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
夜戟下马,飞身来到坟冢前,扶起倒落的青石碑。痴痴地看着那空了的坟冢里残剩的焦黑尸骸,那断骨边缘有动物啃噬的牙印。细细捧一把青泥,重新将残剩的尸骸埋葬,也重新将自己的心埋葬。原本无波澜的容颜只是带着苦涩的浅笑,原本结了寒霜的眸子只是阁着点点泪晕。
玉儿,很冷吧,很疼吧……
你可怨我,怨我来得如此晚……
怨我竟无法手刃血仇……
“哗啦哗啦……”阴暗水牢的门开了,从那日起羯羽便一直被浸在刺骨透寒的水牢里。牢门铁链的滑动声使意识快要抽离的羯羽微微动了一下白得透明的指头。牢门的开启,让光亮透进几丝,照在羯羽蜡白的脸上。吃力睁开眼幕,抬头向上看去,夜戟站在牢门处,逆着光,看不见面容,只见得峻拔的身姿。这光亮刺得眼酸痛,羯羽只好又闭上双眸,垂下头去,惨白的唇失了颤抖的力气。
瑞哥哥……
夜戟俯视着快要与牢里的水化为一体的人……
他快要死了……看着那张与玉儿极似的脸,心上的皮肉在剥离。
他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
“带他上来。”夜戟的语调使原本寒冷的水牢冷到冰点。
对温度已失去感知能力的羯羽听见夜戟的话,想冰锥刺刀心底,任狱卒将自己拖出水面。
“带他到我寝宫里。”夜戟道,转身离去。
羯羽被人拖到夜戟暂住的苍鹤殿,扔在朱红地毯上,身上的水让朱红的锦毯暗了一片。
“卸了他的衣物。”夜戟坐在榻上,单手托腮,看着手里的折子冷冷道。
不……羯羽死死扣住身上仅有的单衣,宫人撕扯,让扣住衣物的手指勒出殷红。他不愿在夜戟面前被别人卸去衣物。
不……衣物被撕裂,羯羽撰着手里保存的碎片蜷起身子,湿淋滴水的青丝一缕缕蜿蜒在苍白透明的身子上。
“都退下。”夜戟依旧低头看着手里的折子。
宫人应声退去。羯羽急急喘着,胸膛却是微微起伏,虚弱不堪,刚才用尽的所剩的力气,现在连呼吸也快做不到。
整个寝殿里只有夜戟翻看折子的声音。
第四十章:夜寒吹裂更阑呓,冷玉遮颜掩相识
夜寒吹裂更阑呓,冷玉遮颜掩相识
光着身子的羯羽蜷着,伏在地毯上。虽是初春,但殿里依旧生这暖炉。夜戟只是细细地看着手里的折子,未看那毯子上的人一眼。
瑞哥哥……不是我……羯羽浮肿的双眼,阁着泪看着榻上视他无物的人,炉里响着炭火剥裂的声音,羯羽觉得那剥裂的声音不是来自暖炉,而是来自他心底。
夜戟放下折子,走到一袭苍白的人跟前,蹲下。及腰的尾发滑落向前,铺泄在羯羽白得通透的脸上。
“你果然很像,”夜戟托起那纤巧的下巴,指尖传来羯羽的体温,他未想竟如此寒凉。“不是像,如果玉儿……长到你这岁数……应该就是这模样。”
玉儿。听见夜戟道出自己的名字羯羽,想要开口,无声地启着双唇,想要告诉面前的人,自己就是玉儿,双眸浥出的泪滑到夜戟手上,连这泪也失了温度。
“你……却……不仅凌迟我父母……还将玉儿暴尸……”夜戟嗓音蕴着仇,结着的霜冻为冰,对视着那双盛满泪的眼眸,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让他的尸骸……被……走兽啃噬……”
羯羽的眼泪在苏夜戟看来是怯弱与虚假。
我没有。
