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白裸着半边肩膀,头也不抬,盯着案前的折子,面露出厌色。
叶添指腹轻击木椅扶手,依旧的云淡风轻:“主要是像‘叶’,甚好,甚好。”
夏念白冷若冰霜:“来人!”
帐外两名士兵即可抱拳进见:“将军!”
医士跪在地上正准备给夏念白敷药,见状也吓得一愣,手一抖,挖出来的药酱便直接糊在自己的膝盖上。
叶添忙给半跪在地上的士兵使眼色。
一边收了轻浮之色,面上越发严谨起来:“对了,将军,这朝廷这个时候急忙召将军回京,叶添以为,定是有人在背后参了将军一本。”
见夏念白不语,又朝地上士兵挥手,一副将军要议事无令退散的光景。
待地上的两个士兵犹豫着退出后,叶添才松了口气,继续道:“将军出征数十日,兵困粮乏,寻人无果而遭人弹劾,倒也于情于理。”
夏念白盯着折子出神,半晌才道:“这个时候撤兵,可惜了。”
医士敷完了药,躬身一鞠,知趣的退身而下。
帐内只剩叶添和夏念白两个人。
“眼下需即刻撤兵,倘若抗旨拖延,即便是凯旋而归,皇上也会心生戒意,”叶添起身,于桌案前缓缓踱步,又突然眼角含笑道:“你手握重兵,却这般听话,回朝后,兴许皇上封你个怀运大将军也说不定。”
夏念白抬眼,淡淡道:“尽是痴心妄想。”
“正是,”叶添笑起来有似春风,“此番急招你回朝,岂是区区污蔑,恐有人居心叵测,欲置你于死地。”
夏念白掉转了目光,黑眸倦淡:“毕竟也是得胜回朝。”
叶添哈的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夏念白敛尽了疲态,面无表情。
叶添见状道:“前些日子东南两省的张总督饱受朝廷黑状之苦,即便是一战清寇,不也落了个‘拥兵自重,闻劾方战’的罪名,而被缉拿回京。”
夏念白淡淡道:“东南流寇凶悍异常,无恶不作。东南兵种比不得辽北骑兵吃苦耐劳,安逸惯了,临寇时竟溃不能敌。张总督苦心部署数月,练兵遣将,并不失为一种好战术,耿忠如此却遭蠹虫陷害,令人扼腕。”
“有此先例,将军更要小心才是,”叶添随手丢了块木碳到铜盆里,“我倒是有个万全之策,简单易行,就是下流了些。”
夏念白顿了顿,不做声。
“啊呀,念白,莫要误会。”叶添笑嘻嘻的离夏念白稍近了些,伸了一双手过去。
“并无误会……”夏念白细微一躲,却还是由着叶添将一侧滑落腰际的衣裳搭上肩膀。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要论颠倒是非黑白,朝野之中除了他挑不出第二个人”叶添道:“将军脾性孤傲,朝堂上从不与人站队,此番入京,不如提前打点了,表明立场,那人定会保你,此乃万全之策。”
夏念白心思不在此处,便随口道了句:“谁?”
