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什么时候了,还这种客套话。」先皇叹气,「说出你真正的想法吧。」
顾漱略一沉吟,便答:「因为国家根基未稳,皇兄做事大气,小节有时未能周全,因此需儿臣打点。」
「你知道自己的作用就好。」先皇又说,「不过说起来,原因也不是这样。」
「啊?」
「你啊……太有人味了,君王无情,汝非帝才。」
顾漱并不觉得太有人味是一件坏事,他也不觉得成不了皇帝是一件憾事,反而对于自己能辅助皇兄、安抚天下的事实感到尤其满意。
江山大定,风调雨顺的日子才没有多久,顾漱不希望天下又起干戈。
「云豹,你继续去打探胡帆的动静。」顾漱道。
「云豹领命。」话音未落,云豹也以矫健身姿脱窗而出,不见踪影了。
心腹影卫便只剩林麝在侧。顾漱微笑,对林麝说道:「本王想要休息。」
「林麝退下。」林麝便闪身守在门外。
林麝出去之后,顾漱也再撑不住,歪着身就倒在了架子床上,连撑起身子的力气也没有,喉咙一阵甜腥味,隐忍着没发出声音,可还是呕出了一口鲜血,洒在了锦绣的软垫上。
4
顾漱趴伏在床上,半晌缓不过来。虽然奋力压抑着咳嗽,可那因咳嗽而震动的瘦弱身体,还是让人看着惊心,苍白细长的五指按在床头的血迹上,显得尤其脆弱。
此时,一只大掌抚上了顾漱的后颈,顾漱自然的抬起头,嘴唇随即被压上了,一条柔软而霸道的舌头强硬地撬开了顾漱的双唇,舌尖递进了一颗圆滑的药丸。对方的舌头将药丸推送到顾漱的咽处,圆滚细粒的丸子便滑进喉道,在深喉处沁出冰凉,顾漱但觉舒爽不少。
嘴唇离开之后,顾漱便看到那张放大的俊脸,一双碧青的诡异眼瞳看得人心发怵。
顾漱把叶箬稍微推开了一点,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爷不是说不喜欢自己来找我?所以我来找你了。」叶箬答得理直气壮。
顾漱又说:「我问你刚刚在干什么。」
「喂药。」叶箬同样答得理直气壮,然后又眯眼一笑,「不然王爷以为是什么?」
顾漱说:「本王自问神智还很清醒,虽则病重体弱,但放颗药丸到嘴里的力气还是有的,不必劳烦神医。」
「那就当满足叶某的爱好。」叶箬回答。
顾漱无奈地揉揉额头,问道:「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放心,不是『一日甘露』之类的玩意儿,确实是好药来的。不过治标不治本。」叶箬边说着边轻拍顾漱的背帮他顺气,「若要调理好王爷的身体,可不是一颗药丸的工夫。」
「现在已经没时间好好调理了。」顾漱沉声说道,一想到兵临城下的景象,心口又开始闷闷的,「我现在能死不能病。」
「说什么傻话?哪有这样的道理?」叶箬语调轻柔,好像哄孩子似的。顾漱虽非孩子,可眼下却很乐意让叶箬哄着。
叶箬让顾漱到架子床旁边的枫木椅上坐着,将沾了血的软垫拿开,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软垫,换上,重新铺好了床,松了松棉被和软枕,才扶着顾漱回到床上。
顾漱调侃道:「医神如此殷勤相待,我怎么受得起?」
「王爷万人之上,有什么受不起的?」叶箬半是打趣地说。
此时叩门声起,一把声音从门外传来:「爷,泡脚的药水备好了。」
叶箬自觉地闪到了屏风后,顾漱便开腔:「拿进来吧。」
侍从把水盆放下,便被顾漱叫了出去。叶箬从屏风后闪身而出。顾漱突然想起之前在行馆,半夜在暖翁椅上小憩,醒来却在床上。而且那时脚也被泡过了。
顾漱半惊半疑地说:「上次是你吗?」
「哪一次?」叶箬带着迷人的笑容。
顾漱说:「你怎么知道我睡前要泡脚的?」
「我可是医神,这种事情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是。」顾漱嘴里顺着叶箬的意思,可心里却是不信的,只觉得此人可怕,在行馆出入自如,此时又避过了林麝的耳目入屋,要说他是鬼魅,顾漱也没不信的。
