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名字便可。」叶箬拿手拭掉顾漱嘴角的血痕,指腹不着痕迹地滑过他的唇瓣,顾漱身子一抖,抬眸便看到叶箬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神情暧昧至极,吓得顾漱又重新低头。
叶箬又往门外唤:「锦瑟,拿九味丹来。」
很快,锦瑟便出现了,递上丹药,然后默然退下。
叶箬从瓶身倾出丹丸,说:「别怕,这不像『一日甘露』,确实是治病良药来的。」
顾漱没有说话,只是乖乖的张口吞下的药丸。
顾漱虽然体弱,但骨子里却很要强,别人拿刀子逼他他反而更倔,要是他人对他柔声软语,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此刻叶箬对他柔声细语,既是喂药又是掖被子,嘘寒问暖,让顾漱实在是不知所措。虽然平常顾漱就是被人服侍惯的,可叶箬绝非一个服侍惯别人的主儿,此番殷勤对待,总让顾漱觉得另有蹊跷。
顾漱便拦着叶箬,说道:「有劳叶先生,只是天色已晚,留在贵宅恐有不便,不若……」
「王爷多虑了,」叶箬眉眼含笑,更觉风流无限,「这夜路崎岖,王爷身子又不舒服,怎么可以贸然下山呢?等天明,叶某自会送王爷回行宫,你说可好?」
顾漱也觉得自己一个人下山恐难办到,刚才的告辞不过是作势,想让叶箬知情识趣,疏离一点。可叶箬却毫不介意地帮顾漱拢发垫枕,态度更为亲密。
顾漱便说:「那叨扰了,天色已晚,叶先生不歇息吗?」
「也是也是,那叶某也歇息了。」
「请。」
顾漱见叶箬要去睡了,猛松一口气,怎知床边一沉,原来叶箬已躺了下去。
顾漱大吃一惊:「叶先生……」
叶箬说:「地方浅窄,还请王爷见谅。」
「这……这屋子只有一张床吗?」
「男女授受不亲,我总不能去跟那两女娃儿睡吧?」
顾漱想起这屋子里除了叶箬之外,大概就只有那两个侍女住。看叶箬也不像是个有留客习惯的人,因此没客房也在情理之中。『男女授受不亲』的确是事实,可顾漱身为男儿,怎么觉得自己也有类似的危险?
叶箬不似顾漱忐忑,闭着眼就睡了。
顾漱见状,也强自凝定心神,闭目入睡。
日色明丽,又是一个明媚早晨。阳光入户,照醒了浅眠的顾漱。顾漱微一张眸,便看到叶箬放大的脸。鼻子贴鼻子,脚背对脚背,腰间是叶箬的手臂,二人竟然抱着睡了?
这个状况让顾漱相当头痛。
因此蹑手蹑脚地拿开叶箬的手臂,他慢慢地坐起身来。
这时,叶箬也坐了起身,说:「王爷,昨晚睡的可好?」
顾漱愣了愣,才说:「不错,承蒙先生照顾。」
「我也睡得很好,承蒙王爷照顾。」叶箬又是惑人的笑。
看着叶箬那含着笑意的魅惑青眸,顾漱心中暗忖此人真是祸害,只想快快逃离,便说:「打扰了叶先生这么久,真是抱歉……」
「王爷还没拿情蛊吧?」叶箬打断了顾漱的话。
顾漱一时噎住了,告辞的话到了嘴边,竟说不出。
没错,他之所以招惹上巫医,也是因为要救回兄长,怎么就忘了呢?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拿到情蛊。
顾漱便说:「有劳叶先生。」
叶箬说道:「无妨,先梳洗一番再说。」
顾漱便说:「失礼了,披发乱服的……」
「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什么?」顾漱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叶箬只笑道:「叶某才疏学浅,只是偶尔想到两句,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虽然叶箬这么说,但顾漱总有种『身为男子却被调戏了』的感觉。
叶箬有两名侍女,一名叫锦瑟,一名叫绿绮,两位都是少女,面容俏丽,笑起来一左一右的梨涡甜甜的,可顾漱总觉得她们噙笑的嘴角沁着凉意。
