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桃提醒:“奴籍文书……”
轻敲敲太阳穴,李珏点头:“这个最要紧,说不得,只好托卢管事了。你这就去跟禄叔说,拿我的帖子,请卢管事甚时候方便,来坐坐。”
正说着,听见院门外头碧菡的声音:“禄婶子,有事?”
然后,响起李家的爽利的大嗓门:“我当家的命送帖子进来,说是极为要紧,不可耽误。”
绿桃赶快迎出去,放人进来,笑吟吟让自己娘喝水,接过帖子递给李珏。
展开瞄一眼,李珏嘴角漾开一丝丝笑纹:“世子爷托名卢管事送来,道是驻扎的地方离玄武湖不远。若有事,可以到鸡鸣寺上香,命门子带话。”
绿桃同情地打量着这位爷。
为毛觉得李珏眉眼虽惊才绝艳,却从来被严肃表情压制,突然春花乍放起来,让人不敢逼视捏?
效忠的主子带话而已,却……啧啧。
李四禄老婆却向来粗疏,不懂看人鼻子眼睛的细节,笑呵呵应声道:“这宅子离鸡鸣寺极近,出门走两射地,就到了。要去上香,甚时候都方便。”
零三七、烂桃花开
沿着山路台阶转折漫步,逐渐瞧鸡鸣寺精巧楼阁塔院眼前展开,掩映着滴翠林木、氤氲山雾,景致显得格外佳妙。虽这山并不算高,传说只是金陵城墙外疏浚玄武湖,取出的土垒成,却木鱼声隐约、檀香袅绕,颇有法天地自然的意境。
李珏学儒家正宗做派,不能佞佛,只各处上香随喜,也不让绿桃求签。
但李珏出门前并没有说清楚目的,是来求卢拾一办绿桃脱奴籍的事,还牵连到亲事。虽然绿桃想装成有点不好意思回避,被老子骂一顿“做丫头的学甚么清贵毛病,只一心好好服侍三爷”之类,躲不掉。
临风远眺的茶阁中略坐片刻,李珏和绿桃只悠然高坐,对跟来的李四禄使眼色。
难得李四禄为人,明面上成了钱庄大掌柜,依旧亲自陪着小主人出门奔走。得了暗示,从袖里摸出十几枚铜钱,招手叫了为香客添水的小沙弥过来,低声笑道:“我家三爷是秀才,觉得佛堂后小径清幽,想去散散,替做诗积攒些好句子。不知可否通融?”
小沙弥机灵袖了钱,却笑嘻嘻摇头:“使不得!那边过去没几步,就是锁着的门——门后倒是有路,却只通往城墙,方便驻守的将军大人们。纵然贵少爷是秀才,也不能冒撞了贵人。”
李四禄有些愣住:“果真出不去?”
小沙弥解释:“那门朝城墙开,寺里没钥匙,纵然方丈也……”
瞟一眼李珏微拧着的眉头,绿桃想了想,问道:“不知有位萧满江老爷,在不在这营里?”
小沙弥愣住了,摸摸光脑袋,笑道:“小的不知。城墙门那边把守的军爷或有知晓的……不过,城墙下头可是都督大人的中军帐,不好随意打搅。”
绿桃很理解地点头:“小师傅有所不知,萧军爷是我们家的三姑爷。”
十几个铜钱换来的客气,顿时变成发自内心的殷勤,小沙弥赶快念佛,忙忙道:“这就问去。”
人走了不多久,便见两个人匆匆赶来。
前头穿酱色直缀的,是卢拾一;后头披半身轻甲校尉服色、青窄衫劲装结束的,是久违的萧满江。
见李珏起身拱手,萧满江跨上一步,笑容满面抱拳:“昨儿得信,已知道珏三弟弟来金陵备考。可惜家眷在京里没法走动。”
……这,算是认亲?
