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张总督任职时日间,颇得人心,自其革职查办以来,流寇趁机大肆掠夺,东南两省人心惶惶。
即便是调来北疆名将夏念白,但吏部尚书仲廷玉扰乱圣听,排除异己,张总督因不屑当奴颜卑膝之徒而惨遭罢黜的消息却是不胫而走。
恰逢晋安城外流贼逼近,主将临阵脱逃,眼看着家园不保,自然是众怒难平,当下有数千步兵冲入晋安官邸,砸碎主将印,砍了阻拦官吏。
赵文这下犯了难,没了主将印,就算是想重新任命,光有文书也是空口无凭。
差人前去禀告了晋安布政司许永,许永只低声道了句稍后再报一次,便抱拳堆笑,将夏念白迎入总督府。
各自落座后,一干人极尽溢美之词,夏念白听的乏了,越发明显的放空。
青山绿水的茶盏搁在桌案上,发出细微钝响,叶添起身朝在座鞠了一躬,“让大人见笑,小的自幼耳疾,每当耳内秽物过多便嗡鸣作响,头矣疼痛难忍,此刻正病发,小人需即刻下去掏上一掏,还望各位大人见谅。”
一干人闻言面露尬色,面面相觑,唯许永气定神闲,幽幽的以瓷盖漂去茶中匀亮叶底。
夏念白自然明白叶添的把戏,只是淡淡的道了句:“下去吧。”
叶添当下谢恩,转身退了出去。
许永眼看着叶添出府,状似不经意道:“早有耳闻叶先生不羁之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
夏念白微微点头,算是答复。
有人道:“那叶添才思卓绝,名扬天下,却为何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呢?”
许永细品一口茶,“兴许是乡试的时候,耳疾发病。”
座下的官僚一哄而笑。
夏念白神情淡漠,没有一丝动静。
忽有小吏入府传报,满屋子的人立刻止笑噤声,只见那小吏附身在许永耳边低语了几句,躬身退下后,许永已然神色大变。
“夏总督,晋安驻军哗变!”
此言一出,当下众官面色如土。
夏念白猛的惊醒:“为何哗变?”
许永道:“晋安驻守的将领因恐敌脱逃,流寇临城,无将可战,眼下虽是境况危机,但士兵本也不至于激愤如此,但不知何人妖言惑众,煽动终将士,大批士兵冲入将军府,肆意毁砸,伤及无过失的官吏,意图造反。”
旁人愤然道:“到底是哪个无量小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煽风点火,晋安军队未战便自相残杀,岂不涨贼人气焰!”
有人接话:“依我看,无量小人诚然卑鄙,但主将临阵脱逃才是真正的罪该万死!”
……
一时间众说纷纭,纷纷斥责,唯夏念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许永见状继续道:“夏总督,恕下官直言,眼下形势危急,如若不尽早下决断,恐酿大祸。”
夏念白静了许久,与灼灼众目下问道:“此事因主将逃脱而起?”
“的确事出因此,”许永面露难色,“依总督高见,眼下该如何处置,”
许永顿了顿,又到:“派谁处置?”
厅堂内一片寂静。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未敢吭声,这哗变可不是寻常劝架,上万训练有素手持利器的士兵,一个不留神,那就是身首异处。
这等费力不讨好的活计,自然是没人应声。
夏念白道:“我去。”
“先前只闻夏总督雄才大略,却未料竟这样胆识过人,下官实在佩服。”许永顺水推舟:“下官这就调官府亲兵,保护大人安全。”
夏念白看许永一眼:“不必了,我自己去。”
众人目瞪口呆。
须臾后,西邻侧坐的官员大惊失色:“总督大人,此举万万不可……”
夏念白挥了挥手,不欲再听他说,“给我一匹马。”
暮日西斜,赤霞云潋。
一匹青骊骏马随带路小吏自总督府出,长嘶向西。
5、花街
将军府邸府门大敞,数千名将士于府内喧嚣不止,瓷器碎裂声夹在叫嚷声中,人群越发的躁动不安。
有卫军立在桌案上,遥望着府门人头攒动,片刻便让出一条缝隙来。
八尺高马挤入人群,来着却是孤身一人。
那马背上年轻人一身墨色,面白胜雪,腰杆标枪一般的直。
旁人喊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若是来劝服的,先吃你上兵爷爷一刀再说。”
那年轻人剑眉微蹙:“好。”
方才说话的兵油子一听,撸了袖子,朝掌心唾了一口,一丈二寸高的青龙刀轮的是呼呼声风。
一片嘘声中,年轻人夺了马下士兵七尺红缨枪,身子一侧,躲过刀锋,枪头已在半空中,刺入兵油子手掌,轻轻一勾,那兵油子便嗷叫着在地上滚了两遭。
凉风肆虐,吹尽人额头冷汗。
眼看着年轻人一招内制服身壮如牛的官兵,将军府内的人群一时半刻没了动静。
“念白不才,身为总督尚不能捉逃脱主将,”年轻人依旧的冷着脸,“眼下流寇于城外烧杀抢夺,念白不愿见晋安遭践,唯愿以身赎罪,代逃将出战,誓保晋安!”
