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漱无奈之下,只得道:「谢皇兄。」
说着,顾漱便坐下,坐下之后,依旧是正襟危坐,不敢失仪。
顾泷只得叹气,开始批阅奏章,并不时与顾漱讨论政事,顾漱也渐渐没那么防备,只着心公务。待政务处理过后,天色甚晚,顾泷口呼『真是劳累』,然后便顺势躺上了顾漱的床。
顾漱唤顾泷起来,顾泷不答应,若是是拉他起来,顾漱又不敢,只干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顾泷倒在床上,可能因为大病过后又批阅奏章的缘故,很快就入睡了。顾漱见他呼吸平稳,便坐了下来,小心地摇了摇顾泷,见他没动静,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他记得当初混沌蛊在顾泷心口留下了一颗痣,不知那黑痣是否还在?
顾漱便帮顾泷翻过身来,轻手轻脚地解开了他的衣襟,明黄的丝绸滑开,露出了白皙的胸膛,心口上那一颗朱砂痣尤为显眼。
那颗黑痣不见了,现在成了一颗朱砂痣。
这是否说,情蛊入体已将混沌蛊杀死,取而代之,占据他心口的位置?
顾漱思来想去,叹了口气,道:占据他心口的,是那情蛊,不是我。
但残酷的认知却没让顾漱心口感到预期的疼痛。就像顾漱根本并不很在意此事一样。顾泷的爱归了他,他并不欣喜,他反而惶恐。想明白了他并非顾泷所爱,他心里也并无太大遗憾。反而为傅维枟担心起来。
顾泷突然握住了顾漱的手,顾漱觉得手上一紧,吓了一条,以为顾泷醒了,但却发现顾泷此刻迷迷糊糊的,虽然星眼半睁,但却并无清醒之态,仿佛醉汉一般。顾泷慢慢坐了起身,一手牵着顾漱,一手勾住顾漱的脖子,将亲吻送了上去。
「唔!」顾漱吓了一大跳,不知该怎么反应。
顾泷的嘴唇蹭了蹭顾漱的唇瓣,然后启齿轻呼:「枟……」
那一声无意识的呼唤让顾漱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了顾泷。顾泷头撞到软枕上,竟又沉沉睡了过去。
顾漱知道自己刚刚没听错,顾泷在无意识之中呼唤着傅维枟的名字。尽管关于傅维枟的记忆被情蛊封锁,但那份潜藏心底的爱,总是难以掩抑地不时略过眉上心间。
顾漱竟然不妒忌。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好像发现自己并不是爱顾泷的。
但是,他爱的又是谁?
一定是有某个人,他一定是爱着某个人的。
就好象顾泷,心里爱的是傅维枟,但却因为情蛊而把爱寄托到顾漱身上一样,也许顾漱因为某种原因,也把心意放错了地方。
当思绪转到这个地方上的时候,磨人的疼痛又袭上了头颅,头脑像是被撕开两半般的剧痛,那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感觉——痛,它禁止你思考,禁止你活动,它把你禁锢于如此绝望的境界,你只可受刑,动弹不得。
顾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间,大吸了一口夜凉的空气,思绪渐渐平复,疼痛也逐渐减缓。
一旁的侍从看到顾漱脸色惨白,便道:「王爷……」
「不碍事。」顾漱摆摆手,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傅太医呢?」
「小的马上去传他来。」侍从连忙应答。
「去吧。」
侍从便急忙去找傅维枟了。只是侍从回来的时候,并没带着傅维枟。
顾漱觉得事情不对,连忙调动侍卫去搜寻傅维枟,可是大队人马拿着火把方圆十里地搜了个遍,都没找到傅维枟的一点踪迹。
顾漱不得不担心傅维枟是否出事了。
顾泷倒是有点疑惑:「皇弟你身体很不舒服吗,怎么急着找那太医?」
顾漱苦笑,道:「皇上忘记了吗?那位傅太医曾对我俩兄弟有恩。如今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臣弟不能置之不顾的。」
「他是我们的恩人吗?我竟忘了。实在是该死。」顾泷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对于自己忘掉恩人的事情也很纳闷。
