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周挽留不住,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走了。
这人不过走了半日,他便开始坐立难安起来,总觉得无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手脚也一直冰凉,好像在害怕什么一般。
最后他实在坐不住,索性便追着子微下了山。
只是子微比他早走半日,他脚程再快,也难赶上。最后一直追到了扬州城。
他在茶楼中随便坐了,叫了一壶茶,想找小二来打听一下子微的住处。只是这一抬头,却看见有几人从楼梯口走了上来,其中一人正是子微。
夏成周顿时惊喜起来,没有想到一到扬州便见到了他。他正想开口叫人,子微却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带人进了雅间,显然是没有看见他。
他也不气恼,索性便坐在位子上等子微出来。
原来这子微回来也不过一个时辰的样子,路上碰见了几个书院内的同窗,纷纷询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子微原本便是个爱显摆的人,当即便道自己有了奇遇,已学成武艺要行走江湖。同窗们哪里肯信,都道他是胡说八道。子微便索性在街头摆弄了几招,令同窗们惊讶叹服,缠着他问何来的这番际遇。
子微便请了几人上茶楼,包了雅间,一边用餐一边将这段时间的事情说了。他爱炫耀,言谈间便忍不住夸口,道那春宫宫主对自己是如何如何热情款待。
其余几人半信半疑,都道:“为何春宫宫主会对你一个陌生人这般热情?他又不是傻子!”
子微神秘地一笑,得意道:“你们猜为什么?”
几人摇头。
“因为他喜欢我!”子微煞有介事地开口:“春宫宫主,他喜欢男人!”
几人都不由瞠目。过了一会儿,方有人讷讷地开口道:“想不到子微你为了学得武艺,竟然甘愿断袖分桃,做如此不堪之人……”
子微立即驳斥道:“胡说八道!我未曾不堪,不堪的是他春宫宫主!若不是他纠缠于我,我才懒得理他!”
“什么?他纠缠你?”
“没错!你们不知道,这个春宫宫主不知有多饥渴,仿佛一天都离不开我似的,什么下贱的事情都愿意为我做……”
“难道……”几人都已经说不出话来。
子微一抚掌,道:“没错!若不是看在他活儿不错,又长相女气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他!”
他话音刚落,那雅间的门便被碰地一声踹倒。
夏成周脸上隐忍着怒气,走进室内。一屋人见了他的样子,虽然疑惑,却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询问。
夏成周径自走到子微面前,问道:“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子微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出,虽然也知道自己言辞有些过分,但是要他收回说过的话,岂不是在朋友面前落了面子。而且夏成周又十分珍视宠爱他,他当即便梗着脖子,道:“没错!你夏成周服侍我的淫荡样子,我可是闭上眼都能想起来呢……”
他话未说完,夏成周便刷地一声拔剑,还未待人看清,便捅在了子微身上。
他猛然将剑拔出,血便一下子流了出来。
子微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顿时脸色发白,捂着伤口倒在桌上,大叫道:“好痛!我要死了!”
其余几人都惊慌奔逃出去。
夏成周未再多看他一眼,掠窗而去。
江南原本便多雨,此时忽然又下起瓢泼大雨,路边的店铺纷纷半掩了门,路人匆匆返家,街景一时间萧条清淡起来。
这场雨一直下到晚上,河边都涨了水,老艄公只能拖了船,在浅滩搁置了。
却在此时,黑夜的大雨中,有一人披头散发地走了过来。
饶是这老艄公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心悸,不知这黑夜大雨中走来的是人是鬼。那人却径自走到江边,站了许久,也不知是想渡江还是想过河。
老艄公心肠好,犹豫了一会儿便上前问道:“这大雨黑夜,渡河不便,您不如回去,若要渡河明日再来吧。”
那人呆呆地回过头,两眼发直地看着老艄公,愣了半晌,才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人死了,能不能活过来呢?”
这老艄公被他一句话问得头皮发麻,倒退两步。
那人仍旧不依不饶,走上前一步追问道:“老人家,你说能不能呢?”
那老艄公壮壮胆子,道:“人死如灯灭,怎么可能活过来?”
那人听了,仿佛是最后的希望都被灭绝了一般,当下便脸色发青,摇摇欲坠,喃喃道:“为什么不能?”
那老艄公见他如此模样,不敢再待下去,转身便离开了,留下那人倒在岸边芦苇丛里。
第二日天终于放晴,老艄公想起此人,青天白日的他也不甚害怕了,便去了江边看看。想不到那人竟然还在,盘腿坐在芦苇丛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一副淋了一夜雨的凄惨模样,头发衣服都黏在身上,脸上还带着些泥沙,看起来十分落魄凄惨。老艄公这时候才敢确定他不是鬼,大白天的怎可能撞鬼,当即便走上前,问道:“公子还在这处,可是要渡河?”
