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佻气味全无。
放肆流露明晃的招揽之意。
萧在渊就像没听见这话,只默默瞪着杯子瞧。
——真是不负责任的主人家啊,李珏已经对萧耘发誓投效萧家,居然假装附赠自由,并不干涉旁人招揽。
这样看起来很假的啊喂!
对于烂桃花的突然变脸,李珏只冷着脸一拱手,竟连礼貌对答都省略了。
瞧着脸色终于变难看的自家四哥,简七又打量两眼李珏,竟开心得紧,敲着桌子呵呵大笑:“四哥竟栽了!……都说江南文风盛,没料想,原来真有书生是貌若好女、风骨如剑,七爷今遭儿可算见识了,痛快,痛快!”
萧在渊还面无表情,嘴角却隐约抿起些细纹。
向上弯的。
出门登车,李四禄和卢拾一都立时赶出来,撩帘子伺候李珏。
很快就坐定了,马车随即辚辚起行。
绿桃检视一遍车帘窗帘,才伸手按一按李珏有些红的额头,小声说职位台词:“三爷,好歹忍耐些,回去熬醒酒汤喝。”
轻叹一声,李珏低声:“只喝了一两杯,不碍事。”
又自掀帘子,找到骑马押车的卢拾一,正色道:“卢管事,不知拜托托籍之事,是否分说清楚?”
卢拾一恭敬拱手,笑眯眯道:“方才迎江楼上吃酒,周禄大掌柜分说得十分明白,李三爷尽管放心。只消金陵城外挑个说的上话的小县,递张帖子,也就是了。”
沉默片刻,李珏只抱拳致谢,并不问托的是那位县太爷之类,只道:“家父这几日便到金陵商量婚事。不知?”
卢拾一立刻接茬:“这之前定然办好。”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深院花木丛中,午后阳光再烈,也被隔成疏影摇曳。
对着手里鲜亮正红的上等湖丝软缎,以及缎面上线头纠结凌乱的喜鹊牡丹绣花样子,绿桃叹口气:“娘,只能自己绣啊?”
禄婶子瞪眼:“新娘子的红盖头,当然要自己绣!”
恨恨捏住绣花针,绿桃觉得手指头快要抽筋了。
禄婶子脸上的喜气藏也藏不住,手里飞快绣着也鲜红的大花枕头,唠叨:“居然要嫁给珏三爷,唉,这嫁妆可怎么办?若在金陵拜堂,光这床就不知该不该量这里的尺寸。日用件儿,若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这些,倒是已备下了。娘想着,珑二奶奶家是东阳富户,比不上李家富贵,当初进门也有二十四台,那嫁妆船啊……你爹能做钱庄大管事,已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这——”
绿桃打断:“娘,我爹出息,是跟着二老爷受苦这些年,挣回来的体面,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禄婶子佯怒:“死丫头,跟三爷在书院听几年书,就敢教训你娘!”
伸舌头,绿桃赶快哄:“难得三爷前院待客,方有空儿听娘教些家事,就别管我胡说了罢?”
禄婶子有些忧虑:“珏三爷到底是二房的小儿子,就算婆婆不顺眼,也不打紧。只要恭敬着些,等珏三爷功名再上一层,中了举人,就可以做官了。天南地北出去混几年,服侍好三爷,等生了儿子回来,二太太也就不能怎样。娘只是忧心,这亲事……”
绿桃笑着安慰:“又不是咱家要高攀,是三爷自己的主张。”
点头念佛,禄婶子还是不安:“亲事总要父母之命,不知二老爷甚么主张?”
没等绿桃开口,外头碧菡来报:“周姑娘,珏三爷命人传话进来,二老爷的船已到了金陵码头,请周姑娘换大衣裳出去。”
梗着脖子,适应了一下“周姑娘”是称呼自己,绿桃赶快把手中绣活一扔:“这就来!”