锦瑟和绿绮品貌出众,细心体贴,是机灵的丫头,就算搁在皇宫也绝不会失色。这荒山野林的小屋中有双姝如此出众,实在令人讶异,不过转念一想,她们出自叶箬门下,那也不足为奇了。
锦瑟服侍顾漱穿衣梳头,洗漱一番之后,锦瑟便领顾漱到隔壁房间,只见那边房间仍是和荒山小屋格格不入的华美,正中的圆桌上放着精致的糕点和清淡的米粥,香喷喷的勾得人食指大动。
绿绮放好食物,便和锦瑟一并掩门退下,房里便指剩下叶箬和顾漱。
顾漱礼貌地微笑,便挑了个离叶箬比较远的位置坐下。
叶箬便说:「王爷请用餐。」
顾漱道:「多谢叶先生款待,不知情蛊……」
「食不言,寝不语。」叶箬打住顾漱的话头。
顾漱只得安静用餐。二人对坐用餐,气氛却很诡异,说不上和谐,也说不上敌对,只是空气中流动这诡异的气息,好像有什么被极力压抑。
顾漱吃了一碗米粥,拿起手帕拭嘴,这时叶箬便问:「还要吃吗?」
「已经饱了,谢谢。」顾漱答。
叶箬便继续吃糕点。对面的顾漱垂眸不言,睫毛在窗外透入的阳光下显得纤长脆弱,一如其人。
叶箬打破沉默:「王爷不问情蛊了?」
顾漱苦笑,明明是之前叶箬一脸不肯提起情蛊的样子,他才不问的。
于是顾漱便说:「待叶先生想说的时候再说。」
「要是我一直不想说,王爷又当如何?」叶箬身子挺直,问道,「王爷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顾漱细眉上挑,只四两拨千斤地道:「叶先生说笑了。」
叶箬嘴角也抿出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既然你心急救你意中人,我便成全你。」
叶箬的笑意让顾漱觉得诡异,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但叶箬倒是说话算话,立马就起身让侍女送上药瓶。顾漱接过药瓶,依旧是一瓶乌黑光华瓷瓶。放在手中沁出寒意,让他一时恍惚,这种让人生寒的毒虫真的能让人产生爱情?
叶箬说:「拿走吧,他会爱上你。」
「我不是要逼他爱我,我只是想救他而已。」
「顺便让他爱你,是吗?」叶箬冷笑。
顾漱也不辩论,只转身就走,可走不开两步,便听得那绵厚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后会有期。」
这句诡异的『后会有期』仿佛锤子一般地打在顾漱心上,顾漱心中警铃大作,回头就说:「我不会再找你的!只要皇兄好起来,我什么都不求!」
叶箬那碧青眸子深不见底,凝视着顾漱,嘴唇紧抿,默然不语。
顾漱走出了小屋,便看到了傅维枟。
顾漱不想在这里见到他,便说:「傅太医,你怎么在?」
「我是来看王爷在不在的。在就好,微臣送你回行宫。」傅维枟说道。
傅维枟的脸色阴晴不定,心中疑惑顾漱和叶箬二人到底谁在说谎,想问又有所顾忌,只得默然不语。昨晚傅维枟趁顾漱不在,偷偷到了顾漱的房间里查探,竟然如巫医所言,顾漱的确有养蛊。
傅维枟对叶箬的说辞又多信了几分,相对地,对顾漱的信任就减少了。
「傅太医。」顾漱淡淡开口,说道,「昨晚的事情……其实是个意外。」
「意外?怎么说?」傅维枟问。
顾漱答:「自从叶箬说要药典之后,我便明察暗访,昨晚终于有了消息,说他就在那庭院中住着。我便过去看他,怎么他一见到我那拿刀子捅我,我和他纠缠了一番,错手把他杀了。」
「哦?是这样吗?」傅维枟翠眉轻拢。
「怎么了?」顾漱问。
「没什么,只是那少年性情柔顺……」
药典性格非常柔顺,即使别人伤害他,他也只是默默地承受,傅维枟很难想象他凶性大发拔刀杀人的样子。
顾漱看出了傅维枟眼中的疑心,便说:「他确实对我动手了,估计受了刺激吧。你看……」说着,顾漱撩起了衣袖,露出了一节手臂,那手臂光洁如玉,并无丝毫瑕疵。
顾漱自己也呆了:昨晚那药典明明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的,现在怎么不见了?