叶箬俯下身来,半跪在床前,伸手去捉顾漱的脚。顾漱脚一缩,忙说:「怎敢再劳烦叶先生?」
「你那些呆子下人手法不好,平白浪费了好药。」说着,叶箬就把顾漱的脚拉到手中,长指扣住顾漱纤细的脚踝,便动手剥下了白袜。薄袜贴肤,从脚上缓缓剥离,露出本来青白的肤色,脚背上的经络纤细清晰,让人心疼。
叶箬大掌揉搓着顾漱的瘦足,说:「搓暖和些,待会儿入热水感觉会好点。」
「嗯。」顾漱细声地应答着,冰冷的足部在揉搓下渐渐有了暖意,不再冰冷麻木,因此触感也敏锐了起来。摩挲着脚背的手掌是结茧的粗糙质感,摩擦的时候发出轻微细碎的声响,却能鼓动顾漱的耳膜,让顾漱耳根泛红。
叶箬卷起顾漱的裤管,那双瘦得过分的白腿便露在夜凉的空气中。叶箬引着顾漱的足部,放到药水里,然后起身从架上拿过顾漱常用的荷绿细绢方巾,那白皙的手指衬着那青色,竟是分外好看。
方巾湿水之后变得厚实,色水也蘸成深青,湿腻的触感爬上顾漱的小腿,竟让顾漱瑟缩着打颤。
顾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是不是把情蛊拿了去?」
「拿了去哪儿?」叶箬边抹着顾漱的脚边问。
「你是不是对皇上下了情蛊?」顾漱凝眉道。
「你不是本来就打算对他下情蛊的吗?」叶箬没有直接回答。
顾漱愣了愣,才扭头说:「我不一定会下。」
「你就是不想要他的心,也还是想让他神智回笼吧?」叶箬抿唇,道。
顾漱辩不过叶箬——因为叶箬说的是大实话,他也没立场对叶箬的行为指手画脚,于是便丢开这个话题,说:「其实你可以洗快一点。」
叶箬的动作确实是慢得出奇,说他磨蹭也不是,大概是细致过头了,细致到像是要照顾到他脚上每一个毛孔似的。
叶箬说:「都还没按摩呢。」
叶箬说话的时候,气息喷到顾漱胫骨后的腓肉上,让顾漱全身都发颤。
「不必了,本王很困。」顾漱硬冷地想抽回脚。
叶箬捉住顾漱的脚踝,说:「如果很困的话,就闭着眼睛吧,很快就会入睡的。也没规定你要醒着被洗脚啊。」
顾漱只得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叶箬留在他脚上的指力反而更为明显了。有力的手指用温和的力度按捏着足上腿上的穴位,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在舒适的按摩之中,顾漱果然昏沉起来,本就劳累的他没多久就进入梦乡了。
顾漱醒来时是半夜,闷咳了好几声,一手按着牙板,一手扶着围栏,坐了起身,横竖睡不着,便起床点灯,披衣呆坐,托着腮想着胡帆起兵的烦心事,却是越想越难过,终是不得其道。
林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没睡下?」
「林麝,你进来吧。」顾漱揉揉额头。
门发出一点响动,便见林麝走了进来。
林麝道:「王爷保重。好好休息比较重要。」
顾漱何尝不想休息?但此刻他心烦,身体也糟,怎么也无法安睡。
顾漱苦笑,不愿纠缠这个话题,便道:「你可见什么人出入吗?」
「并无。」林麝说。
果然啊。林麝根本不曾察觉叶箬。叶箬果真能来去自如啊。
而这几晚,叶箬都会定时来帮顾漱洗脚。顾漱倒没抗拒,反正叶箬的手法是很好的,顾漱也难得的安然入睡,便由着他了。没过几天,顾漱算着赤麂也该回来了,赤麂也果真回来了。然而吓了顾漱一跳的是赤麂竟带着皇上来了。
顾泷一见到顾漱面黄肌瘦、一脸病容,心里像刀子刮般的痛,在顾漱要行礼之前就扶着说:「最近病得厉害吗?」
平日二人兄弟感情虽好,但也少见顾泷如此关心,顾漱一想到自己霸着别人的感情,便觉得怏怏不乐,于是便说:「社稷为重,这些小病小痛算不得什么。倒是皇上龙体要紧,怎能跑到这里来?」
「朕决定与皇弟并肩作战,镇压叛党。」
顾漱一呆,道:「这如何使得?」
顾泷道:「朕已暗中调兵,且胡帆带兵也不多,我们若能拖他个一头半月,也无忧矣。」
「胡家军尤善急攻奇袭,皇城的禁军恐难防范,」顾漱叹道,「恐怕只能熬个十数天……」
