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去年过节时,夏成周不肯配合,但是好歹有许博容这个爱热闹的在闹腾,并不算特别冷清。
今年,春宫虽然添了个女主人,但是已经形同虚设,秦菲菲自那日后,又看见夏成周不闻不问的模样,便已心如死灰,哭都来不及,哪有闲情逸致来过什么中秋节。
因此今年中秋,夏成周也不过是命人随便摆了一桌果品,又给下人们打点了些赏钱,奴婢们放了一天假,准许回家探亲,其他的也没了。
阿诺过得也十分无聊,在林香那院里和众姐妹一起吃了点果品糕点后,便径自回了自己住的小屋。
她坐了一会儿,想起今夜是中秋,许博容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不由得便携了酒,想要去同许博容做个伴。
没有想到,还未走到山坡边,便看到夏成周竟然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个酒杯,手里又拎了一个酒壶,一边斟饮一边开口道:“想不到,这个中秋节,还是只能和你过……”
他显然已经喝了好些时候,人已经有些迷糊了。月光明亮,照在他身上,竟然将他的身影照得格外寂寞。
寂寞也是自找的!阿诺冷淡地想。
“我现在不行了,你高兴了吧……”夏成周一仰脖子将酒饮尽,碰地一声将酒瓶子砸在地上,人径自倒在一边。
没有想到夏成周在外头睡了一夜,第二日竟然就一病不起,这病来势汹汹,让阿诺简直欢喜得要跳起来了,希望他干脆病死才好。
宫中的大夫也拿这病没办法,都道脉象奇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像很久以前中的毒,现在才发作出来,也不知中的是什么毒,因此无从下手。
谢君鸿想起许博容还有位徐姓表哥,是名妙手回春的神医,因此便让人去将他请了上来。徐万程还记着上回那事,不过此时人命关天,而且还是有几分交情的人,因此也就跟着人上了春明山来。
他摸过夏成周的脉象,也道是很久以前中了毒,当即便让人开了方子去抓药。
那夏成周在床上躺着,徐万程站在一边看了片刻,便要走出去。此时夏成周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博容!”
徐万程回过头,便看到夏成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脸焦急的神色,道:“博容!快跑!你娘要杀你!”
徐万程有些惊愕,不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是发了癔症还是做了噩梦。
徐万程推了推他,道:“成周,你清醒清醒,博容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什么过世?”夏成周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一脸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忽然他大惊失色,跳下床道:“博容被宫主杀了吗!”
他鞋袜也顾不得穿,就急慌慌地要往外跑,徐万程连忙拉住他,道:“成周!”
夏成周这才茫然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这里是琼花院!博容不在这里!他,他真的被宫主杀了吗?!”
他惶急地大叫一声,一只手抓着徐万程的衣服,白着一张脸问道。
“你醒醒,博容已经死了,二月份过世的。”
夏成周听见这话,竟然哀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受了莫大的打击一般,嘴里胡乱嚷嚷道:“为什么要杀他!该怪的人是我,是我带坏博容的!博容,你怎么这么傻!宫主要你娶妻,你就娶好了,我不介意的……”
徐万程这才知道,他多半是神志不清醒,想起徐紫逼迫许博容娶妻的时候了。
看他这副悲痛的样子,看来对博容的感情还是有的。徐万程就蹲下了身,拍拍夏成周,道:“节哀顺变。”
夏成周一脸的泪,神色凄惶,浑身颤抖。
他将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蜷着身体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徐万程没办法把他劝起来,有些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这时候夏成周忽然喃喃道:“博容……是我杀死的……”
徐万程听见这话,还道是他发癔症,没想道夏成周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我……我那天晚上在他喝的茶里下了药,暂时散了他武功,然后就用一条腰带把他勒死了!”
他趴在地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堂堂春宫的宫主,聪明绝顶的许博容,居然被一条腰带勒死了!”
徐万程有些惊诧愕然,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胡言乱语还是确有其事。他蹲下身,急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杀博容?!”
“当然是真的,人就是我杀的!因为我恨他,所以我要杀了他!”
夏成周又厉声大笑起来,听起来十分恐怖,也不知他是在笑谁。徐万程却是怒不可遏,一把抓住夏成周,追问道:“他待你哪里不薄?为什么要杀他!”
“他拆散了我跟菲菲,所以我恨他!”夏成周青白着一张脸,看着徐万程。这时候他的眼神看起来十分清醒。
“夏成周,许博容跟你十多年的感情,还比不过一个孙菲吗?!”徐万程气得跳起来,取下墙上的挂剑,拔出剑一把插进夏成周体内。
但是他原本便是个大夫,一心向善,这时候杀起人来,手便不由自主地抖了。
一剑刺偏。
外头早已听见响动,此时有仆从在门口张望,一见夏成周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当即便尖叫起来。
徐万程被人架住,跪在地上,犹自不服,叫道:“夏成周杀了我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杀他有什么不对?”