那人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迟疑着点点头。
他上了船,似乎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那老艄公便载着他一路沿江而下,欣赏两岸的风景,指望能让这人多几分生机。
只是他好似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一般,呆呆地坐在船头,仿佛没有生命的泥塑米雕一般。老艄公见他这样,也不由得叹气,不知道这年轻人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到底受了什么打击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待小船划到了岷江边,之间水边傍着青山,山脚坐落着几处小村落,屋瓦白墙,此时已是午时,村落间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山路间有不少人拾级而上,似乎都奔着一个去处。行人渐渐被白云青叶挡住,没入那颤巍巍的钟声里了。
老艄公便向年轻人道:“此处有一座道观,观中有位道长,据说通晓阴阳五行之术,十分了得……”
那年轻人忽然张开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阴阳五行之术?”
老艄公见他来了兴致,便笑道:“不错,据说此人还精通医术,能活死人,肉白骨呢。”
“活死人?”那年轻人忽然便直起了腰板,仿佛被这句话注入了生命力一般,抬起眼看向老艄公道:“麻烦老人家在此处靠岸,我想前去拜会一下这位道长。”
那老艄公便停泊了船只,让那年轻人下了船。
年轻人看着要立刻上山,老艄公连忙叫住他,笑眯眯道:“这位公子要去拜会乾坤道长,也该收拾收拾,装点一番才是,不然这般随便,恐怕要冲撞了道长。”
这年轻人自那雨夜后,便一直未曾洗澡,浑身泥沙衣衫褴褛,好似一个乞丐一般,此时若上了山,恐怕要被小道童打下山门。
那年轻人听了,果然便找了处客栈洗浴过,穿上了新衣服。小二一听说他要上山拜会乾坤道长,忙提点道:“这位乾坤道长门槛高招牌亮,要见他必须得‘三有’!”
那年轻人便打赏了些东西给小二,问道:“哪三有?”
“有钱:香火钱,一百两,有人:县官大人的引荐信,有诚意:必须一路走上山,不可坐轿。”
那年轻人皱着眉,道:“第一和第三好办,只是这县官的引荐信……”
那小二笑道:“这也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封引荐信又有何难?”
那年轻人这便知道,说来说去,还是要钱。而且这道长看来和官场有来往,这县官保他道观平安无事,无人敢犯,道长则保这县官财运高升。
这么一想,他便觉得或许这道长并不似传说的那般厉害,但是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若是没有试过,他怎么也不能甘心。
当即他便问了小二该如何弄来引荐信,左右折腾,待终于准备妥当,已经是第二日了。他一早沐浴好,便步行上山。这点山路对于他这等习武之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不多时便将路旁的善男信女甩得老远。到了道观门前,有两名门童拦住他,开口道:“这位公子爷挑得不是时候,这么一大清早的,道长还未起床呢。”
他不多言,掏出一些碎银子来给了两人,这两人掂量掂量,便点头道:“行了,看你心诚,进去吧。”
只是这还不算完,他进去之后,言明求见乾坤道长,却没有人理会他。直至他往一旁的木箱内捐了香火钱,才有人过来招呼他。
经过重重关卡,终于在后院见到那道长,那道长端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拂尘,眼皮也不抬,似乎在打坐。年轻人想了一想,往身旁的石桌上放了两张银票,那道长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见都是五百两银子的大票,便开口道:“道友贵姓?”
“姓夏名成周。”
“无事不登三宝殿,道友有何难事,说罢。”
“听闻道长可活死人,夏成周所求便是此事!”
那道长却忽然色变,道:“死而复生乃是有违天命!若行此事要折我阳寿……”
他话还未说完,夏成周忽然出手,将道长一招制住,冷冷喝道:“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若要折寿便来折我的,此事你做还是不做?”
道长未想到他竟然是武功高强的武林人士,忙叫道:“竖子休得无礼!贫道与飘渺峰张仙座下大弟子张淼乃是好友,若是开罪与我,他日飘渺峰定饶不了你!”
“飘渺峰?”夏成周冷笑一声:“飘渺峰若是敢阻我成此事,我定把整座飘渺峰踏为平地!”
12.墓中无人
这道士其实不过是个沽名钓誉,故弄玄虚之徒,哪有什么真本事,眼珠转转便开口道:“要使人起死回生也可以,不过要开棺做法,此举恐怕要扰了往生者清净……”
夏成周却道:“好!你说开棺便开棺!若是仍旧不行,便拿你命来赔!”
这道士顿时额冒冷汗,脚底发软,后悔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夏成周也是病急乱投医,一牵扯到许博容,他便什么理智都没有了,当即便挟了乾坤道长,回了春明山。
他们到了春宫时,已是第二日上午。这乾坤道长才知道,此人竟然是春宫宫主。夏成周刚坐定,便命人去请了谢君鸿前来,商量此事。
谢君鸿听了,当即便摇头道万万不可。这所谓的乾坤道长一看便是骗人的家伙,若真听了他话开棺,实在是对许博容大为不敬!
