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大堂东邻思宁堂,丹楹刻桷,内悬‘政肃风清’,为总督与官员议事之地。思宁堂西望思补堂,是与幕僚议事之地。
辖晋安政务的布政使司许永及主管军事都指挥使司赵文早早入堂,其余相关官员也悉数到场。
叶添沿着大堂走了片刻,推门而入时,着实愣了一下。
两排梨木官帽椅上几乎排到了门口,端坐的几位青袍官员斜了眼,见来者眼眶乌青,煞是面愕。
一红袍官员抱拳立于地中间,听见动静,霍然转过身,洪声厉色道:“你是谁?竟这样胆大?”
叶添瞧见此人腰佩素金带,衣襟刺绣虎豹,便心中有底。
自圣祯,按定制来,四品及四品以上的官员着红袍,五品至九品着青袍,且按品级分封,佩带及服绣也是各有不同。
眼下着红袍的官员只有三位,除了夏念白,以眼前这位的服饰,当是四品武将。
在这晋安府内,自然只有都指挥使司了。
叶添抱拳鞠了一躬,“在下叶添,见过都指挥使大人。”
“叶添?”赵文很是吃惊。
叶添淡然一笑,又到:“就是那个人称‘青面兽’的叶幕僚。”
夏念白手上的硬豪毛笔一抖,黑墨在已经写好的公文上晕染开来。
一边的许永听叶添瞎掰,也不予揭穿,只是颔首浅笑。
“没听说过,”赵文不知这其中深意,挥手道了句:“但脸却是够青的。”
叶添苦笑:“过奖,过奖。”
“哪里来的东西,竟敢闯军政要地,”末席的一位青袍官员忽然开口,“来人……”
“来人,”夏念白搁下毛笔,头也不抬:“加一张椅子。”
满座官员面面相觑,眼见着两个侍卫抬上来一张椅子,排在末端。
“放这边,”许永起身,伸手指了夏念白桌案西侧。
侍卫还未放稳椅子,又忙移了过去。
众人瞧许永起身,光想着这青面男子别是个什么大人物,也跟着稀稀拉拉的战起来。
屋内一时间静默了,隐隐的惊悸不安。
再看叶添,双眼直直的盯着夏念白,不知怎的,居然给人一种轻浮之感。
赵文见一圈人都起了身,直接问道:“这是干什么?”
许永面朝赵文,笑着揽了赵文肩头道:“赵大人,这叶添可是咱们总督心腹,当日北疆大胜,那便是多亏夏将军英勇骁勇和叶参军神机妙算。”
方才说话的青袍官员涎了脸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叶大人海涵。”
赵文面露不悦:“一名小小的参军,竟如此恃才放旷,眼里没得半点规矩。”
叶添不紧不慢坐下,展颜一笑:“叶添初来晋安,眼下并无官职,且叶添只是一介秀才,屡次科举不中,才子美誉,叶添万万不敢当。”
“不过……”叶添架腿而坐,跷一脚,“但这‘没规矩’,叶添受之无愧。”
赵文被叶添软中带硬的一番话,顶的面红耳赤,正欲开口,却听夏念白冷声道了一句。
“叶添即刻升为参军,如此,按大平军法,好舌利齿,更教难制该如何处置?”
赵文道:“此为悖军,论罪当打二十大板。”
叶添一听,立刻软了一只脚,抖抖的起身出门,临了回头道了句:“对不住各位,当叶添没来过便是。”
语毕,捧袍而逃。
众人眼神惊骇,都去看夏念白,席间一片肃静。
夏念白略侧了半面脸,朝向门口,眼神淡漠。
“随他去吧。”
赵文瞠目结舌,“这……这人莫不是脑子坏了吧”
许永重新坐下,“赵大人,对于这等人,与其费力折辱,不如顺其自然。”
夏念白已经发了话,赵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继续之前的话。
“方才分析了半晌利弊,既然主战,总督打算怎么打?”
夏念白道:“前任总督如何取胜?”