见庶姐的丈夫果真有了官身,李珏的笑容是发自内心漾出来,作揖道:“没料想三姐夫真在,该当好好喝一杯。”
趁着话缝儿,卢拾一躬身道:“我家二爷并不知晓李三爷今日会亲自过来,没特地留人在这里侯着通报,失礼,失礼。幸亏满江在,呵呵。”
李珏拱手:“其实有卢管事在,也一样的。”
只愣神片刻,卢拾一立刻恭恭敬敬道:“二爷若知晓李三爷来过,小的胆敢不通报,这脑袋只怕就……呵呵。还请李三爷体恤下情,移步去城墙上,瞧瞧金陵这头景致?”
萧满江也帮着让,道:“湖上兵船多了些,碍着观景。不过有处清静高阁,看出去都是绿树,吃酒还算清幽。”
李珏眼皮微垂,声音平顺:“学生本就是有求而来,岂敢不从?”
倒没了偶现峥嵘的激忿之气。
显然常常跟李四禄打交道,卢拾一熟稔地招呼了,才自己先去禀报。
满江笑吟吟领路,口口声声自称“姐夫”,看来虽然娶的是乡绅家庶女,却还是对萧在渊赏赐的亲事颇满意,顺带对媳妇的弟弟也很殷勤周至。
才踏足城墙驰道,便觉苍茫雄浑气息扑面。
四下秀丽青山隐隐,不愧金陵虎踞龙蟠名声,且城墙青苔斑驳透出厚重,远处楼船巍峨气势崔嵬。
没见到卢拾一打发来引路的人,李珏停下步子,对着萧满江坦然道:“三姐夫,莫若在这里赏玩些许时候——到底是都督驻军的地方,不好随意乱走。”
萧满江很自然地照办,却呵呵笑:“三弟是萧七先生高足,不妨的。”
——果然是亲信啊,甚么都清清楚楚。
闲谈良久,直到李四禄把钱庄怎么同别家联号、怎么发通行银票都解释明白了,才瞧见飞跑过来的身影。
萧满江并不掩饰拧眉,高声道:“南乡,怎地这许久才来?累李三爷站得腿都僵了。”
匆匆立定了对李珏行礼,南乡才回头笑:“萧校尉好威风好煞气!”
轻松捶昔日共事的南乡一拳,萧满江同他并肩前引,不客气笑地:“有了功劳,还怕没你的前程?不知李管家和这丫头……”
对李珏并没有太恭谨,南乡只传话:“卢管事在营外等着,要宴请李管家。那两位爷一直嚷嚷要世子爷还东道,清早去了秦淮河,得了卢管事的讯息,世子爷本待快马回来见客人,偏生那两位又非要一同行止,正撕掳不开,索性拉拉扯扯都回来。累李三爷久候,实在对不住。”
李珏叹口气:“世子爷事忙,本不必亲自拨冗。些许小事,求卢管事亦不妨。”
似乎是没料想李珏态度这样客气,南乡倒多了两分尊重,正色道:“世子爷吩咐过下人们,李三爷也算是世子爷的师弟,是萧家上宾。”
李珏愣片刻,倒没有一味推辞逊谢,只是眼神有些雾蒙蒙,不知想什么。
这时脚下已走到关隘,沿台阶下了城墙,有小巧却精致的马车等着,卢拾一也陪笑候着。
看见几个人下来,卢拾一抢上一步,含笑道:“家主有命,请李三爷去吃酒……若有庶务要交代,李管家说清楚就好。”又对李四禄笑嘻嘻招呼:“李管家喜欢哪里的酒菜?”