乾坤道长听到此处,虽然对谢君鸿言辞间的鄙视十分不满,但心内却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此时夏成周却神色激动道:“他说能起死回生,为什么不试一试?!谢师傅就这么不想让博容回来吗?!”
谢君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宫主现在又是在想什么?为什么忽然有了这种念头?”
的意思十分明白,当初人是你杀的,位是你夺的,现在又闹这么一出,是在给谁看?
夏成周听了他话,一脸难堪,缓缓道:“我……我就是想让他回来而已,只要他能回来,他要我赔春宫,我便立刻让位,要我赔命,我马上刎颈!我只求再见他一面……”
谢君鸿不知道他这又是怎么回事,眼见劝不动他,悄悄命人去请林香前来阻止。
夏成周怎会未曾料到他这一手,已命人阻了去处,将人拦了回来。
谢君鸿知道拉他不回,不由得拂桌而起,骂道:“你已经逼死了他,你还想怎样?!一定要让他死不安宁吗?!”
夏成周见了他激动的神色,冷冷道:“逼死许博容的不仅仅是我,若是当初谢师傅你不投诚,我这事绝对成不了。”
谢君鸿一口气堵在胸口,简直要一口血喷出来。他开口斥责道:“你以为我当初是真的投诚反水吗?!这一切不过是博容让我做的,他早知道你要反他,便助你一臂之力!”
夏成周愣在当场,一惊之下,已是口不能言,怔怔望着谢君鸿。
谢君鸿冷笑道:“他也知道你要杀他,他是一心赴死,只是让我问你一句,杀了他,你现在后不后悔?”
他见夏成周只是站在那里,还道他是无动于衷,继续道:“博容想必恨死你了,你以为他活过来,就会原谅你了吗?这春宫宫主之位,他根本就不屑做,你的命,想来他也是不屑要的,拿过来都脏手……”
他话未说完,便见夏成周忽然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夏成周抹了抹嘴,道:“不管他要不要,我都会还他的……现在走吧。”
那乾坤道士听了这么多江湖秘辛,早已吓得半死,此时两腿站站,被人押着一路走到了后山墓前。
夏成周已将东西都准备妥当,此时一声令下,便让人挖土掘墓。
谢君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待将那薄薄一层棺木挖出来时,夏成周挥手制止了侍从们的动作,走到棺木便轻轻抚摸着那棺材,动作柔情,仿佛再抚着什么珍爱之物一般。半晌,他回过头看了道士一眼,眼神中充满警告的意味,道:“道长可以开坛做法了吗?”
乾坤道长死到临头,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反而不怕了,开口道:“可以了,道友请开棺吧,贫道已准本就绪。”
夏成周转过头,缓缓推开那棺木。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那棺中竟然空空如也!
墓中无人!
夏成周一脸怔然,旋即向谢君鸿喝道:“他尸身呢?!博容是不是没有死?!”
谢君鸿也是脑中一片混乱,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也正在昏昏然见,面对夏成周的质问,他也不知要怎么回答。
夏成周却好似已整个人都痴傻了一般,哈哈笑道:“他没死!我就知道!他一定没有死!我能感觉得到,他一定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
那道士却是整个人瘫软在地,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此时一个呆,一个疯,一个傻,加上棺中无人的刺激,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侍卫们都窃窃私语,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候,忽然有人箭步而上,狠狠给了夏成周一耳光,扇得他当即愣住。
这人正是林香。
她听闻夏成周要干这开棺做法的荒唐事,立刻赶了过来,却没想还是晚了一步。
夏成周见了是她,立即想起来,当初葬了博容的正是此人。他一把抓住林香的胳膊,追问道:“博容现在在哪儿?!”
“你现在又问他做什么?你不是恨他恨到死吗?!”
夏成周却是一脸焦急恳求,哀求道:“我只想见一见他……”
林香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他的确是死了,只是尸身被我火化了,当初他找到我,说要我把他火化,这样谁也找不着,他也一辈子不用再见谁,可以落个清净了。”
夏成周却是完全不相信,他此时刚有了一丝希望,怎么会相信林香的话,当即便命人将场地收拾好,带人回了琼花院,又命人将下山寻找许博容。
这一找却是找了大半个月都毫无音讯。夏成周去林香那处追问,得到的答案永远是他已经死了。最后夏成周坐不住,索性自己带人下了山。
他先是在江南一带地方找,接着便渐渐往北,循着村落城镇搜寻过去,如此竟然过了小半年,仍旧是一无所获。
13.孙菲
夏成周却是这小半年都在外头奔波,未曾回过春宫。一日间他打马走过一处江南小镇,此时正是天干日燥的秋日,夏成周舔了舔嘴巴,停了马拴在旁边,便命侍卫前去买些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