谢君鸿一进门便听见他这声嚷嚷,不由得一愣,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众人见他来了,一时间都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他吩咐几句,让大夫好好医治夏成周,便挥手屏退左右,命人关上了门。
徐万程冷淡地看着他,道:“我记得你对博容一直忠心耿耿,没有想到居然会背叛他。”
谢君鸿一愣,笑道:“你看起来傻兮兮的,想不到心思倒是精细。”
徐万程从地上站起来,道:“如果没有你帮夏成周,夏成周有这么容易上位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博容?”
谢君鸿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这样,都是博容授意。”
徐万程愕然,继而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夏成周曾来找我好几次,要我反水投诚,我一直没有答应。其实博容早就知道夏成周的心思,那晚,他来找我……让我答应夏成周。”
“骗人!博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他是真正被夏成周伤至心死,了无生趣了吧……”谢君鸿叹了口气。他所言非虚,许博容的确曾经找到他,让他答应夏成周。
“他要春宫,我给他,他要女人,我也给他,他要我这条命,那就也给他。”许博容嘴角挂着冷冷的笑:“只希望他以后不要后悔,后悔也来不及。”
许博容转过头,看着谢君鸿,道:“我许博容用这条命,赌他一辈子不会开心。”
谢君鸿一脸不落忍,皱着眉头看着他,劝解道:“博容,为了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这样,真的值得吗?”
许博容开口道:“算命先生曾经劝我,情之一字,看开为好,可是我就是看不开。我这辈子只爱过夏成周一个,我要怎么看开?!我恨他背信弃义,辜负于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看不开!”
谢君鸿明白,许博容已深陷困局,走不开,只有死路一条。
徐万程傻住愣住,没有想到事实竟然会如此,许博容竟然是一心求死。
徐万程当夜便下了山去。
过了些日子,夏成周渐渐好转,那伤毕竟没有伤在要害,因此也没要了他命。夏成周问起徐万程,谢君鸿便答了他:“我将他放走了,此人毕竟是许博容的表哥,若是宫主将许博容家的人斩尽杀绝,恐怕要为人诟病。”
夏成周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谢君鸿又道:“为什么徐万程会知道……”
夏成周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淡淡道:“我那时糊涂了。”
此事便就此揭过。
秋高气爽,夏成周却整日待在琼花院中看书,没有出门。平日里打点宫中事务,大部分都交给了谢君鸿。
夏成周正在屋内写字,忽然听见窗外有小厮叫道:“博容!”他如被雷劈一般抬起头,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厨房里帮工的少年在嚷嚷。
另外一人已走得远远的,听见他叫,却回过头应了一声,道:“怎么了?”
那人的模样,却和许博容相去甚远。
夏成周呆了片刻,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片刻后,他打开门对守在一边的管事开口道:“刚才有人在叫博容?让那个什么博容把名字改了。”
那管事的笑道:“宫主想必听错了,那两个孩子我认得,那个不叫博容,叫郭瑞。”
夏成周皱起眉,他最近也不知怎的,时常出现幻听幻视,总是会把别人的名字听成博容,把别人的背影错当成博容。
这种事情出现的几率频繁,已经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也找大夫来看过,大夫只道是他上回重病加重伤,伤了元气,以至于心神不宁,静心休养便好。
可是休养了许多时日,他这病却似更重了。
半夜里又做了噩梦,惊醒过来。
噩梦的内容永远是同一个,那个他杀死许博容的夜晚。
他在反复重复着杀人的那个夜晚。
夏成周抱着头,缩着身子,几乎不敢回忆梦境里的事,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梦里那个杀人的人是他。每次,梦里似乎都有两个他,一个在杀人,另一个旁观。
他在旁观着自己杀人。
有好几次,他冲上去想要拉开那双杀人的手,可是都无济于事。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博容被勒死。
夏成周有些精神恍惚,无神地地打量着室内。他忽然觉得,自己睡的这张床好大,好冷。
窗外似乎又什么白色的东西在飘,夏成周立刻跳下床去,打开窗子,急切地叫道:“博容,是你吗?”
不是,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仿佛流动的银沙,透过云层照射向地面。云层被风吹动,就造成了光线不断的变化。
夏成周几乎绝望地大喊起来:“你要是恨我就来杀了我啊!你要是还有怨气在这世间,就让我看看!我夺了你位夺了你命,你难道不恨我吗?!”