禄婶子顿时也忙起来,帮着碧菡一起动手,给绿桃换了衬身银红绫小袄,系嫩黄勾绣折花卉绸裙,里头齐整鸦青妆花膝裤腿,外罩大红妆花女袍,头髻也整理顺溜,用四根金簪绾一方大桃花粉洒金帕子,旋勒停当。
对于镜子里说不清是丫头还是小姐的装扮,绿桃倒是没啥意见。
看能见得人了,就笑嘻嘻引着碧菡出去。
花厅门口,绿桃爹正殷勤送客出来:“亏得卢管事,周禄一家子顺当落籍金陵,这大恩只求来日能报。”
随意摆摆手,卢拾一脚步不停,只谦逊加探问:“李三爷的事,萧家上下岂敢怠慢?不知贵府上二老爷匆忙到金陵,或有在下能效劳奔走之处?”
周禄皱眉叹气:“多半是为小女亲事。只怕……”
摇头。
卢拾一笑眯眯客套:“周掌柜想必忙碌,就莫要虚客气,留步留步。”
自大步穿过院门,摇摇摆摆去了。
绿桃低声:“爹,果然都妥了?”
给女儿亮一下袖中文牒,周禄苦笑:“卢管事口口声声珏三爷的面子,我们家这些事倒顺当。只是,珏三爷开口要明媒正娶,只怕二老爷……”
自叹还是不太能理解这时代奴隶的忠诚原则之类,绿桃开口提醒:“女儿又不稀罕做少奶奶。如今一家人都不是奴才了,二老爷又赏了钱庄营生,这才是大好事。”
若有所思点头,周禄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
快步进花厅,果然李珏正闷头喝茶。见绿桃进来,淡淡道:“坐罢。”
这是要改主仆相处模式。
大大方方地略微蹲身道谢后落座,绿桃笑道:“三爷日日用功做文章、琢磨行卷,难得出书房。特为在这里,定是等二老爷?”
李珏拧着眉头,眼神有些僵滞。
略微琢磨,绿桃已经知道事情的难点,笑道:“珏三爷不必挂心二老爷的意思。不论婚事成与不成,我们一家四口都欢喜得紧。”
李珏摇头:“事关萧家,爹爹不至于阻挠。”顿了顿,嘴角泛出苦涩纹路:“这些年冷眼看,你实在晓事,断不至于怎样。爷放不下心的,无非怕不能有子嗣,娘不高兴,日后零碎难为你……内宅的事,不只是立规矩,尚有诸多细务琐碎,只能你自己去煎熬,恐三爷帮不上你。”
假结婚而已……李珏能开这个口,已经是难得有担当。
绿桃摊手,信口插科打诨:“若没这些为难人处,我的好三爷前途无量、身家富足,滴溜溜一只光芒耀眼的上好金龟婿,怎么轮得到小丫头?”
李珏愣片刻,破颜一笑。
听见外头报进来“二老爷到门外”,起身迎出去之前,到底还是不放心:“泉州一同历生关死劫,想必爹爹见到你,便能明白我的苦心。只是,委屈你了。”
绿桃语气轻快:“三爷并没有强逼绿桃。”
迎着李珏认真的神态,绿桃笑得眉眼弯弯:“只要是自己选的,就断不委屈。”
进花厅落座后,李敬言神色怔忡:“珏儿,为何不等秋闱后,再择婚事?”
按常理,有了举人身份,光鲜级别彻底不同,说亲会从容得多,选择余地也大。
李珏语气温和,神情却坚毅:“特为暗地请爹折腾来金陵,便是要剖白清楚。儿子原不当成婚,这话不好同娘直白提起。”
长叹一声,李敬言只捂脸,不做声。
绿桃低头数花砖纹样,假装自己是个家具。
李珏也不再说话,只规矩闷坐。
可怜李敬言自责又心痛,几次张嘴的样子都是想劝阻,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望着风神毓秀的儿子,只叩着额头发愁。
僵了不少时候,竟是周禄亲自奔进来:“萧……萧二爷在前头下马。”
正木头人的父子震惊地互相看一眼,急忙往外跑着去迎。
绿桃也提起裙子跟着跑到花厅口,还没喘息定,就见到挺拔真紫窄袍身影正大步走近,连忙在李家父子身后跪下。
萧在渊面瘫着亲自过来,扶起李珏,道:“非朝廷国礼场合,双玉大可不必这般。”
李珏顺势起身拱手:“却不知远宁亲身到访是……”
目不斜视进花厅,萧在渊自己上位坐下,瞧一眼李珏,又似乎瞟过李敬言,淡淡道:“听拾一说李二老爷到金陵,来见个礼。”
这是两家按朋友走动的礼数。
未免也太给面子了!