新来总督的名字虽称不上人尽皆知,但也算是如雷贯耳。
光听说这新来的总督是岁数不大,未料眼前这身长面白的年轻人便是。
站在桌椅上的将士,默默的屈身下地,个个成了没嘴的葫芦。
先前提议冲入将军府的千户见状,挤上人前。
“我等今日已经哗变,罪责难恕,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反,岂是你一句话就能让我们回去乖乖受罚的?”跟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千户又道:“况且总督扬言替逃将出战?万一总督到时候变卦,我们岂不是……”
话未完,便应声倒下。
只见夏念白目光落在如梭枪头上,那滴血落下之后,声色清冽:“变卦之虑委实荒唐,将令如军令,岂同儿戏,且乱我军心者,当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四下里鸦雀无声。
夏念白淬玉样的面容上弥了一层淡淡夕辉。
“若无异议,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还请众将回营,布置防务,以备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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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流寇在外,入了夜,晋安城中的花街依旧烛火通明。
两侧楼榭的红灯笼闪闪烁烁,映在水面,漾成缕缕碎红。
河上拱桥有人放烟火,火光一闪,迸溅的火色恍若雪落。
这烟火引得一群姑娘兴奋大叫,盖住了桥下江水流响,和船上如泣丝竹。
月冷酒旗摇,酒暖歌姬笑。
晋安虽为首府,不失繁华,但到底还是比不了京城。
叶添转悠了一下午,也没发现半个小倌,只得寻了一处青楼,喝壶花酒解忧。
其实有什么忧呢,自己所烦的,到头来也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到底是江南,虽时值四月,醉花楼的姐儿们已然是轻衣幔纱,窈影绰绰。
青丝间一朵秋海棠,也是花开正好。
想自己在京城的别院,石阶上那几盆海棠该也含苞待放了。
但夏念白见了那几簇胭脂新蕾,却不喜欢,总觉得较绿枝而言,花色未免单薄了些。
可自己却喜欢的紧。
并非喜欢秋海棠的绿肥红瘦,而是这花的另一个名字。
那是夏念白不知道的,叫做相思草。
叶添依在醉花楼上的凭栏前,饮一盅梨花白,只觉灼热满喉。
恍惚间一股脂粉香,女子温声软玉:“这位公子,您一个人在这喝了一晚上的酒,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叶添回头,眼角醉意阑珊,“姑娘好俏的摸样。”
那女子笑的艳俗,指尖丝帕轻抚上叶添面颊,“一个人喝酒闷得慌,让秋兰跟公子说说话吧。”
叶添拿掉女子手中丝帕,“姑娘可有心上人?”
秋兰一愣,旋即扯了个笑出来,“公子真是笑话了。”
叶添静默了,一时间气氛略有些诡异。
那秋兰见状佯装嗔怒:“公子真是个怪人,来这种地方,真心这种东西,不值一文的。”
叶添忽然一笑,“那姑娘有喜欢的物件吧,可别跟我说是银子。”
秋兰掩面娇笑:“除了银子,无非是些珠宝首饰,秋兰是俗人,不会附庸风雅。”
“那姑娘若是遇见一件极喜欢的首饰,会不会借给旁人佩戴?”
“自然不行,弄丢了怎么办,就算是赔,也不是原来那件了。”
叶添斟酒的手一顿,放下青釉酒壶,“那姑娘喜欢的首饰,也是爱护有加,异常珍惜了。”
“那是自然。”秋兰替叶添满上方才未满的酒盅,“这是人之常情。”
叶添轻叹了口气,将仰头饮尽杯中佳酿,又转头望向远处黝黑山坳,不再言语了。
秋兰并未察觉叶添的变化,光顾着挥丝帕驱赶蚊虫:“不过,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秋兰如此,换做其他人,也许不像秋兰这般小家子气。”
见叶添不理她,又问了句:“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叶添头也不回:“正如秋兰姑娘初见所言,我烦着呐,又闲,便随口问的。”
秋兰面色有些难看,“烦什么。”
叶添道:“在下初到晋安,今晚有些贪杯,夜里路又黑,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秋兰眼见生意不成,嘟囔了一句“花架子”,便转身寻找其他客人。
天边漾开一抹炫白,随即炸出漫天烟火。
醉红楼上的女子挥着帕子一涌而上,做争前恐后之势,却不是看烟火。
“哎呀,好俊的男人。”
“瞧那身板,可真是比那些个臭男人好上千万倍。”
“这人瞧着面生,怕不是来寻开心的吧。”
“公子!公子!”