“恨我就来找我啊!”
可是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天地间竟然如此寂寥。
他忽然低下头,哭了起来,哽咽道:“你要是恨我就来找我啊……我杀了你,难道你都不恨我吗……”
忽然有一只手,放在他肩头。
07.阿容
夏成周如遭雷击抬起头来,那人却是谢君鸿。
“谢,谢师傅……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夏成周有些狼狈,缩回窗内,企图用阴影遮挡脸上的泪痕,但是谢君鸿早就已经看见了。
“我半夜听见你在叫,过来看看……宫主最近有些心神不宁,是怎么了?”
“没什么……”夏成周尴尬地摇摇头,用手抹了一把脸:“本宫无视,谢师傅请回吧。”
谢君鸿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被夏成周叫住:“谢师傅!”
“宫主还有何事?”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魂魄一说吗?”
谢君鸿笑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吧……宫主若是担忧许博容的怨气尚在,不妨请道士做做法事。”
夏成周摇摇头,道:“不必了。”
谢君鸿转身走了,夏成周看着他的背影渐远,也关了窗户,回到床上颓然坐下。
眼看将近年关,夏成周也没什么过年的心思,便将事情一并交给谢君鸿打理。可怜谢君鸿一把年纪,被这么一副重担压着,头发都花了不少。
但是夏成周什么都不用做,人却也看着瘦下去了。这些日子他与秦菲菲的关系有所缓和,秦菲菲见了他的模样,便问道:“宫主最近是怎么了?”
夏成周苦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夜里睡不好罢了……”
整夜做着那种梦,他要怎么睡?
秦菲菲道:“前阵子我也总是睡不安枕,便有人送了我几支香,说是睡着时点燃了,便可梦见最欢喜的事,我用了之后果然好了许多。只是这香不可多用,怕是会上瘾。”
夏成周也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的,秦菲菲却已命人去取了几支香,用绸子包好,交给夏成周。
第二日见到夏成周时,他果然气色好了许多,秦菲菲便笑道:“宫主昨夜睡得可好?”
夏成周点点头,温和地笑道:“甚好,这香果然管用。”
秦菲菲又道:“不知宫主昨夜梦见什么了?”
夏成周却有些言辞闪烁,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幼年一些琐碎事。”
没几日便到了过年,谢师傅张罗了十几桌酒席,又请了戏班子,因此这个年过得倒是很热闹。夜里夏成周和秦菲菲一起守岁,一至子时,窗外鞭炮声便响了起来。夏成周转过头,笑道:“博容,新年快乐!”
秦菲菲愕然地看着他。夏成周站起来,打了个呵欠,道:“时候不早,你早些睡吧。”
秦菲菲问道:“宫主,你方才喊我什么?”
夏成周不解地道:“我叫你菲菲啊。”
“可是刚才你说的是,博容,新年快乐……”
夏成周脸色微微变了,道:“我叫错了……以前经常与他一起守岁,这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他说完,便转身回了琼花院。
秦菲菲站在他身后,一脸苦笑。她以为自己的努力可以让夏成周回心转意,但是他脾气是温和了,却待自己如妹……
秦菲菲给的那线香未过多久便用完了,夜里夏成周又开始做起噩梦来了。这一回不是梦见他杀死徐博容的那夜,却是梦见许博容回了春宫,却只是站在门口和人说话:“成周在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待在琼花院里,却已经听到了许博容的声音。他当即开了门跑出去,想要见他一面。
门口的人却答了许博容:“宫主不在。”
许博容有些失望地道:“那算了,我走了。”
夏成周急得要大哭,可是那条路,长得怎么跑也跑不完。
醒过来时,他竟然满脸是泪,嗓子干痛,也不知是不是在梦里叫了出来。
“难道我竟然后悔了吗……”夏成周拿着酒壶,坐在屋顶上,看着月光饮了一口酒。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绝对不可能是后悔,当初明明那么恨他,恨到要杀了他,怎么可能轻易后悔。
但是梦中那满脸的泪又是怎么来的呢?
夏成周简直要精神崩溃,拼命地饮酒,妄图以酒消愁。最后他喝得多了,竟然在屋顶睡着了。
夜里风凉,这又是一月份的天气,他睡到半夜,便冻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下了房顶,他正要往屋内走,却忽然看见对面桥上似乎站着一个人!
夏成周惊得手心冒汗,连忙运起轻功奔了过去,可是走到近前,那人竟然不见了。
夏成周大叫道:“博容!是你吗!”
茫然四顾,回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博容!你是不是没死?!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夏成周冲四野大叫,几近疯狂:“我后悔了!你出来让我看一眼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