顾漱又说:「皇上大病初愈,不必劳心太多,先下当斋戒沐浴七七四十九天,为祭天大典而准备,其余的事情,交由臣弟解决便是。」
「唉,」顾泷叹道,「你如此体弱,皇兄还诸多劳烦于你,实在是过意不去。」
「多谢皇上关心。臣弟告退。」顾漱一见顾泷有靠近的趋势,便连忙告退。
顾漱不能让顾泷做日后会后悔的事。
祭天大典之前,皇上必须斋戒沐浴,七七四十九日不近酒色,不见来客,只在禅房静坐诵经,过着犹如僧人般的生活。而顾漱也利用此期间,快马兼程赶去找巫医叶箬。
到了小屋的时候是白天,大概是因为二人早已相见过,因此叶箬也打破了『白日不见人』的惯例,让锦瑟请了他上楼。
到了楼上房中,房中似乎换了摆设,又添了些奇珍玩意,但顾漱却没多留意,最吸引他目光的,还是那一头霜白的长发。白发人倚窗而立,微风吹起他浓蓝色的衣袂,撩起他极白的发丝,显露出侧脸完美的线条,碧青的瞳仁映着窗外的白云,瘦长的手指搭着椰褐色的窗棂,人竟如画一般好看。
「坐吧。」叶箬轻声说,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玫瑰椅。
这张透雕玫瑰椅上垫着暗灰软垫,就像是专门为劳顿多日的顾漱准备一般。顾漱刚在椅上坐下,绿绮就奉上了热茶。茶温正好,不会烫口,却能暖身,甘芳的茉莉花味缠绕舌尖,入口回味无穷。
「多谢。」顾漱说道。
叶箬身形顿了顿,才转过头来,说:「谢什么?」
「多谢你的茶,很好喝,也多谢你的软垫,很舒服。」顾漱微笑。
「这么一点小恩小惠就让你感激了?」叶箬手指撩起顾漱鬓边一缕黑发,轻声道,「你是不是太好骗了?」
「骗我太容易了,」顾漱还是笑着,「所以也不用巫医多费心神,不是很好吗?」
你只是不知我费了多少心神。
——叶箬心中暗道。
「找我有什么事吗?」叶箬问。
「我是为傅维枟而来的。」
「我这里是卖药的,不是卖人的。」叶箬在一张暖椅上坐下,闭目道,「要找人的话上衙门。」
「你果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也没这么说。」
「他在你手上?」顾漱追问。
叶箬睁眼,碧青的眸子冰寒得让顾漱生怯:「如果是呢?你要把他抢回去吗?」
「你为什么要捉住他?」顾漱问道,「他是朝廷命官,你这是犯法,你知道吗?」
「我掳劫朝廷命官是犯法,不知王爷杀人算不算犯法?」叶箬意有所指地看着顾漱。
顾漱脸色一变,便想起自己错手杀死药典的事。
那个犹如孩子一般的可怜人,身体瘦得好像没有肉,但空洞的双眼睁着的时候,却好像鬼魅一般吓人,当他这样狰狞地扑向顾漱,要拿刀子伤害顾漱的时候,顾漱下意识地夺过刀子,将利刃刺向了那瘦弱的胸膛。一下子,刀刃比想象中更轻易地入肉,鲜血飞溅,染红了顾漱的视线,顾漱为之一窒。
药典双目仅剩的光彩也失去,顿时犹如坏掉的玩偶一般,身体『啪』地后倒,瘦细得不可思议的手脚碰到坚硬的地板,竟脆弱得扭折成骇人的角度,白骨触目惊心地穿肉而出,绽开的鲜肉处涓涓流血,染污了白色的地板。
那惊恐的一幕又掠过眼前,顾漱脸色煞白,双手捂住脸庞,身体微微颤抖。
他竟然杀害了一个如此脆弱的生命。
「别这样。」叶箬的手放在顾漱颤抖的肩上,声音醇厚亲和,「我其实是在帮你。」
「帮我?」顾漱一脸的不相信。
叶箬在顾漱身前蹲下,仰脸去看顾漱,从这个角度看,叶箬的脸庞更美,双瞳更是清丽无垢,嘴唇吐出的字句醇厚如酒,让人迷醉:「当然啊,我当然是帮你。药典的事,我知道你也不想的。可是有人要杀你喔,就算是一只猫也知道该反抗吧?对不对?你根本没有错……用蛊毒的事情也是,你不过是想帮助你皇兄而已,是不是?我懂的。」
「我……」顾漱低头看着叶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不是喜欢你哥哥吗?傅维枟不在不是更好?」
这句话好像一根鞭子一样抽在顾漱身上,顾漱顿时就清醒了。顾漱坚定地摇摇头,但还是凝神看着叶箬,叶箬俊美如同神人,眼瞳中却总隐含着让人颤栗的诡计。
不能够相信他……
顾漱说:「傅维枟在哪里?」
「你那么想救他?你不怕他回去了,你皇兄就不爱你了?」叶箬问。