该不会是叶箬帮我治好了?
顾漱和傅维枟一早回归了大队,只有贴身的下人知道顾漱彻夜未归。因此顾漱也就坐上骄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泰山进发。
月余后大队抵达泰山,泰山离宫早已准备停妥,地方洗扫得纤尘不染,又新添了些金玉器皿、古董盆栽,让离宫更为雅致,下人们清一色的穿着新裁的宫衫,恭恭敬敬地出入办事,全无半点不周。
顾漱的寝室安排在里皇上寝室最近的地方。即使如此相近,但顾漱总觉得有天涯之远。顾漱手握着那乌黑的药瓶,犹豫不决。
灯光灼灼,流动在光滑的瓶身上,散发着诡异的光芒。手心这冰凉的药瓶,总让顾漱想起瓶子的主人——巫医叶箬。看来一样的发光般的出众,内心却冰冷危险,说是帮你,或许是在害你也不一定。
顾漱叹了口气,将瓶子放下。
情蛊到手很久了,但顾漱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每次看着皇上痴痴呆呆的样子,他就觉得难过,但药瓶到了手边,却总是会收了回去。
他一直在挣扎。
要是跟傅维枟说要用情蛊,傅维枟一定不会同意。傅维枟对蛊毒自然地排斥讨厌,更莫说他对叶箬的戒心有多重。可其实,对叶箬有戒心的,何止是傅维枟,经过上次的教训,顾漱也觉得叶箬此人信不过。但除了求助于他,又似乎别无办法。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压得他瘦弱的身体受不了,一旦松弛下来,倦意便袭上心头。
顾漱身子往暖翁椅上躺卧,头无力地后仰枕在椅背上,眼皮疲惫地下垂,任由椅子发出『嘎——嘎——』的缓慢低吟。他只是闭目,由得睡意滋扰。
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
顾漱揉了揉太阳穴,迷迷糊糊地坐了起身,丝被从身上滑落,才发现身上只着单衣长裤,外套都被脱下挂好了。他眉头轻蹙,明明记得自己是和衣睡在暖翁椅的。
顾漱摸了摸自己的脚,是暖的。
顾漱身体不好,手足冰冷,像这样的天气,不用汤药沐足的话,脚会冰冷得睡不着。他本不打算那么早睡觉,才穿着靴子在暖翁椅上小憩的。
顾漱下床趿鞋,打开了一雕花梨木柜柜门,点了点里面的药包数,才发现少了一包。架子上放着面盆,面盆边缘搭着他用惯的绣荷绿方巾,指尖按了按方巾,是有点濡湿。
难道说有人帮他沐足,再帮他褪了外衣脱了靴子,放他到床上去了?可哪有这样的人?侍从若见到他睡在躺椅上,顶多帮他盖张被子,虽说这样打点算是细心,但若是没经王爷同意,擅自做这么许多,也算是冒犯失礼。更何况,一般哪有人不经通报就跑到内室来的?
顾漱想不明白,便披衣走到了外室,发现侍从在打瞌睡,叹了口气,没有叫醒他,便回了内室去。
静静地回到案前,顾漱正要批阅奏章,便听得门外一声『皇上驾到』,连忙起身出迎。
顾漱出迎时,见顾泷目光如炬,神色清明,似已成了以前的君王,而非近日那失智痴儿。顾漱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妄动,便只恭顺行礼,可膝未及地,动作已被拦着,顾泷殷切地说:「近日来,皇弟辛苦了。」
言辞殷切,而且这温柔中似乎夹杂着别样情丝。
顾漱只说:「能为皇兄分忧,是臣弟的福分。」
顾泷叹气,说:「都退下吧。」
闻声,宫人们便告退。
「现下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不必拘谨多礼。」顾泷说道。
顾漱颔首,又抬头说:「皇兄,你都好了?」
顾泷说:「一觉醒来,脑子不清不楚的,好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也不知自己怎么来的泰山,是下人跟我说我病了,这些日子都是你一个人为国事操劳,又得为我疾病劳心,你身子这么弱,怎么受得住?」
「那么……」顾漱垂眸,说,「傅太医呢?」
顾泷愣了半晌,揉着头说:「傅太医……傅……傅太医……这是……是什么人?」