不敢不依这安排,李四禄赶快表示随意,就跟着卢拾一去了。
见李珏带绿桃上车坐定,萧满江和南乡才各自飞身上马,在大堆长随前呼后拥中启程。
下车时绿桃偷了一眼,简单白墙灰瓦,小巧两扇门外,挂的是“燕子园”。
南乡似乎注意到了绿桃的眼神,貌似随意地解释:“这巷子便是乌衣巷。都说是晋时谢家园子辗转传下来,时日是久远旧了些,翻修重建多了,最多有些砖瓦倒是老的。”
衣冠磊落的魏晋风流啊……绿桃一下子不淡定了。
唐人“乌衣巷”诗句里叹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真正的王谢高堂深院,永远都不会属于寻常百姓的啊……
所谓思古幽情,刻意催出来的常常可笑。
而被历史突然打击到心头,却显得格外有力量。
旁边李珏也喃喃“燕子园啊……”,又低声念几句,仔细听,依稀残留两句,是:“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绿桃囧了。
熟读且差点能背诵《天龙八部》的某人,自然记得这两句不算很著名的词句,是段誉初到燕子坞,听小丫头阿碧唱的。嗯,很适合对主人表忠心。
满江在外院止步,南乡却一路引李珏进了园子。正是榴花怒放的春夏之交,沿路却不见落花,只见处处姹紫嫣红,韶光明媚。
绕过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池塘,南乡在九曲桥前止步,含笑道:“世子爷的席设在水榭中。”
见李珏点头就走,客气拱手相送,还补充一句:“世子爷命小的致意,有贵客在,早开席了,不恭得很,请李三爷莫介意。”
李珏摆摆手,从容进了水榭。
按贴身丫头的本分紧随,绿桃只觉得这水榭高明之极,陈设讲究古拙,满眼没有多余的锦幛珠帘或金玉摆设,只空气中紫檀木幽微香气,便显出真正世家富贵。
李珏进门长揖,口称“学生李珏拜见世子爷”。
绿桃便低头规规矩矩跪下。
萧在渊早离席起身,含笑而立。不等李珏行礼毕,已抢着道:“双玉何必多礼?”
刚站直,还没来得及闲话,就听见酒席上很满意的呵呵笑,懒洋洋道:“怪道瞧见人来报,便不肯在秦淮河花魁的画舫盘桓,非一路烟尘赶回来,又重新设席!双玉啊,好名字,果真人品似玉,矜贵又柔润,也不知怎生调教出这通身的气派?真教人爱彻到心肝里,萧二郎好眼光,好福分!”
惊艳中,透出赤果果的香艳意味。
不仅仅李珏,连萧在渊脸色都变了。
说话的人高踞上座,一身锦绣真紫通袍,眉目间流动着养尊处优的贵气。
他身边,一个稚嫩些的红袍少年有些皱眉,却笑道:“四哥莫乱说话,惹恼了萧二郎,你我兄弟这趟差使,只怕是圆满不了。”
紫衣纨绔目不转睛盯着李珏,嘴角噙笑:“这玉人儿……二郎啊,我用上回得的五个美人换,如何?”
李珏略微晃了晃,炯炯瞧着萧在渊。
眼底却惨然。
萧在渊依旧面瘫,瞧着还地上跪着的绿桃,漠然问:“双玉出门怎地不换小厮,还带着丫头?”
没闹明白这是什么路数,李珏只顺着话头答:“刚安顿下来,人手没调配妥。左右绿桃是见过世面的,带出门办事也得用。再说,今日相求府上卢管事,还是为了她的事。”
萧在渊抬起头,定定瞧着李珏:“难得双玉拨冗来瞧为兄,竟连一声远宁兄都吝于启齿。莫非,哪个奴才不长眼,得罪了贤弟?”
语调是向来的平板。
听不出情绪。
效果却异常厉害——“贤弟”两个字才出口,紫衣红袍两位便双双惊“噫”一声,连连歉然赔礼“二郎莫恼,弄错了”。
李珏眉目也展开了,从容拱手:“远宁兄,只是刚到来请安,哪有甚得罪。”
紫衣的傲慢家伙喃喃解释:“虽说是四爷不长眼,竟说了胡话,也难怪……二郎,你这位朋友,也着实惊才绝艳了些,满京城竟找不出这样的人物来!”
红袍少年袖子遮着脸,大声咳嗽。
绿桃扭头,不愿意看紫衣四爷盯着李珏那炽热且遗憾的眼神。
——烂桃花什么的,最讨厌了。
萧在渊扑克脸不变:“若是寻常庶务,随时交代卢拾一就好。”
又招呼李珏入席。
笑吟吟挪椅子靠近李珏,紫衣笑得亲切:“双玉莫介意,呵呵……我兄弟和二郎是至亲,既然是二郎的兄弟,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了。在下行四,名简佳。这是我胞弟,行七,唤简尘。”
果然——必须是跟萧在渊差不多的高贵家世,才能浸淫出这种气派来。
就算是猥琐,也显得很理所当然。
不管换了什么人,骤然被当成风尘小倌,难免有些抱怨。李珏很快收敛了怒气,含笑抱拳:“李珏寒门小子,不敢当简四爷和简七爷的青眼。”
语气透出犀利的不愿亲近。
简佳的笑就有些挂不住,冷笑不理。
倒是简尘轻松——毕竟不是他说胡话,李珏的冷脸不是冲着他的,神色自然得多,笑吟吟打圆场:“远宁表哥莫恼了!不知双玉贵庚?”