顾泷伸手抚摸顾漱细幼的发丝,而后轻笑,说:「那我们便过十数天的快活日子。」
顾泷眼波如春水,轻柔地映着初春般的暖意,专注地凝视着顾漱略显苍白的脸,嘴唇绽出一朵粲然的笑容。这温柔的笑容,自然是恩宠无限,但顾漱却觉得难受,别过了脸。
他知道顾泷是在透过他去看别人——傅维枟。
顾泷和顾漱双双赶回京都。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京师全城戒严,禁军死守皇城,战鼓急擂,短兵相接,一瞬间是风起云涌,一瞬间是天地变色,一开眼便是血流成河,一闭目便听杀声四起。天下四方都动荡不安,援兵不至,风尘昏扰,上下人心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除了皇城安危告急,顾漱的身子也越发萧条,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却还强打精神要处理军务。顾泷心疼他,不让他操劳,让他好好休息。然而顾漱却非常坚持,每每说些『要是无用,不如死了』之类的丧气话,又不吃不喝,顾泷拗不过他,只能口头上劝他多点休息,也不敢迫他丢开军务。
可顾漱就算在折子或是地图上看出个洞来,也无法抹杀守城兵与攻城军之间的实力悬殊。京城里粮草短缺,军备难足,百姓日子也苦,顾漱每每看着这些折子就忧心叹气,眉头紧皱。
「唉……咳咳……」顾漱掩嘴咳嗽。
「怎么了?」那绵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顾漱认得那声音,便转头去看,果然是叶箬。顾漱便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身体怎样。」叶箬在床边坐下,拿过顾漱的手来把脉。
顾漱由得叶箬帮自己把脉,又打趣地说:「大夫,我要死了么?」
叶箬眉头一蹙,说:「你既不想死,说什么丧气话?」
「并不是丧气,是玩笑话。」顾漱纠正道,「病得久了,便找点玩笑话说说,没那么无聊。」
「你都不在意你的身体吗?」叶箬问。
顾漱摇摇头,说:「哪有人不在意自己身体?只是眼下,我更在意这京城,这江山。」
「哎呀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你说着不酸啊。」叶箬眨了眨眼。
「嗯,听着很矫情,可我真的介意。」顾漱笑笑,说,「我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不是很酸?」
「不敢不敢,王爷以百姓为先,不当皇帝可惜了。」
「这种话也是可以混说的?」顾漱绷了脸。
叶箬冷笑,说:「谁不能做皇帝呢?不说你龙凤之姿、心怀天下,说那胡帆一介武夫、鼠目寸光,不也快当得成皇帝了?」
闻言,顾漱的脸绷得更紧了,咬牙半晌,最后竟是无力地叹气:「你说的对。」
叶箬又说:「说句实话,你和胡帆之间有一个做皇帝,你希望是谁?」
「胡说什么。」顾漱绷着脸瞪他一眼。
叶箬道:「你不说我说。你定是不要那胡帆做的。那胡帆放在这里只会危害百姓,他就是个好色荒淫的莽夫,这皇位被他抢了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他就会被赶下来,可之后呢?江山要乱容易,要再稳下来那得多少心血时日?那得要多少的生灵涂炭?他要是赢了这场仗,不止你们两兄弟,就这锦绣河山良田万里全跟着倒霉。」
顾漱不说话。
叶箬又说:「我说得对不对?」
顾漱悠悠叹气:「对极了。」
叶箬满意地笑笑,又帮顾漱揉背。
顾漱说:「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么一大堆,为的是什么?」
「王爷七窍玲珑的心肝,要不要猜猜?」叶箬笑道。
「是不是又想卖蛊给我?」顾漱闭着眼睛,任叶箬帮他揉背,「可是有什么万用的灵药给我吃,好治我一身顽疾啊?」