“将军,此人并不难猜,”叶添道,“正是那位贪得无厌的吏部尚书。”
军队自北漠出发,回京本是二十日的路程,但凯旋而归,气势高涨,仅仅半月便已然抵达京城。
夏念白遵叶添嘱,驻兵三十里外,派人携金薤留珍入京,顺道请皇命率军回城。
当晚,刑部主事王正,连夜出城。
寒暄几句后,也尽是吹捧赞许的陈词滥调。
临走前反而无关痛痒的道了几句,京城虽好,但比不得江南花荫镜湖,繁华成土。
转日,夏念白入京面圣交北夷玉玺,即刻授予从二品官衔镇国将军。
弹劾夏念白欺诞不忠者,连降三级杖责五十。
十日后,皇帝谕旨,东南流寇祸乱不息,夏念白任正二品总督,辖东南晋周两省,择日启程安边荡寇,不得有误。
叶添闻声后,扬眉冷笑。
明升实贬,到底是有人不放心,恐将军势大。
关外,古道鸣沙。
少年与路边葬了女人后,孤身南下。
3、南下
三月桃花灼灼,落樱胜雪。
夏念白一袭墨袍玉带,越发显得面貌俊俏。
府上杂役将最后一只镶银楠木衣箱搬上马车后,转身赶步上前大敞了府门。
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位妇人,缓缓迈过门栏。
湖蓝缎袄边角的兔子绒毛在风中簌簌而动,妇人眉间一蹙,还未消肿的眼睛又不由自主的滴下泪来。
旁边扶着的丫头见状立刻递上鲛绡丝帕,低低的道:“夫人……”
夏念白并未察觉,依旧的望着远处,苍白而冷。
马上到了启程的时辰,却迟迟不见那人半点影子。
夏老夫人扯了手绢拭泪,却抽泣的愈加厉害。
夏念白回神,侧过脸去,“娘,不是说了不用出来送了。”
“我儿……”夏老夫人虽有话要说,但张口也只剩了哽咽。
“娘,快些回屋,春寒甚重,当心受凉。”
夏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哀戚:“此番南下,山高路远,怕等你平寇归来时,娘都入土了……”
夏念白低声道:“不会的。”
“你爹为先帝征战一辈子,到老也是战死沙场,唯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皇帝却也不好生相待,”夏老夫人狠狠的攥了手绢,“你每次出征娘都心惊肉跳,但好歹也个把月就回来,可如今,你倒是叫娘怎么等下去……”
夏念白静了许久,声音里没得半点情绪,“夏家世代忠良,这便是夏家子孙的命。”。
夏老夫人听闻后忽然悲从心来,胸口一紧,扶着身边丫头的手不自觉的重了些。
两边丫头忙扶的更紧,顺便腾了一只手给夏老夫人缓顺心气儿。
夏老夫人悲伤至极,“你若还有孝心,便在那边娶上一房媳妇,早日给夏家添后吧。”
老将军战死后,夏念白因常年征战,娶妻之事无暇顾及。
夏家无后,一直都是是夏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之前光想着夏念白年纪尚青,且年轻人立功心急,眼看着北夷平定,夏老夫人盘算着过两年再娶妻也不算迟。
可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皇上一道谕令,就给指到了凶险之地。
夏念白应了一声,沉默不语。
夏老夫人知其一向不多话,也未多想,上前两步给儿子正衣襟,惹的身边的一大堆丫头都跟搀扶伺候。
“这么冷的天儿穿这样少。你在外数载,竟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夏老夫人含泪责怪,转头盯着身侧一个丫头,“舒璎,你上车跟着走,要好生伺候少爷。”
那个被换做舒璎的小丫头抬起头,竟嫣然而笑:“好。”
夏念白正欲拒绝,却听夏老夫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瞧我这个脑子,添儿呢?怎么人还没到?”
夏念白心里顿时五味陈杂,微拧了一双刀锋利眉,没有接话。
夏老夫人神色陡然沉郁,轻声道:“添儿虽为故友之子,但在府上寄养这么多年,与你也情同手足,出门在外,要相互扶持。”
说了一会见夏念白面无表情,估摸他厌烦了,忙长话短说道“娘不罗嗦,还是那句老话,无论如何凶险,都要保全添儿性命,这是你爹生前立过誓的。”
冷风乍起,碎瓣如霜。
夏念白负手立于马车前,身后是一片惊心的乱红翩跹。
“对添儿,你爹愧疚。”夏老妇人说的极小声。
“孩儿知道。”
夏老夫人紧攥着他的手,眼中酸涩,“娘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平安归来。”
夏念白依旧思索着那一句,声音轻的若有似无,“孩儿记住了。”
叶添懒懒的睁开眼,挠了挠脸,又径自合上了。
八仙桌上一坛未封口的花雕,香气馥郁。
此地为京城男院之设,挂牌‘相思廊’。
自打悬匾时,叶添就是馆中常客,因其相貌俊逸,又兼具风骨才情,哄得红倌流烟死心塌地,独独任君采撷。
软帐绰绰,锦被里的小倌翻了个身,露出一条腿来,铜炉内炭火未熄,那小倌也便不觉得冷,就那么裸着白生生的长腿,压在叶添身上。
叶添忽的瞪圆了眼,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那小倌一惊,以手撑了床沿起身道:“叶郎?”