顾漱沉默一下,才缓缓开口:「他是我家的恩人,我不能不救他。而且……皇兄从来就没爱我。」
以前顾泷不爱他,现在的顾泷也不爱他,这点顾漱很清楚。只是情蛊在顾泷心中制造的幻象,顾漱则成了傅维枟的替身,像个替代容器一样用来接受本来属于傅维枟的爱。
「瞧你这么坚定、这么平静,」叶箬低声说,「就好像你根本不爱你皇兄一样。」
顾漱身体僵了一下,半晌又缓了过来,轻呼一口气,沉静地说:「也许是吧。」
叶箬面露一朵惑人的笑容,说:「很好。」
「什么很好?」
「你这么清醒,很好。」叶箬站了起来,说,「傅维枟不在我这里。他回到了药典死的地方,大概是想知道什么事情吧。」
顾漱连忙起身,匆匆下楼去了。
顾漱走得很急,心里总觉得傅维枟会出事——到底是出什么事、为什么会出事,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他看着叶箬那笑容,心里总有不祥预感……
当他急匆匆地下到一楼时,便听到叶箬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又是后会有期!
这次顾漱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一股脑地跑掉,而是半带不忿地转头,竟看到叶箬就站在楼梯上看他,银发飞扬,宛若神人。
「你每次都站在这里说『后会有期』吗?」
「我每次都看着你走。」叶箬微笑着说,「可惜你从不回头。」
顾漱咬了咬牙,说:「你每次都说『后会有期』。」
「是啊。」叶箬偏偏头,说,「不像你,都不道别。」
「我不说『再见』,是因为不想『再见』。」顾漱抬头,目光透露着毫不掩饰疏离感,「我痛恨这种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叶箬问道,「我一杯茶就让你微笑道谢,我一句话就让你痛恨愤怒。」
此言让顾漱的怒气为之一滞,半晌竟无话可说,只愣愣地看着高处的叶箬是如何的神采飞扬。
叶箬又说:「你如果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为什么又来找我?每次都是你来找我的,你忘了吗?」
顾漱说:「那是你的奸计。我就是讨厌这样……这样……被你玩弄着,就好像手腕上绑了一条线,另一头就被你牵着,你只需要动动手指,我就不远千里地到达……」
「听起来十分美好。」如果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美好?」顾漱冷笑,「你可有想过我……」
「我知道你身体不好,舟车劳顿对你不好的。」叶箬说。
「什么?」顾漱愣了愣。
叶箬微笑:「我明白了,下次换我来寻你可好?」
那软软的语调,好像滑过耳边的一阵和风,惹得身心轻颤。顾漱心口一窒,随即别过视线,急匆匆地走了。
他走得很急——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担心傅维枟。
离开了小屋,他马上上了马车,命令马夫立即赶车。
自从『医神叶箬丧生』之后,药典似乎一直都住在附近那处别院。大概是药典容貌奇异,又或者参杂着掩人耳目的意图,那别院一直有闹鬼的传闻,本身所在就人烟稀少,加之附近的居民不敢过去,因此就更为荒芜了。
可是现在却看到那里聚着不少人。
顾漱命车夫在远处停车,只遥遥地看着别院外的人马。那些人身穿便服,但从身形和阵型可看出,他们大概是正规军队的人。顾漱并无带多少人马在身边,因此也不敢靠近,只能静观其变。
这时,顾漱便见到傅维枟从半空掠过,与一名男子激斗。
顾漱也不记得多久没见过傅维枟动武了。大概傅维枟本人也很久没与人动手了吧,武功本就不是他的强项,加之生疏多年,明显处于下风。顾漱并非练武之人,但虽兄长征战的经验也让他对武学有一定了解,比如说,他能看出对方是个武功高手,那人手上的刀甚厚重,几十斤是少不了的,耍起来却跟拿纸片一样不费力,刀风凌冽,虎虎生风,一看就知不简单。
傅维枟长剑当胸,护住了心肺,但肩膀还是挨了一记重击,鲜血涓涓而流。
对方这时才停手,而顾漱也看清楚那个人的面目——不正是平西将军胡帆吗?