羯羽摇头,下巴传来快要碎裂的疼。
“你是皇帝,”面无波澜的夜戟倏然斜起一丝浅笑,“这殿曾是你父皇,也曾是你的地方。”
我不是……我是……
夜戟站起身,俯视着地上微瑟的人,“起来。”
他叫他站起来,可是他动不了,身体像是抽空了一般。
瑞哥哥……我起不来……我动不了……
羯羽挣扎想要起身,可在苏夜戟眼里他只是微微弹动手指。
“既然,你不起,我……”夜戟顿了顿,“现在的皇帝可是我,朕来帮你。”他以为这样可以羞辱他。
夜戟俯身,五指插进那湿凉的青丝间,将羯羽拖到榻前。横腰将他摔到榻上。
瑞哥哥……羯羽无声唤着夜戟,泪眼迷离的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他无力拒绝。
夜戟欺身压上榻上的人,相贴之处传来身下人的体温,在沙场上见惯死尸冰凉的他不由抽了一口气。低头俯视那张极似玉儿的脸,淡青远黛眉,轻薄如烟、濡湿的黑羽,没入清泉的双眸,精巧微翘琼鼻,轻启半藏玉齿双唇。湿凉的青丝,偶见几缕服帖蜿蜒,从脖间向下,盘住胸前微化寒霜的两点红梅。夜戟那苍白冰凉的唇瓣,想着走兽行狼咬食“玉儿”尸骸,闭眼啃噬。
口中晕开的血腥,羯羽不由蹙眉。夜戟的鼻息在他身上烫出红晕,唇间的温热向冰凉的腔壁侵去。
瑞哥哥……他知道现在不是那个遥远迤逦的梦,他轻合眼幕。
“皇帝,你一脸沉欲,你这帝王之位是不是如此得来。”夜戟离开那被他蹂躏得红肿沁出些许血珠的双唇,四唇间连悬着欲断的银丝,眯起狭长的凤眼,看着那艳丽似绛桃盛放的唇,伸出舌尖舔噬唇角残留的血腥,吐出残忍的片语。
听见这话,羯羽未睁眼,只是眼珠隔着眼幕微微一颤。
“是不是用这儿……”夜戟单膝跪入纤长无力的腿间,修长的手指猛然侵进紧细的芳香之处。
突来的锥心之痛,羯羽牙齿咬进下唇,滚落一颗饱满的殷红,紧闭颤抖的眼幕,拦不住的泪,滑到腮边。
羯羽的忍让在夜戟眼里是卑躬屈膝的谄媚,腿被夜戟分开,扛在肩上。撕裂似烧红的铁杵撑开身子,羯羽上弓身子,睁开双眸,放大的瞳孔伴着颗颗热泪。
瑞哥哥……羯羽在沉入黑暗前喃喃道,只是鼻尖沁淫着血腥味的那人听不到。
天亮了,早到了光亮闯进昏暗弥漫着血腥味的苍鹤殿。
夜戟坐起身,微垂眼幕,触碰到身边人冰凉身子。这寒凉和昨夜的不一样,这才像……死尸的冰凉。
想到羯羽会死抑或已经……夜戟猛然侧身,他不能就这样死。
身旁的人,脂玉的肌肤上没有一处完好,大片暗红黏着在大腿深处,下唇赫然而显的深深齿印。微垂的黑羽间清泉双眸已干枯,蒙着灰雾。
他已经死了吧。夜戟颤抖着手指放到羯羽鼻尖。
不,他不可以就这样死。
“传,给朕传苏相落。”察觉到身旁人还有丝鼻息,夜戟朝着殿外吼道。
相落从王府急急赶到皇宫为羯羽诊治。
夜戟看了看榻上被相落的银针插得密密麻麻的人,转身向偏殿外走去。
“皇兄,”相落叫住离开的人,“你为何要救他?”他不明白夜戟刚才的歇斯底里。
“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夜戟未回身,推门离开偏殿。
“虽然你是我们的仇人,但你和玉儿太像,这张脸我恨不了。”相落为榻上的人用银针引药,“大哥他也一样恨不了,你在这世上便是玉儿的一丝影子,他是不会放开。”
羯羽醒来已是七日后,旁边立着的宫人急忙叫来苏夜戟。