叶添猛的站起来后,摇晃了几下,光觉得眼赤耳热,腿脚无力。
看来昨晚那坛酒,眼下余力未褪。
小倌在叶添身后,挑了一双柳叶眉道:“既然这样急着走,叶公子又何必半夜三更到流烟这里来讨酒。”
紧蹙的眉心舒展些许,叶添笑容略微愁苦,“我想你嘛。”
语毕,便低头寻了仍到床下的鞋袜,重新坐下,急忙的往脚上套。
流烟不紧不慢的披了件海棠红衫,赤足下床,不经意的露了修长的腿出来,也是份外的娆魅。
“行了,叶公子当流烟是那情窦初开的雏儿么?这话还是留着去骗那些个蠢女人吧。”
“好端端的,怎么还恼了。”叶添停了手上动作,就势搂住他:“你生气的摸样倒是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流烟上挑的眼角还残留着昨日上的淡金香粉,“攒着劲儿的伺候人,完事还不是起身就走。”
“你看看,越说越起劲了,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你不照样还是心尖儿。”
“少油嘴滑舌。”流烟白了叶添一眼,脸上却浮了些笑意。
一个屈身跪在床下,帮叶添穿好另一只鞋,“到不知是什么事,让你酒还未醒就急着赶回去。”
叶添将衣裳一股脑的裹在身上,“晚了,晚了,我女人等着我去骗呢,再不去恐怕要跟我拼命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疾步出门。
好在相思廊距夏府不算太远,连跑带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叶添跑的全身都起了一层细汗,远远的瞧见了夏府门口一裙丫头婆子挥着帕子,不由得卯足了劲飞跑上前。
“等一等,我还没上车呐!”
车夫扬鞭策马,车轮辘辘,却走的更快了些。
个别小丫头忍不住掩了嘴偷笑。
府门前叶添顾不得颜面,边跑边喊:“老夫人,叶添来迟了,就此拜别,望好生珍重。”
夏老夫人举着手绢的手停在半空,眼瞅着叶添跑过,话都忘了应上一声。
“驾~驾~”
车马颠簸,看上去,总觉得又快了似的。
“将军!总督!”叶添有些气急,“念白!带上我!昨儿晚上说好的嘛~”
车夫超身后车内微侧了下头,轻勒马衔。
叶添也是眼尖,瞧见车放慢了速度,忙加紧了步子,奋力一跃,整个人荡秋千一样,朝马车斜扑上去。
鞭声响脆,马匹嘶鸣加速的间隙,便是叶添扑落于青石长阶的钝响。
身后杂役丫头们的哄笑,倒也不那么清晰。
叶添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衣上尘土,也不追,光立在原地哀嚎:“念白……不要走啊……”
马车布帘一挑,纤纤玉手后冒出一个小丫头的脸来,朝叶添嗤嗤的笑,挥了挥嫩黄的帕子,又重新钻了回去,随马车绝尘而去。
叶添一愣,有些气恼。
夏念白近些年是越发的讨厌自己了。
昨晚上不过是亲了他几下,就被其一脚踹出门,害的自己抑郁难消,大半夜的跑到相思廊去找流烟对饮。
性子喜怒无常,全然没了初见之时的乖觉。
当时夏念白十岁,给夏夫人牵着小手,唤自己一句哥哥,声音软若糯甘。
余音犹在,却已物是人非。
叶添转过身子走了几步,只觉掌心温热,伸手一看,竟是方才擦破了皮渗出的血。
东张西望了半晌,觉的没脸回府,正打算去流烟那里,却听得身后马蹄声声。
叶添一喜,麻利的理了理头发衣服,转过身去,那马车刚好停在身侧。
映入眼帘的,便是夏念白淡漠的脸。
青丝如墨,面若玉,黑白交映间,更平添了几分英气。
叶添讷讷的笑了一下,刚想说话,却被夏念白拎了衣襟直径塞入车内。
连滚带爬的正打算起身,后腰又是一痛,夏念白一脚在自个身上踩的是结结实实。
小丫头舒璎瞧着叶添呲牙咧嘴的窘相,笑声如铃:“添少爷,你这大礼,奴婢万万受不起。”
叶添抬眼,满脸的细汗,眼底流出一分笑意,“叶添原打算除了洞房花烛,不跟别的女子行此对拜之礼,今日咱俩兴许是缘分,不如你嫁了我做妾?”