胡帆收刀,命人将傅维枟拿了下去。人马就此收队了。
胡帆不是该在属地守候的吗?为何竟会出现在此?
顾漱心中大呼不妙。
顾漱调动暗卫去查胡帆所在。这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不但胡帆在此处附近,连胡帆的大军也在附近。皇上离京祭天,官府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京城到泰山的一路上去,调动人马众多,又忙于清路肃境、传递信函、物资补给等等诸多要务杂务,一时竟也没顾及其它。
而胡帆此行也甚为隐秘,人没带得多,但都是精锐,挑的都是僻径,走的都是夜路,人衔枚,马裹蹄,一路水静河飞,从无惊动一草一木。
这里离京城不远,不消十日,胡帆便能兵临城下。若待胡帆大军一到,京城便岌岌可危。
但是人马大多用于护驾,京城的护城军只有数千,实难招架胡帆一手操练的精兵。若是要调动军队,恐怕已来不及,而且大张旗鼓地囤积人马,只会打草惊蛇,到时胡帆知道自己行藏败露,说不定索性放弃暗行路线,决定硬拼攻城,一路攻城略地,事情更难收拾。
情况恶劣,事态严重,一步错便是江山断送、天下缟素。顾漱在小客栈的房间里,掩嘴咳嗽——迟不来、早不来,现在才来犯病。顾漱又怨恨起自己的身子来。
此行顾漱只带了十几个暗卫,而此刻与顾漱同处一室的是三名跟随他多年的影卫——赤麂、林麝、云豹。
「王爷保重!」赤麂道,「王爷最近奔波劳碌,又遇上此事,更加要保重身体才是。」
国家都难保了,还保什么身体!
——顾漱丧气地想到。
但即使再丧气,顾漱也不能说心里话,只得硬撑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道:「你给皇上传个口信,告诉他此事。要快。」
「那么王爷……」赤麂迟疑地道。
「本王要留在此处,静观其变。」
顾漱脸虽苍白,但唇间还是一抹淡定的笑容,轻易地抚走了三位影卫心间的不安。
赤麂躬身道:「属下领命!」
说完,赤麂便迈开步子,可步子迈了一半,便又被顾漱叫住了。
「慢。」
赤麂回头,看顾漱,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事关江山社稷,」顾漱握起赤麂的手,「托赖了……」
赤麂只觉王爷的手似有千斤重,王爷的话亦有千金意,一向冷漠的他也不禁动容:「王爷,赤麂虽万死而不辞!」
说完,赤麂如风一般脱窗而出,瞬间没入黑夜。
影卫总是躲在暗处保护主人,比起那些谄媚身侧的人倒是要忠诚得多。也许是跟他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有关,也许也和顾漱待人的方式有关。
无论如何,顾漱最信任的人,也是这三名曾舍身相救无数次的影卫。顾漱甚至也会保护这三位影卫。
先皇在生的时候,总是流言乱飞,说顾漱心思玲珑更胜兄长,若对顾漱太过器重,恐怕会成大患。先皇称帝不久,根基未稳就因征战旧伤复发而亡,在病重时,曾有几位心腹大臣劝先皇将顾漱远调,以免对太子不利,但都被先皇一一拒绝。
在病榻前,先皇将顾漱唤到身边。
先皇道:「你知道我为何不把你调走?」
顾漱答:「自是因为父皇信任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