳光满天,第二日起床时,非花从窗帷间往外瞅,就发现窗外飘起了雪绒花,园子里的花木被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衣举目一片银装素裹。
雪,如同老奶奶手里的纺锤,不紧不慢优哉游哉下了一个上午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在这种天气里,最适合窝在屋子里,点个火炉,架上釜锅,泡一壶清茶或温一壶醇酒,就着炒得香酥的瓜仁果仁,看一卷《游侠传》。
别院因建在城南,依山傍水,周围的住户们都相隔较远,平日就十分清静,如今这样天气,主子下人们都窝在屋里烤火,周围更是安静的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时却有一辆马车冒着风雪叩响了别院的大门。
“谁啊?”守门的老伯戴上压耳帽,缩着肩膀哆哆嗦嗦的拉开门。一个蓝衣白裘、留着长须的三十多岁儒雅男子站在台阶下,身后是一辆灰扑扑的大马车。
“鄙姓周,中州人士,特来拜会贵府杨公子、非花公子,烦请通报则个。”
又是中州月家?这家人难道又送礼来了?!这年轻人(?)礼数挺周到,看模样身份也不低,人也长得俊,于是看门的老伯忽略了被迫离开温暖火坑的怨念,心情愉悦的请他进门房避风烤火,又从火盆边揪出一个年纪小小的半大小子:“小猴儿,还不快去禀报庄主!”
“康伯,人家才暖过来你就赶人家走,哥哥们都烤了半天了您怎的不叫……”那小孩子嘴上抱怨着,却又忽然省起客人还在旁边,于是歉意的露出灿烂的笑脸,一拔腿的跑了出去。
周舒翎解下大氅,除了帽子、手套,看着围在火盆边或憨厚或灵动或安静或活泼的小厮侍卫们,心下却在想着多年前初见那个孩子的情景。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看起来更为稳重的小厮和先前进去禀报的小厮出来,把周舒翎请到了内院的厅堂去。
那厅堂就在非花和杨凤珏的卧室隔了一个书房的地儿,本来见外客是不应该请到这里的,不过因为别院里没有女眷,非花也不在意那些虚礼,况且月家的人也算是相熟了的,(虽然只是对月清风和月朗风比较熟)大冷天的非花也不想挪窝挪得太远。
说到月家,不得不说一件事。自从去年来了一封信“请”非花回中州过年而非花没去之后,月家时不时的就派人送些东西过来,有时是珍奇古玩,有时是各个地方的土特产(姑且叫土特产吧,不知道糖果、酒、香料这些算不算是土特产?!),有时是衣饰衣料,有时又是不甚有用的各式小玩意儿……
非花是不知道月靖霜怎么想的,十年前见得那一面就知道,那男人明明是不在意孩子的人,如今却给他送那些东西,倒仿佛是寻常父亲补偿错待的孩子一般,
可是那人明明不是寻常人,而且在非花已经拒绝回归月家宗祠的情况下,做出这种表态,也不知道他是要表达什么。
往常月家派来送礼,非花都是吱一声表示知道了,对于送来的东西就像寻常人对待朋友一般,贵重的就退回去,不方便退回去的收下,对来送礼的人也没有刻意去注意。只是这回来的是月家的大管家、月靖霜青梅竹马的死党(这当然是到了天阳商行之后才调查出来的)周舒翎,非花就不得不见了,最起码得在表面上表示尊重。
对于这个人的感觉,非花还停留在多年前初见之时。相貌儒雅,衣着严谨得体,神情严肃,眼神锐利,话语高傲冷淡,绝对是英国管家的中国古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