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审视着李珏,萧耘斟酌用词,缓缓道:“为师不妨当面直言,不是自夸,不计入门墙的佳弟子念书极有灵气,又肯下苦功,日后功业科名,绝不仅止于区区秀才。你方才道……”
李珏当时说的是“反正做不成男人”。
萧在渊突地挺直了身体,神色一凛,打岔道:“七叔,这……”
当然听出提醒意思,萧耘郑重打量着李珏,神色全是爱惜可惜,继续缓缓道:“先不提天下名医不少,未尝便绝望。纵然吾徒果真……亦不必自弃,结下桩体面亲事,也并不难。为甚瞧上个家生的奴婢?”
从容一揖,李珏低声道:“学生与绿桃绝无苟且。”
萧在渊冷冷道:“双玉想多了。”
似乎没听见萧在渊的劝导,李珏恭敬垂下眼皮,口中却侃侃道:“可惜绿桃出身低贱,气节却佳。几次救学生性命不说,还知晓劝学生不自弃,读书上进。纵使明媒正娶,也绝不辱没了学生。”
萧耘掉头瞧着绿桃,似乎在回忆什么。
萧在渊终于抬头仔细看李珏,竟然神奇地放柔和声音,劝道:“双玉前程锦绣,快莫说这些。”
似乎被放话重获自由,李珏本就惨白的脸色却更难看了,身体略晃了晃,幸好勉强撑住,咬牙继续恭敬道:“只恨李珏没福,不能同绿桃名实相符做正头夫妻,耽误这般好姑娘终身。却没奈何外头人势利,不知晓这丫头为人种种好处,生怕平白辱了她,才贸然开口求娶——只可惜……”
“双玉不必受旧事桎梏,幸喜有了功名,该当结门好亲。”开口打断他的又是萧在渊。
这位手握实权的都督大人,脸色比方才被萧耘盘问时更难看,连装样子的笑容都没有一个。瞪着李珏,萧在渊的语气却异常坚决:“双玉是我七叔的弟子,萧某勉强算得上你之故交。贤弟大可不必忧心旧事,好好寻访良家淑女,匹配得好姻缘才是。”停顿片刻,又涩着声音补充:“萧某不方便替双玉打听人家内眷女儿,却也不难,可托世子夫人代为访求。”
——男妾什么的,最讨厌了。记得每次李珏那啥的时候,表情都……可怜到极点。
萧世子这几句话意思异常清晰,算不算就此揭过了?
绿桃忍不住替李珏高兴,笑道:“既然世子爷发话,三爷就莫要固执,好生考了举人进士的功名,风风光光娶个贤淑美人儿,那时,二老爷二太太才欢喜呢!”
突然觉得被盯住,就像肥兔子遇到猎人黑洞洞枪口。
心下一寒,讪讪住了口。
萧耘却兀地问:“丫头,你家三爷肯娶你,何不欢喜飞上枝头?”
鄙视一眼,绿桃连辩解剖白都懒得费力气,只撇嘴蹲身:“三爷累坏了,别聊太久。婢子去茶炉子瞧瞧,总不能让人笑话没杯热茶待客。”
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萧在渊生铁棍儿般金属味道的声音,还是毫无起伏地死板板道:“双玉累了,还是早些安置罢。萧某告辞。”
显然没兴致闲聊、接受庆贺,李珏硬撑着客气:“难得先生好兴致,远宁兄何不同饮两杯。”
萧在渊竟有些尴尬,低声解释道:“萧某有些俗事未了,还要赶回金陵。”
果然,这话刚说出来,萧耘就已经怒了:“二郎胡闹!既有就王命军务在身,半分不能懈怠,竟敢急忙忙跑来松江,是甚么道理?”