叶箬微笑道:「王爷以为?」
「可惜啊,我也不在意这身病了。」
「我自然知道王爷公而忘私,不在意个人小利,只在乎江山社稷。」
「哦?」顾漱撑起眼皮,说,「那你不是要卖蛊?」
「小人是要卖药,可救的不是王爷,而是这京城。」
这话重重地落在顾漱心上,顾漱吃惊得差点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叶箬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双手安抚似的揉了揉了顾漱的瘦肩,加重语气道:「救京城。」
京城。
京城历来是帝国的心脏,它的搏动,一起一伏,都牵连着华夏社稷,江山大业。
夜半,京城睡了,人却未眠。
独立成墙上,袖子里灌满着凉风,眼底尽收了都城夜色。只是这黑漆漆的夜里,都城风景并不甚好,只能看到星星点点寂寥的火光,放目远去,便是那簇炽热的烽火。悠悠叹气,耳边是夜里偶尔响起的狗吠,还夹杂着一些不清不明的呜咽。
看着这片冰冷的夜景,顾漱竟然还能相信河山锦绣美好,也不知该不该佩服自己。
「真的能救京城?」顾漱这话轻飘飘的散落在迷蒙的夜色中,也不知是问人还是问己。
「能。」叶箬回答得很坚定。
顾漱叹了口气,觉得肩上有了些微的重量,原来是叶箬把外袍披上了他身上。
叶箬淡然说:「风寒露重,王爷保重。」
顾漱忽略叶箬声音中的暖意,有点怄气地说:「我死了就没人跟你做买卖了,是么?」
叶箬不想顾漱会这么说话,便愣了愣,半晌憋出一声轻笑,说:「要和叶某做买卖的多了去,叶某只在意王爷一人。」
这暧昧的话透入耳里,顾漱心口一窒,没有说话。
叶箬也没指望顾漱会回话,便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能救京城,王爷能付出什么?」
顾漱的身体僵了僵,一阵风打来吹得他发冷,双手紧了紧衣襟,幽幽道:「这若是我能付出多少的问题,也便好办,只怕是我付不付得起的问题。就算家财万贯,也总没什么能与江山相比吧?」
「王爷勿要妄自菲薄。」叶箬柔声道,「就叶某看来,就是万里江山也换不来王爷一人。」
这话听着让顾漱发怵。顾漱蓦地想起之前叶箬对他的轻薄之举,想着那夜在夜明珠的清辉下,叶箬是如何解掉他的衣服、亲吻他的身体,顾漱心跳加速,脸上发热,顿时红了耳根。
叶箬打量了顾漱的反应,唇畔绽笑:「你在想什么?」
顾漱的脸更红了,总不成告诉他想起那轻薄之事吧?
顾漱抿了抿唇,说:「我在想巫医想收取什么报酬。」
「这个不急。」叶箬的手指点了点顾漱的唇,说,「还是等王爷养好身子再说吧。」
顾漱心中迷惑不已。他不知道叶箬要用什么办法来救京城,也不知道叶箬要他付出什么来换京城安全,尽管如此,他心中有一点还是坚定的——必须救京城。
他凝定心神,抬头道:「我答应。」
叶箬剑眉轻扬,道:「果真?」
顾漱苦笑:「这难道不是在你的预计之中?」
叶箬只抿唇微笑,映着冰寒月色的碧眸难掩算计的光芒,尽管如此,那张妖异的脸还是显得分外俊美,让人不禁见了就痴了。
叶箬的手往远处一抬,道:「你知那里是什么?」
顾漱顺着叶箬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火光点点跳动,嘴唇沁出苦笑:「我自是知道。那是胡帆的军营。」
「那是江山的毒虫。」叶箬淡淡地说。
顾漱眉头皱起,听不明叶箬语气下掩藏的意味。
叶箬从宽袖中拿出一个瓶子,说:「拿着。」
那个瓶子跟以往装情蛊和混沌蛊的容器一样,都是乌黑的瓶身,反光的材质。
顾漱把瓶子拿到手中,依旧是那蛇一般的冰凉光滑触感。也许是因为夜凉的缘故,顾漱打了个寒战。见到顾漱瑟缩的样子,叶箬将双手搭在了顾漱瘦削的肩上,温热的胸膛渐渐贴近顾漱单薄的背脊。逐渐地,顾漱被叶箬难以忽略的强大气息所包围住,好像连心头都被这气息笼罩住似的,顾漱有种连呼吸都受制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