就算婉转替哥哥赔礼,也显得尊贵不凡。
李珏显然领会到这兄弟的贵人气场,不愿意敷衍。入席也不肯举杯,略一沾坐又起身,对萧在渊拱手:“远宁兄,这次双玉特地来,是禀报一声,若无意外,卢管事那头悄悄脱籍顺利,夏天便迎娶绿桃。”
似乎酒杯晃动了一下。
萧在渊的神色从容,漠然道:“同姓不婚。绿桃的爹爹似乎叫李四禄?”
两位贵族瞧着萧在渊的眼光火辣辣的,显然对备受冷落很不爽。
李珏却就像没见到客人的无礼,只镇定回答萧在渊的提问:“问过了,禄叔祖上姓周,他父亲投到李家时有功,便改姓,也是体面的意思。这次脱籍,早换回祖姓。”
萧在渊脸色有些发僵,板板地问:“娶奴为正妻,何必?莫非双玉不相信为兄的话,定替你寻一门好亲?”
安抚地瞧一眼绿桃,李珏垂头,恭谨回答:“此女有恩于李珏。且李家不过寻常乡绅,只要脱籍为民就好,并没有这许多讲究。”
似乎觉得话题有趣,简尘插口问:“莫非是要娶这小丫头?李兄倒是……有趣。”
简佳却傲然挑一挑眼角,嗤笑:“二郎折节下交的朋友,行事怎生如此荒谬?回京后,你的功名富贵都是跑不了的。莫要被连累才是。”
萧在渊脸色很难看,冷冷地:“萧二向来随心所欲,四爷不是头一遭知晓罢?”
任简尘怎么笑嘻嘻打趣,也始终脸色不客气。
零三八、婚事搞定
萧在渊举杯,却没有劝酒辞,只铁青着脸做个动作,便自己闷喝。
李珏眼观鼻鼻观心坐陪,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场面冷淡且诡谲,反而是口口声声来做客的简四和简七兄弟格外自在。
简四旁若无人,嬉笑着拉扯萧在渊:“远宁表哥在六朝金粉地呆这许久,教教兄弟江南风物?”
简七则不肯帮衬自家哥哥,撇嘴冷笑:“表哥来金陵是坐镇带兵剿匪,哪像你我没个正差使,尽是闲工夫四下里逛?像甚么杭州的鲤鱼金华的酒、嘉兴的粽子金陵的画舫,多半没四哥玩得地道。”
聊这些俗物,谈笑间却优雅自若,没半分烟火气。
简四则从善如流:“七弟想得周到——远宁身负重任,跟我等闲人瞧见的江南,想必不是同一个。”
似乎瞧了瞧黑着脸的主人,简七捡闲聊的话缝,笑吟吟扭头,天真烂漫瞧着李珏:“不知双玉兄怎生结识表哥?他在京可是出了名的死硬,谁都懒怠搭理,只舞刀弄枪,最是没意思的人。”
简四则盯着李珏,眼睛渐渐眯起,纨绔气味忽敛,转眼又恢复原状。
被这么追问,李珏本收敛的神情倏尔一刚,仰头便要开口。
却猝然听得萧在渊冰碴子飞溅的声音冷冷响起:“我七叔游历江南,悠游还古书院。正巧双玉求学于斯,投得缘法,便在松江乡下他家里闲住。”
纵然在说话,依旧板着谁也不搭理的酷脸。
不知哪个关键词起作用,简四神色顿时热络许多,浮荡笑容换成了亲切,对李珏正色拱手:“没承想,双玉竟是萧七先生的高足!失敬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