绿桃已经走到院门附近,里头隐约萧在渊答:“不过数百里,侄儿马快,来回容易得紧。”
语气好像有些讪讪,却听不真。
零三六、鸡鸣不已。云胡不喜
踏进院子,见到迎上来的李四禄夫妻两个,绿桃大大松了一口气。
忍不住扬起笑脸,刚想上前亲亲热热叫一声,却见老娘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做手势,叫她原地别动。
愣神一下,绿桃才勉强想起来,按规矩,奴隶从身体到灵魂都不属于自己,跟在主人身后当差时,对亲爹娘也是不可以打招呼的。
咬牙忍下郁闷,跟着李珏的步子都懒懒的。
只见李四禄欢喜上前跪下就要磕头,嘴里忙忙道:“给珏三爷请安!”
李珏抢在头里一把扶住了,奇怪地瞧着绿桃:“禄叔是跟着二老爷出生入死的人,算得上长辈,怎好生受大礼?……绿桃,还不快上前扶了禄婶子?”
笑嘻嘻赶快上前,正拉着自家老娘的手,就听得身后不紧不慢的声音:“禄管事和禄嫂子可真体面,正经姑娘名分还没挣上呢,就快拿出珏三爷亲家的做派了。”
李家的呆了会儿,赶快赔笑:“显七娘说笑了,这是哪里话?我是个没见识的,莫说绿桃这妮子还小,哪敢妄想攀高枝……”
支支吾吾还没说清楚,那头李四禄已经发现不对,一声断喝:“休得说这些浑话!”
绿桃心里堵得慌,强忍住气,扭头瞧着李珏:“三爷?”
就像没看见刚才小风波,李珏轻松吩咐:“虽松江过来水路不远,做一夜的船,到底乏了。绿桃,你先带碧菡、碧蔷进去收拾屋子。”
瞟一眼显七娘,又淡淡道:“高显你们两口子辛苦了。回去报上大太太,金陵这边房子瞧着甚好,念书极合适。替李珏拜谢长辈慈爱。”
显七娘一愣,急道:“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吩咐过,这些人留在金陵好生伺候珏三爷念书,预备打点秋闱事宜。”停顿片刻,赶快挤出点笑容,又殷勤补充:“大太太娘家兄弟都下场,还有个兄弟是举人。我当家的陪嫁过来之前跟过出门的差使,考场内外的细务,都熟悉些。”
李珏脸色突然有些阴沉,半讥讽地盯住显七娘,断然道:“回去禀报大太太,禄叔夫妻早来金陵,便是二老爷吩咐备办这些。有禄婶子管着内宅事务,不敢有劳你们夫妻。”
高显见势头不对,一把薅住婆娘,连连作揖赔笑道:“珏三爷吩咐得是!事情该谁管,自然主子说了算。只是,小的夫妻奉命出来,若差使办得不妥,刚到金陵就被轰回去,只怕大太太生气……还求珏三爷看在小的勤谨恭敬份上,饶小的一命!”
快走到内院门的绿桃差点踩不稳台阶。
好神奇的逻辑啊……
拉着闺女的手,当娘的一路兴奋:“二老爷已经替你弟弟销了奴籍,金陵这处钱庄,也托名在你弟弟名下。你爹做了钱庄大管事,喜得老骨头都轻了三分,日日念叨,待珏三爷来金陵备考,要好好孝顺!”
绿桃扶额:“娘,弟弟虽还小,也七岁了。脱了奴籍,日后想做甚营生?”
李家的瞪眼:“自是帮你爹管钱庄,做得好了,日后也是大管事,多风光体面?”
犹豫一下,绿桃决定不要跟着慈爱却不喜欢思考的娘说太多,假装瞧碧菡和碧蔷铺设被褥床帐玩器,默默感叹这两个姑娘专业水准高超,家务娴熟轻巧。
见女儿这样,李家的忍不住小声问:“妮子,娘听人议论,珏三爷屋里全是你当家,果真?”
绿桃哭笑不得:“娘,还没娶珏三奶奶回来,谁当得三爷的家?”