夜戟来到榻前,未语,只是看着榻上坐起的人。
瑞哥哥……虽然被残酷对待,但羯羽依旧放不开,放不下。
瑞哥哥……因为他知道苏夜戟心里只有他。
因为他就是玉儿。
夜戟取过随侍手里托着的器物,一张银丝镶玉的面具。
“带上,”夜戟将面具递给榻上的人,“不可取下。”
瑞哥哥……你……羯羽颤抖着手接过面具。
瑞哥哥……那旨意不是我下的……羯羽跪起身子抓住夜戟的衣袖,阁着泪摇头。
“带上。”夜戟挥袖将虚弱的人扫倒在榻上。
羯羽怯怯捡起榻上的面具,细细带上。
“从今日起,你漆雕羯羽,便为玉妃,名为后妃,实为奴。”
面具与腮间有泪滑出,摔在羯羽想要抓住离去那人衣角的指间。
【夜叉情】
第四十一章:鹅黄新柳倚雾窗,可怜双缚郁金香
春盛,芳草依依,绵雨萧萧,皇宫内外掩不住的绿意。
麝烟殿,大奎皇帝苏夜戟平日里休息的地方。与这麝烟殿只有一道宫墙之隔的便是花句小筑,宫人们都知晓里面住了位带了面具的妃子。据说这位妃子的脸不知何因给毁了,君王不想因此厌弃这位妃子,便与她带上了面具。还有说是这位妃子没得不可方物,君王不愿让其他的见到这玉颜。但没人知道这位妃子的身份为何,从何而来。
“你可有好好用上舌头!”夜戟抓住那配了玳瑁钿花的青丝,扯开腰间的头颅,托起那因难受蹙紧黛眉的脸。前额缀着玛瑙华胜,清泉双眸结着水色,眼羽濡湿,过度使用的双唇红肿。
玉儿……
“滚!”夜戟沉声喝道。这张脸只会让他想到玉儿,想到被凌迟的父母,痛恨自己杀不了仇人。
单音节的命令最是让人心寒,面前的人不由身子一震,捡起地上的面具,怯怯地退着爬出偏殿。
望着那像怯弱小狗一般爬出的人,夜戟猛然闭上双眼。
那不是玉儿,他只是相似,他是仇人……
夜戟不断的催眠自己。
回到花句小筑,女官雪娟迎了上来,扶住不断发抖的身子,惊觉这纤弱的身子异常冰凉。
“娘娘,可叫御医?”
羯羽摇着头。他被吓到,夜戟极具厌恶地道出的那个“滚”,让他惧怕不已,他不想被丢弃。
虽然他认命了,不再奢求夜戟知道他就是玉儿,再苦再痛他也要在夜戟身边。
他愿意承受他的愤怒。
他知道他的恨……
他愿意承受了。
是他的怯弱害了他们的父母。
雪娟抚着羯羽躺在轩窗旁的竹榻上,连绵细雨的春日寒凉,细心的女官在沁人的竹榻上铺了软垫。
羯羽蜷着身子缩在竹榻内,半垂眼眸看着窗外的一切。绵绵轻雨湿檐花,花底人未语。轩窗遥对寒苍穹,倚阑干,谁见两眉愁聚。道是重寻好梦,亦是赊。
“娘娘,娘娘。”雪娟轻声叫着竹榻上的人。
羯羽未应,半垂的眼羽轻轻合上。雪娟找来锦被盖在睡着的人身上,点燃紫炉里安神的香料。
雪娟是除了夜戟,相落唯一知道羯羽身份的人。
那日羯羽昏睡七日后醒来,夜戟召她到跟前命她从此便在这个带着面具的人身边侍候。当时她不知道这人为何戴着面具,也不知道这人的真实身份。
直到一天夜里,羯羽被抬回了花句小筑。月白单衣的下摆被血染得透红,微敞的衣襟露出片片青红紫斑赫现的肌肤。雪娟掀开那单衣,修长纤细的腿间大片殷红。
男子!
雪娟知道了这娘娘并非女身。可是榻上那人身子深处的伤口依旧在淌血,她只好为羯羽上药。触到那骇人的伤口,取出那片撕裂血肉的碎瓷片,一向处事不惊的她不由面颜抽动,感到胆寒。上药后,羯羽身子滚烫,为他退热只好取下那不曾一刻摘下的银丝镶玉面具。
四殿下!