顾漱心惊,说:「你不记得傅太医?」
顾泷茫然地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也觉得自己忘了很多东西,总是记不全东西,好像一幅图画,很多地方被水糊了,大体知道是画什么,可有些地方,总是看不真切。」
顾漱蹙眉,说:「所以皇兄才半夜来访?是想问我过往之事吗?」
「不。」顾泷摇摇头,眼眸中闪着明亮的光芒,「我只是想见你。」
这话听起来就跟情话似的,叫人怎么不高兴。可顾漱就是高兴不起来,心里总有什么疑虑浮着,说不清道不明,面对顾泷柔情的目光,心里却全无半点蜜意。
顾漱便说:「大概是病太重,虽然好了,还缓不过劲来吧,皇兄回房好好休息,指不定明早起来就都记起来了。」
「皇弟所言有理,」顾泷说,「人人都道你我手足情深,但其实你我兄弟多年,竟都未曾试过抵足同榻,想来确是憾事。」
顾漱心中一震,问道:「你我未曾同眠?」
「未曾。」顾泷肯定地答,「我虽然病愈迷糊,近的总难想起,但远的事倒记得很清,尤其是与你有关的。」
顾漱闻言蹙眉,说:「可我怎么记得小时候很粘你的?」
「那是多小?你刚入府的时候,我恰好在外游学。」
「是吗?我怎么都记不清?」顾漱揉着太阳穴,竟有了顾泷所言的『好像一幅图水糊了几个地方』的朦脓不清感,仿佛自己记忆中也存在着墨汁模糊的盲区。
3
那时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是谁抱着他入睡?是谁跟他低声说话?不是顾泷吗?
顾泷见顾漱一面痛苦的样子,便柔声劝道:「孩提时代的事情,大多都难记得的。更何况你小时生过一场大病,烧得脑子迷迷糊糊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
「生病?入府?」
「嗯,你真的不记得了?你不是在府中出生的,后来先皇才将你与你母亲从外面接回府中住,你都不记得了?」
顾漱的脑袋涨得发痛,痛苦地朝太阳穴压了几下,才慢慢地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看你好像很辛苦的样子,让皇兄帮你按摩一下。」顾泷扶着顾漱坐下,然后手指压着顾漱的穴位,帮他按摩起来。
顾漱头痛欲裂,难受至极,也是因为太难受了,反而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想呢,感觉反而渐渐好了起来。待顾漱回转过来,才发现顾泷在帮自己按摩,忙起身躬身说道:「怎么能劳烦皇兄呢?」
「皇弟言重了,你我是亲身兄弟,怎么如此见外?」
「既然皇兄已经好了,那么臣弟亦不宜越俎代庖,存放在此的奏章臣弟立即命人送回去,皇兄切勿疏懒政事。」
明明一直暗恋着皇兄,但此刻这个帝皇亲身接近,顾漱反而退却了,一面恭谨比以往更甚,刻意拉开二人的距离。
「皇弟……」顾泷意欲上前去接近顾漱,却见顾漱又退了几步,只得叹了口气,道,「也罢,朕这就去批阅奏章。国事要紧,可不是吗?」
「皇兄所言甚是。」顾漱颔首,道,「臣弟马上命人来搬奏章。」
「不必麻烦,朕就在此批阅好了。」顾泷摆手,又说,「你不嫌我碍着你休息吧?」
「臣弟不敢。」顾漱又深鞠一躬。
对于顾漱的明显疏离,顾泷虽然不悦,但还是微笑而待,又走进内室,在书案前坐下。顾漱便跟了进去,环视内室四周,心里咯噔一声暗呼不妙。
顾泷见顾漱脸色不佳,便说:「怎么了?」
「没事,多谢皇兄挂心。」顾漱俯首道,声音平和如昔日,但心里却早已乱作一团——情蛊不见了!
在顾漱入睡之前,明明是将情蛊放在案上的,但现在情蛊已经不在了。加上顾泷如此大的转变,顾漱很难不去想是有人拿走了并对皇上施蛊。
这个人会是谁呢?
「皇弟,坐下吧。」顾泷瞟了一眼身边空着的椅子,示意顾漱坐下。
「臣弟不敢。」
「叫你坐便坐!」顾泷的耐性被顾漱的抗拒磨得差不多了,语气也变得强硬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