舒璎收了笑,板脸道:“添少爷,你脸皮怎么这样厚。”
叶添翻身坐起,往里凑了凑:“我就喜欢你这性子,长相也合心意,家里有姐妹没有?”
舒璎一白眼:“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叶添严肃道:“一并嫁过来,给叶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舒璎脸一红,眼里几乎滴出泪来:“少爷,你看看这……”
夏念白并不理会两人,一个人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紧闭的凤眼润着一层长长的眼睫毛,不同以往的冷漠,倒是多了一种意外乖觉的姿态来。
叶添看的心头一热,试探着问了句:“念白?”
夏念白依旧合着眼,却应了一声。
叶添一听夏念白还肯与自己说话,错愕之余,便是欣喜,“念白,别气了,昨晚上怪我,我以后可是再也不敢了。”
说完叶添觉得这个承诺不太可能,又厚脸皮的改了口风道:“若是再犯,你就一剑斩了我。”
夏念白声音且轻且淡,“我并未生气,只是叫你吃了不守时的苦头罢了。”
叶添如释重负,“那可好……”
夏念白又道:“就算我生气,也跟昨晚上没关系。”
叶添如鲠在喉,百般思索,也想不出个究竟,只得干笑敷衍了事。
夏念白不再说话。
一边的舒璎挥了挥帕子,斜眼瞧了叶添,“好大的酒气。”
叶添道:“好香的手绢。”
舒璎直接背过身去,低头整理手上的东西。
静下来后,叶添也觉得疲了,加上方才又体力透支,更是渴睡,没一会,整个人的鼻息就重了起来。
夏念白突然睁了眼,眸光冷凉。
愣愣的盯了一会睡熟的叶添,便伸手将车内暖身的羊毛软毯轻盖在他身上。
4、哗变
作者有话要说:咸嘉帝王是圣祯帝的爹,详情可见桃魅34章番外此一番去晋安上任,路途遥远,夏念白日夜兼程,也需用上一月。
晋安是晋省首府,咸嘉二十年以前,东南周晋两省本鲜有寇患。
后因临边小国天靖连年战乱,不少天靖诸侯溃败后窜入大平境内,占山为寇,烧杀掠夺予以过活,大平出兵平定,双方兵力悬殊,大平屡战屡胜。
奇怪的是,手腕毒辣的圣祯帝登基后,寇患死灰复然,圣桢五年,总督换了三任,却无济于事。
于是东南有小儿歌约:“十年安定,莫如一溃。自此靖贼,常住我家。”
四月柳棉飞,第四任两省总督夏念白抵达晋安。
晋省布政司携众吏敛马侧立,为其接风。
同日,晋安都指挥使司赵文接到前线战报,流贼于邻县大破官军,告急求援,晋安驻将闻讯不战而逃,晋安卫军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