按说李家只是乡下土财主,怎么也攀不上列侯身份的萧家。
李敬言一哆嗦,直接跪下:“草民来主持小儿婚事,呃……草民叩见世子爷。”
摆摆手,萧在渊扭头看着李珏,眼神有些空茫,漫问:“双玉决心已定?”
李珏缓步到父亲右边跪下,从容微笑:“是。”
萧在渊重新陷入面瘫。
过了会儿,皱着眉头开口:“李敬……世伯请起。双玉,你也坐罢。”
激动地哆嗦起身,李敬言哪敢胡乱巴结这位爷,更不敢大喇喇接受“世伯”称呼,只乖乖低头:“世子爷宽坐,草民去命人备席面。”
李珏扶住父亲:“爹刚下船,想必疲累了,不妨先去小憩。”
见自家老爹周禄飞奔过去扶住李敬言,绿桃也想跟着混出去,却听见萧在渊冷淡的声音:“三书六礼这些,都顺手么。”
脱不了高高在上的尊贵气焰。
李珏道:“父亲既然到了,自然就诸事便宜。”停顿片刻,补充:“多谢远宁相助,周禄一家户籍税赋诸册子俱已得了。”
没答话,萧在渊只侧头,冷冷打量绿桃。
被瞪得浑身发凉,绿桃不敢按本心翻白眼回敬,只好保持跪姿,低头堆出满脸卑微,继续装死。
静默良久,耳边响起萧在渊的声音:“上次在燕子园,双玉受委屈了。”
李珏诚挚地:“既是远宁的贵亲,双玉本不该平辈论交。只恨眼界浅窄,把不好交游分寸。”
萧在渊冷冷道:“不妨。四爷托姓简,实名朱见佳,和七爷朱见偁一母同胞,生母郑氏如嫔,与家母是姐妹——如嫔是我外祖安国公继室所出。”
这是在解释亲戚关系?
——什么?如嫔!
倒,烂桃花兄弟竟然是皇子?
李珏声音却没有惶恐,只从容道:“本朝皇子成年便当就藩……难怪远宁不肯兜搭。”
言外之意,好像是“皇子结交掌兵大将,是天家大忌。理解大爷你可以搭架子不理来巴结实权派的皇子,我还是会小心滴”?
萧在渊淡淡道:“大皇子、二皇子均卑微宫人所出,早已去了封地。太子行三,是皇后膝下仅有嫡子,惜多病,至今仍无嗣。五皇子生母是皇贵妃,亦未曾就藩。六皇子序齿后早夭。”
——呃,经典争位格局啊。
太子要是不长命,身份第二贵重的五皇子大有机会上位。
如嫔的品阶有些尴尬,那两位烂桃花皇子又拼命摆出纨绔造型,莫非……也想争一争?如果是这种心思,来瞧实权掌兵表哥的脸色,也很正常。
略沉吟,李珏道:“若恐连累萧七先生养病,双玉今年秋闱就不下场。”
萧在渊道:“不妨。秋闱便是高中解元,离朝堂还远得紧。”
话说得很臭屁很居高临下,语气倒是从容,并没有什么棱角。
自失地一笑,李珏道歉:“是双玉想岔了。”
小花厅里,竟鸦雀无声。
偏李珏也是个傲性的,不肯寒暄,只礼貌微笑着,像是等吩咐。
萧在渊甩出招牌扑克脸静坐,倒是没挑礼,也不知道直眉瞪眼的,是琢磨什么,只苦了跪着的绿桃,膝盖酸痛到快失去知觉,没胆子抱怨。
良久,萧在渊漠然:“再有月余,便要收拾班师。金陵这边,却不便留人替你打点。还有甚么此刻能铺垫的,双玉不妨直言。”
李珏答非所问:“只盼能春闱连捷,才有身份效力。”
话不投机,萧在渊声音突然转凌厉:“萧家不想做甚么,不必。”
竟站起身就要走。