一把握住绿桃的手,李家的有些慌:“千万莫信那起子人胡言乱语,去挣姨娘的体面!你爹会替你好好相看本分的好人家,和睦过日子。”
不想听见什么嫁人,但,爹娘这份疼爱女儿的心……
绿桃心里甜甜的,含笑道:“这里乱,三爷定是先去书房歇脚。我要去送茶水,不能陪娘好生说话。等都弄踏实了,女儿告假回来,再慢慢叙。”
李家的满脸遗憾,却还是配合着笑:“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再不赶快回去前头,你爹又要骂我糊涂了。”
依依不舍别了女儿,一步一回头出了院门。
碧菡乖觉,倒了盏茶捧过来,笑道:“绿桃妹妹,趁空儿喝点水歇歇,才好伺候。”
外头廊下有冷笑声。多半是正最后整理乘凉竹靠椅垫的碧蔷。
绿桃正好口渴,假装没听见不同意见,接过茶盏,悠然瞧着院子里喷霞蒸火般石榴树,笑道:“在金陵少说要住半年,传闻这里暑夏难熬,格外多折腾了这些纳凉的家什,收拾不易,你们辛苦了。”
南京,可是著名的四大火炉之一啊。
丽色的碧菡微低头,笑吟吟凑趣:“若珏三爷秋闱再连中,就是举人老爷了。做丫头的再辛苦些,也该当的。”
正说笑着,听见外头碧蔷脆生生喊:“三爷回来了?”
绿桃和碧菡赶紧都迎出来。
随着李珏进屋,见他窗边凉簟上坐了,绿桃接过碧菡手里早斟好的茶盘递上。
李珏接茶盏随意喝一口,搁在身边窗台上,揉一揉眉心,道:“都出去罢,绿桃你约束下规矩,都跟在家一样就好。”
挥手让两位养眼的小美人儿退下,绿桃笑:“大面儿上过得去,有些小地方没收拾利索的,明儿让她们接着弄,成不成?就怕三爷起居觉得不便。”
李珏不在意:“人家还寒窗十载呢,何必介意这些。”
想起为子女留学直接在英美买房的家长,绿桃也能理解李家的做派:直接在金陵买下这五进还带小花园的宅子,只为半年备考。
沉吟片刻,小声道:“我爹昨夜就到松江码头迎三爷的,路上说了些闲话。不知?”
李珏搓揉两把有些疲倦的脸,道:“坐罢。”
相处这几年,绿桃清楚李珏的脾气,也就痛快开口:“金陵是大地方,藏龙卧虎的,不仅官儿多,还有好些皇商、盐商,都不能招惹。李家纵然有银子,人却不知晓,纵然新开了钱庄,在金陵到底算是没门路的。急忙间要买这么大宅院,还想闹中取静、又离会试的贡院近些,极是不易。多亏驻扎城南的萧都督命卢管事出面,总算没甚风波,稳稳妥妥办下来。”
李珏脸色有些苦涩,只细微点头。
绿桃心里叹气,脸上却装出钝钝的,垂眼道:“爹托我问三爷,甚日子有空,该当上门去谢萧都督。”
沉吟片刻,李珏低声:“先生再三提点,掌实权的武将最多忌讳,尤其不得与文人牵连。我倒不介意功名之类,只怕连累了……”
绿桃歪脑袋想了想:“先生说的是正理。”
心怀同情地见李珏脸色更不好,眼神却慢慢坚定了,琢磨一下,缓着语气又道:“爹说,二老爷新开钱庄之后才知晓,这种进出全是金银的买卖,最要有力的靠山。刚开张就差点被砸了场子。”
李珏苦笑:“那还不赶快关门大吉?”
绿桃更温和地解释:“没料想,金陵布政使衙门居然青眼照看,连布政使夫人都派了内宅管事来,存了一大注银子在钱庄里。”
皱着眉,李珏久久没说话。
绿桃回想老爹的话,道:“爹猜想,会不会是萧家卢管事的面子?虽说李家两位姑娘没有在侯府做妾,好歹也是嫁给世子爷得力的,如今那两个也有战功,回京论功行赏,多半就有官职。”
死寂片刻,李珏道:“我写封信,明日让你老子找人捎给卢管事罢。”
绿桃笑:“婢子倒是觉得,三爷有些避嫌过了。”
李珏眉目舒展了些,扭头瞧着绿桃:“哦?”