“不过是率自己练的一万西兵,正面追打罢了,”赵文道:“流贼难以追捕,抢完便跑,鲜有正面交战之机,且流贼皆为天靖败寇,天靖人虽身材矮小,不善骑射,但却自幼习武,体力远胜东南驻军,唯独那‘西兵’才能制服。”
许永缓声道:“西兵乃前任总督曾引入的西南兵种,因起其好勇斗狠的程度令人咂舌,抗寇也是颇有成效,但前总督卸任后,那一万西兵也便散了。”
夏念白微蹙了眉,半晌不语。
这兵家作战,将士为本,兵不善战,实为大忌。
许永见状,心知有异,忙道了句:“虽没了西兵,但强将手下无弱兵,且晋安有两万骑兵,无论如何,骑兵总是强于流贼步兵的。”
夏念白淡淡道:“技不如人,不如以退为进。”
赵文一愣:“愿闻其详。”
“两兵交战,我军可先佯装败退,用以诱敌深入,而后伏而杀之。”
许永拱手连声称赞:“夏总督此计甚好,却不知,那流贼是否因恐有埋伏而不前。”
“不会。”夏念白幽幽道,“不见昔日西兵,流寇定大喜过望。”
两日后,流贼抵达晋安城南山郊。
破晓,烟笼碧峰,长旗寂寂。
鼓噪四起,霎时大平五千精兵挺身而斗。
夏念白银盔红缨,立于南门城墙遥向沙场,很快便有军报传来。
‘平军前线惨败,损伤过千,流贼进军十里。’夏念白增军两千,复大败。
如此反复,退兵三次,流贼进军三十里,士气大振。
时值正午。
南城门大开,夏念白率三千精骑,擐甲执锐,驰骋纵横。
两侧山头平军旗帜乍现,俯冲而下。
一时间喊杀震天。
流贼裹血力战,抗不住夏念白以骑兵突袭其侧翼,将流贼一截为二,分批围剿。
双方交战正酣,忽然间,飞箭如蝗。
8、战败
思补堂,檀香氤氲。
叶添俯于大紫色雕螭案上,正捻袖执笔,写总督府日常来往的公文。
堂外,暮风凄凄。
雕兰花木门吱呀一响,抬眼一看,却是舒璎端了一盏茶进来。
“添少爷,难得见你有这么用功的时候。”
叶添将笔搁在青瓷笔架上,懒懒的伸了胳膊,“正好,我也乏了。”
舒璎斜了眼:“到底还是个不成器的。”
说罢将茶盏搁在叶添眼皮底下。
青山绿水的茶盏里,茶牙索紧细秀,汤水鲜亮。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叶添品上一口,“滋味甘鲜醇厚,果真是好茶。”
舒璎揭开香炉盖子,一手捏了小银勺添些香料进去,“那可是,这君山银针属于贡茶,是当初在京城里时,一位尚书大人赠给少爷喝的。”
“这能赠贡茶的,除了仲廷玉还会有谁。”叶添盯着舒璎微翘了兰花指,笑的颇有深意:“这等珍品,你家少爷可舍得?”
“我家少爷可大方的很,”舒璎添好香料,盖起香炉盖子,睨了叶添一眼,“少爷说了,这些茶都给你。”
“那也是因为他不爱喝茶。”
舒璎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却听堂外声音嘈杂,脚步纷乱。
叶添放下已然送到唇边的茶盏,急匆匆的推门而出。
一小群将士正簇拥着夏念白挤入总督府,几个当班的丫头见状忙迎上去,温言将将士劝回,麻利的人扶进内宅。
夏念白本来脸色就过于苍白,银月下越发珠粉一般,没有一丝血色。
舒璎一脚刚踏出门,立时就落下两行泪来:“少爷……”
深黑的眸子略显疲态,夏念白闻声望来,刚巧跟叶添四目相对。
又赶忙垂下眼帘。
叶添见他戎袖染血,攥了攥手,跟在后头。
舒璎哭哭啼啼的挤下一个贴身的丫头,扶住夏念白,一路的念叨着有愧夏老夫人。
直到进了正屋,夏念白终是忍不住,以需脱衣鉴伤为由将舒璎支走。
叶添端坐角落,对这个理由充耳不闻。
而且毫不避讳的盯着郎中脱了夏念白上衣,又搬着圆凳移的近了些。
灯心如豆,映着夏念白修长的身体,给其镀一层蜜色。
箭伤并不严重,郎中取出臂膀内的箭头,拿棉布裹上伤口,说是在开些外敷的方子也就无碍了。
话还未嘱咐完,郎中忽然凑在夏念白颈肩上看了半晌,自语道:“大人后颈斑斑淤红,怕是气滞血瘀所致,草民再给大人开一副活血化瘀的方子,跟之前那个一起外敷便可。”
夏念白闻言不语,耳上却起了一层赤红。
一边的叶添望了夏念白精瘦的胸膛和挺直的腰线,只顾着晃神。
本还见他受伤觉得眼中酸涩,眼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待郎中退出房外,夏念白侧过脸,眼底寒光一闪:“哑巴了?”
叶添咽了唾沫,“你还好吧?”
夏念白转回头不再看他,穿上小衣。
“并无大碍。”
顿了顿,又道:“箭中在之前受伤的那个手臂,这回怕是要留疤了。”
叶添喜道:“这么说,那个如‘叶’刀伤,要陪你一生一世喽?”