李珏什么都不罗嗦,更不解释,默默躬身低头相送。
在花厅门口略停步子,萧在渊道:“哪日办喜事?”停一停,语气古怪地冒出些怅惘:“不能送你秋闱。走之前,好歹喝了双玉的喜酒。”
李珏就像没瞧见跟着送出来的绿桃,恭送道:“小定了日子,必命人送喜帖。”
零三九、爱是恒久忍耐
听着外头喧闹鞭炮声,绿桃顿时眼泪汪汪。
当娘的着急,哄道:“乖妮儿莫哭,新郎押着花轿来接亲了,这妆粉弄花了,可不是顽的。”
请来绞腮面汗毛、上头的全福太太见多了,笑吟吟道:“大姑娘上花轿,哪有不哭几嗓子的?嫂子莫慌,这惦念娘家的泪痕,也是该有的。”
绿桃哭得抽噎不止。
——虽然娘家人还没有李珏亲,但……但在这个时代的一辈子,真就这么稀里糊涂交代了吗?
全福太太慈善的笑声在耳边:“周掌柜娘子好眼力,周大姑娘也是有福气的,听说新姑爷家虽是松江华亭乡下,却是耕读人家,新姑爷有功名在身的?”
漫漫的欣羡,流淌在房间里。
隔着金线刺绣富丽花样的红盖头,听见周禄家的喜孜孜回答:“可不是!李二老爷二太太给这么大面子,特地来金陵做亲,就是不肯耽误吉期,又舍不得姑爷来回折腾,耽误了秋闱下场。”
全福太太还在啧啧:“不是李家二房分出来了?那接亲岂不是要去亲戚家?还是赁来的宅子?”
周禄家的笑道:“拜堂是在李宅!李家年前在金陵新买的宅院,专备着三爷赶考的。”
全福太太拍膝盖:“啧啧,恭喜恭喜,这李家好大的手面,周大姑娘可享不完的福气!”
低头惯了的人,猛地被这样捧,周禄家的喜上眉梢,有点刹不住车:“听说,李家还派了两房得力的人,这就上京去看房子——不过京城大人老爷们多,恐怕不易买到好宅子。”
绿桃哭笑不得,只能装咳嗽。
好像没啥用。
还是全福太太转了话题:“新姑爷着相貌……里里外外都看呆了!”
确实,外头起哄声音几乎消失,只余鞭炮声炸响。
周禄家的显然也在往外看,惊住:“唷,珏三爷后头那匹马上,该当是帮忙来接亲的朋友,瞧着怎地煞气腾腾?活像……噫,卢管事怎么不骑马,只跟着走?”
绿桃紧张地揪住:“娘——”
总算回过神,当娘的搂过绿桃,哽咽了:“妮子,做人媳妇要柔顺,要贤惠。珏三爷是金玉堆里长起来的矜贵人,服侍好了,天长日久,等日子过顺了,总会有真心。”
这是嫁女儿,还是卖丫鬟?
绿桃苦笑不得,碍于新娘子身份又不能开口,只好拍拍娘的手,又轻轻握住。
上轿、拜堂、进洞房,坐帐、洒床……大堆喜气洋洋的吉祥繁琐程序之后,总算被搀扶着坐定了,能悄悄歇口气。
没多久,又是起哄的声音,依稀是嚷嚷“看新娘子哦~~”
一根镶金秤杆伸到红盖头下,耳边是李珏极轻的带笑低语:“绿桃莫慌。”
红盖头掀掉,扑进眼睛的,还是一片红:从洒金帐子到桌绸椅垫,从地毯到被褥,以及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最端正的红,有种“险些变色盲”的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