绿桃道:“虽然那爷手中有三爷的契书,做派趁人之危了些。但是仔细想来,三爷是傲岸要强的,自律着一诺千金,那位爷何尝不是说话算话的?只看他帮三爷求先生指点课业,又处处爽快,十足是待兄弟朋友的情状。有萧七先生的情分在,就算要避文武的嫌疑,不好公然往来密了,好歹可以相信那位爷人品,不至于……”
李珏愣一下,眼神也掠过净房的门,低声道:“人家君子坦荡荡,是爷小人之心了。”
绿桃含笑又劝:“上回当着萧七先生的面,也都把话说开了。左右三爷决心效忠萧氏,功名路上越稳当,便越管用。就是婢子不懂正经事,也有傻想头,觉得那位爷真承爵做了侯爷,是一个取乐的男妾要紧,还是朝廷中忠心不二的帮手管用?”
李珏神色多了份刚强,苦笑道:“丫头,莫再分说了,三爷都明白。”
大大松一口气,绿桃拍手:“婢子这就扔了那些琐碎的劳什子!”
转身就要去开箱笼,把那些捣腾男孩子的东西毁尸灭迹。
李珏却低喝:“慢着。”
狐疑转身,绿桃不明白地瞧着李珏:“三爷?”
李珏垂下眼皮,低声:“纵然之前有误会,经了萧七先生见证,爷再糊涂也知晓,世子爷是光风霁月的人品,并无淫邪之心。”
绿桃懵了,望着李珏发呆。
脸上泛起一丝难描难画的红晕,李珏声音更低,却异常坚决:“世子爷肯以朋友论交,出乎意料。你家爷却是刚口,出语无悔。纵然世子爷永不招侍寝,也……不妨。”
慢慢瞪大眼睛,绿桃呆住。
心里有些明白了。
李珏神色已回复自若,从容望着绿桃,眼底有着坚硬:“终身犹若望门寡,你……还嫁我不嫁?”
绿桃歪脑袋:“假结婚,多好的事情!本来绿桃还想自己梳起头,一辈子做三爷管事嬷嬷,如今能做三奶奶,三爷脾性又是知根知底的,怎么肯摇头?”
郁郁神色略微冲淡了些,李珏表情居然有了些调皮:“那可要赶快——如今爷只是个秀才,迎娶钱庄老板的闺女,也勉强使得。真考了举人功名,纵然二老爷答应……”
绿桃嬉笑着接口:“只怕二太太要跟婢子拼命!”
正了正神色,李珏笑:“莫非做丫头上瘾了?还自称奴婢作甚。”
见他终于决断,绿桃不用琢磨丫头年纪大之后的出路啥啥的,心情自然也轻快起来:“一日没见到三书六礼,婢子岂敢得意忘形?”
揉揉鼻子,李珏正色点头:“可惜萧七先生不耐松江暑热,去贵溪圭峰避暑,要凉爽些才来金陵,指点临考功课。不然托这位大媒,纵使娘不乐意,爹是知晓的,愈加好措手些。”
绿桃摇头:“人家萧七先生可是朝廷二品大员、清流宗主,求他老人家替丫头保媒,未免儿戏了。”
连连点头称是,李珏自责:“爷糊涂了。平日里先生毫没架子,竟忘了这些要紧的,着实是该死、该死。”
自己背手转了圈,道:“既是这么说,还真不如摊开了跟爹分说清楚,直道世子爷开恩,怜我终身不娶外头难看,只有禄叔忠心,肯为李家误女儿终身。”
绿桃心里忽有一点小小的凄凉。
都怪穿越投胎水平太次!
假结婚……好像已经是一个丫头最好的归宿了。
李珏还在琢磨:“李家只是寻常乡绅,没甚门第之说,只消办事利索,悄悄儿先办好文书,销了你一家子奴籍,外面上就成了乡下土财主的秀才儿子,娶金陵城开钱庄的富商女儿,尽说得过去。”
按捺住无奈和多余感叹,绿桃笑道:“这事该怎么办,婢子……嗯,我竟全无头绪,嘿嘿。”
李珏叹口气:“只有半年理文章、备考,爷不敢花太多时间在这上头。明儿便让你爹去松江请二老爷来,快捷些料理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