夏念白面色倦恹:“你再说一句试试。”
叶添勉强陪着笑:“念白,今日战事如何。”
“败了。”
“哦。”
“看这反映,此事早在你意料之中。”
“那倒没有,”叶添摇摇头,“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夏念白声音且轻且淡:“倒也没错。”
“话虽如此,但我本想着,你会打的吃力些,却不至于败了,”叶添道:“事后赵文来找过我,特将你的计谋告之,听上去,也算是万无一失。”
夏念白道:“未料流寇也是有备而来,先以五千探路,后又增军五千,以火箭急攻,裹血力战,致使平军死伤过半。”
叶添掏了掏耳朵,“用箭果然聪明,骑兵再快,岂能快的过弓箭。”
夏念白轻叹:“只可怜了晋安城南百姓,难逃寇匪略劫。”
叶添朝指尖吹了口气,“我听赵文说,以前张总督都是凭西兵彪悍与敌对砍,西兵多着重铠,非强弩而不透,此次流贼却准备了弓箭,岂不蹊跷。”
夏念白神色沉郁。
“只有骑兵因求灵活自如,将士多着轻甲上阵,致使火箭一射即透。”叶添起身,双手负于身后,于屋中踱步,“这样看来,敌人此番是备而来。”
夏念白只是看自己的手,“按照你这说法,是内奸所致?”
“那倒也未必,”叶添道:“兴许是对方得了你新任东南总督的消息,你也并非无名之辈,且北将一向好用骑兵,如此说来,提前备好火箭,也是情理之中。”
“你不说也罢,”夏念白忽然道:“现在想想,流贼增军似乎非常熟悉我一贯用兵之道,我好以快骑攻其侧翼,此法屡试不爽,但却在流贼援军身上毫不起效,且颇有反而被围之势。”
“那就怪了。”叶添些许费解,“且别说内奸之论是否可信,但是这等巧合,倒是耐人寻味。”
夏念白目光落在它处,淡淡道:“真希望我是多想了。”
“当务之急,是应对上面,”叶添缓声道:“怕是这一战,朝廷都盯着呢,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你刚刚落足东南,万事开头,还是小心为上。”半晌又道:“也不知这仲廷玉靠不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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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日后。
天色阴沉。
那赵文的面皮却是比头顶的浓云还黑。
“什么?朝廷上弹劾我督军不力,致使兵无斗志?”赵文拍案而起,全然不觉掌心狞红一片“他夏念白打了败仗,怎能就硬将罪责塞到老子头上!”
“赵大人,便是自己府上,这等犯上的话,也是少说为妙”,许永端了茶盏,缓缓的吹去茶雾,“况且,大人的嗓门还这么大。”
赵文负手于茶桌前焦躁踱步,“这不成,是我的错,我甘愿受罚,若是做那替罪的羔羊,恕难从命。”
许永浅啜了一口茶后,“赵大人,若只是夏念白要你做替死鬼还好,就怕幕后另有其人,且那人又是你是万万动不得的。”
“是谁?叶添?”赵文猛的止步。
许永哑声失笑,“我的赵大人啊,你为官数载,竟如此不谙世事么?”
赵文回了神,也并无羞臊,气恼的道了句:“我这不是给气糊涂了么。”
许永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当日夏念白于大漠苦寻北夷数日而未果,朝廷上弹劾他的折子堆成了山,连皇上都动了怒。到后来就算是他刚巧打了胜仗,但皇上的疑心已起,那火也是说消就消的?”
赵文伸了脖子,听的两眼发直。
许永继续道:“夏念白过去在朝廷上并无靠山,何以一个胜仗就得以让数百言官闭嘴?让皇上回心转意,还不是有人暗中保他。”
赵文拂袖:“靠山又怎样?岂能这般颠倒黑白是非,找人替罪。”
许永冷笑:“怕是夏念白这个靠山,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赵文瞧许永的摸样,不由得脊背一凉,躬身到:“还请大人指点了。”
“若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谁还有这个本事搬弄乾坤。你只需想想张总督是如何倒的台,又为何偏偏换了夏念白过来,夏念白的靠山,显而易见了。”
赵文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吏部尚书?”
“尚书大人正得圣宠,眼下他说你黑,你便是想白也白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不好办,”许永徐徐道,“此次平军死伤过半,流贼入首府抢夺的事还是头一遭,皇上震怒之下,必然是要有个说法,夏念白运气何其好,摊上这么个重视他的主儿,烂摊子收拾的干净利索,只可怜赵大人您,待圣旨下来,怕是要吃上一两个月牢饭了。”
赵文颓然,事已至此,是无力回天,幸好罪不致死,顶多是贬黜杖责。
唯盼东山再起之日,不要摊上这等倒霉的差事。
余下几日,公事还要照办。
只是回头再看夏念白,以前光觉得虽性子冷漠,但不失为一代帅才,但现在却越发的有股子奸臣之羽的意味。
赵文眼底的鄙夷也便越发的明显了。
待到了圣旨莅临,打包走人的时候,终是怒不可遏,于自己府上痛斥党同伐异,国之蠹虫。
叶添闻言,微微笑道:“误军之罪,仅判罢黜,大理寺手下留情,赵大人本该感恩戴德。”
夏念白执笔的手一滞,抬眼看了眼叶添,未动声色。
思补堂内,忽然静的死水一样。
又是一个替罪受刑。
以前父辈的事,一下子在脑子里明明白白的,让人心惊。
叶添缓缓的侧过了头,望向夏念白:“哎……”
夏念白垂下眼帘,薄薄纸页上的墨迹晕染开来,肮脏宛若丑陋的旧事。
临行前,夏老夫人的话,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