她从未想到过,这位玉妃娘娘竟是在她最饥饿时,曾给过他一块糕点的四殿下,来后登基成了皇帝的四殿下。
殿下,为何……为何你……会……
她忘不了那日里他的笑,忘不了口中带着他体温的糕点,忘不了那糕点的丝丝清甜,那是支撑她活到现在的东西。
殿下……
想到以前的事,雪娟咬住衣角不让自己哭出声,轻轻地擦去滑落在腮旁的泪水。
竹榻上的人微微蜷了蜷身子,想是有些发凉。
雪娟在抱来一床锦被,为羯羽添被子时触到那滚烫的额头。急急跑出叫了太医。
“大人,我家主子如何?”
“无大碍,只是受凉,加之身体虚弱。”
听见太医的话,雪娟想起自那日后羯羽的身体就一直很弱,极易发烧。
叫醒羯羽,细细喂下药后,虚弱的人又沉沉睡去。
翌日,天放了晴。
昨晚斜风剪芭蕉,细雨带来的微湿,在屋檐集成清露,断断而下。
“殿下。”雪娟察觉榻上人醒来,端上刚煮出的粳米粥。
羯羽听见雪娟叫自己“殿下”接过云影玉碗的手不由一震,单手抚上脸,面具未在。
面具……羯羽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面前对自己温柔浅笑的女官。
“殿下,面具在这儿,”雪娟半遮玉颜的面具,轻轻与这个惊魂不安的主子带上。
对上那一直满是温柔浅笑的双眸,羯羽安下心来。
若是让别人看见自己,瑞哥哥他会……
他会……
生气。
“殿下……”
羯羽慌忙止住雪娟的话,在她的手掌上画着。
“奴才明白,奴才叫娘娘。”雪娟痛心地将手掌合上,她没想过那个玉雕出的殿下竟成了这样。
“玉妃娘娘,皇上让您伴架游园。”夜戟身边的随侍在小筑门前说道。
羯羽巍巍扶住床头撑起身子。
“娘娘,您的身子。”雪娟扶住艰难起身的人。“您这样如何去得?”
羯羽缓缓摇头,身上的热还未完全退完,头依旧晕晕沉沉。
“公公劳烦你,告诉皇上,我家娘娘身子不适,不能伴驾。”雪娟道。
“这可不行,娘娘请不要让小的为难。”随侍面有难色。
推开雪娟的搀扶,扶着墙来到那随侍跟前。
“娘娘……”雪娟想要叫住离去的人。可离去的人回头对她浅浅一笑,面具下那眸子中的温柔欲流。
“娘娘,皇上已在园里等您,您请。”随侍在前带路。
薄雾铺满青石路,蜿蜒红宫墙,风剪一夜宫花,绿残红萼落。
夜戟在奇葩园的琉璃亭里,淅淅斟着茶盏,亭外雨后的青竹分外绿得耀眼。轻放空盏,斜眼待看彩蝶空翻飞。
“皇上,玉妃娘娘到。”
第四十二章:风夜剪非花非叶,泪蒙眸非烟非雾
风夜剪非花非叶,泪蒙眸非烟非雾
夜戟用指尖画着茶盏边缘,偶然滑入刚满上的茶水中,带一指茶香。望着亭外披着雾气的花木。
“皇上,娘娘到了。”
羯羽浑身都是涔涔冷汗,煞白的双唇微微颤抖。
夜戟只是微微抬头,挥手示意周围的宫人都退下。
亭外薄雾亭内人未语,晨风过红梅,风剪一丝红,红一丝剪风。良久,夜戟只是默默地嗅着闻香杯。
视线里一切在模糊,羯羽感到每个关节在叫嚣,酸软。倚在栏杆上,颤颤支撑起整个身子,难受地阁着泪看着夜戟。
夜戟对上了这清泉水欲流的双眸,这样的眼睛让他如临曲径清泉畔,轻流的泉水腾起水雾,沁人心脾。
为何我如此待他,那双眸子却还是如此清透……
“你身子不适?”夜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