……
叶添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又一愣,便紧盯着檐下碎石寒街,笑的开心。
夏念白勒马驻足,冷颜望向叶添,双眼黑若点漆。
叶添不自觉的朝他挥挥手,满脑子却只有一句戏文。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6、夜归
叶添欢喜的下楼,步履踉跄间差点摔了跟头,好容易捱到夏念白眼前,却被他一把揪其衣襟,摁上马背。
叶添头朝地面,胃里翻江倒海,“哎呦呦,念白手下留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夏念白不吭声,只是调转了马头,策马狂奔。
叶添看得出夏念白没有顾忌自己死活的意思,拼了命的从马背上爬起来,骑跨正位。
夜风乍起,拂动两人垂落肩膀的青丝,缠在一起。
双手紧紧的抓住夏念白腰侧,叶添伸过头去,自侧面窥探着夏念白,眼底笑意满满,“念白,你生气了么?”
夏念白面无表情,“没有。”
叶添些许失落,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夏念白道:“我叫舒璎去打听了一下,晋安并无小倌馆,你无处可去,这个时辰还见人影,自然是因为你不记得回来的路。”
叶添双手攥的更紧,“怎么你亲自来找我,差人出来不就好了。”
“府上杂役都出来找了几个时辰了。”
叶添嬉皮笑脸,“只有你找到了?这么说,还是你最懂我。”
语毕,又不由得些微伤神。
若是真的懂,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自花街到总督府,骑快马只需一盏茶的时间。
待入了府,夏念白一提缰绳勒住马,翻身下来后,叶添却还在马上坐着。
几个小厮围上来打点,夏念白正欲走,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叶添依旧骑着马,牵马的小厮愣在一边。
夏念白遥望着叶添:“下来。”
“劳总督扶一下,”叶添咧嘴一笑,“喝多了,脚软。”
夏念白冷冷的瞪视着叶添,却真的上前伸手。
叶添忙搭手上去,利落的翻身下马,丝毫没有脚软之态。
夏念白看出其中端倪,忍住没发火。
叶添拽着夏念白,摇摇晃晃的朝自己屋走。
总督府五进院落,配以左右厢房耳房,硬山花园,加之夜深晦暗,叶添绕了一会,怎么也找不到自己那间房了。
倒是惹的来往的丫头小厮,皆低头避嫌。
梨花白酒劲上头,出奇的凶猛,叶添停步转头,气息灼热醇厚:“念白,我住哪里来着?”
夏念白甩手怒道:“我怎么知道。”
“那你住哪里?”
夏念白眼神藐了他一会儿:“这么多屋子都没人住,你随便挑一间住就好。”
叶添左右望了望,急急的拖住夏念白朝身侧的一间厢房走。
府内有几颗玉兰树,冷月投过,斑驳了一地银辉。
“你老拖着我做什么。”
“我怕黑。”
“以前怎么不见你怕黑。”
“我认生,到了新地方没人陪就害怕。”
“……你认生跟你怕黑有什么关系。”
“哎呀,念白,不要闹。”
夏念白道:“够了。”
叶添笑笑:“到了。”
夏念白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叶添半个身子探入屋内,又伸手来拽,被夏念白一挥,整个人扑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哎呦……完了完了……”
夏念白身体一滞,又听屋里叶添继续哀嚎。
“念白……骨头断了……”
夏念白忙转身进屋,见地上横着的黑影,尸首一样。
叶添纹丝不动:“快来……把我弄起来……”
夏念白忙弯腰伸手,试图将叶添先抬到床上,再寻个大夫看看。
正寻思着,衣襟忽然一遭力,整个人也跟着趴了下去。
叶添抓住夏念白衣襟,一个翻身,刚好把他紧紧的压在身体底下。
春风迤逦,携着早落的玉兰花,簌簌落下。
夏念白瞪了一双眼盯着叶添。
叶添似乎是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又完全没有笑意:“紧张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语毕,便低头吻上他的唇。
不由分说,不容抗拒。
7、议事
叶添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急急的穿了衣裳出门,刚巧遇见端水的舒璎。
舒璎一窒,顺了顺心口,“添少爷,你这脸让鬼给扇了?怎么青成这样。”
叶添轻触了高肿的眼睑,自语道:“怪不得我醒来觉得面儿上烧的难受。”
舒璎白叶添一眼:“真是个没心肺的,快过来洗把脸。”
叶添乖乖跟着舒璎进了屋,“你家少爷呢?”
“一早去大堂仪事了,”舒璎将白手巾投出来给他,“我见府上来了好多官员,便去问了守门的护卫,说是我家少爷昨儿个可神气了。”
“怎么了”叶添问。
“说是晋安的卫军要集体造反,少爷单枪匹马过去,只几句话就给平定了。”
“……哗变……”叶添用青盐擦净了牙,含混的嘟囔着, “……说了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护卫也不晓得,就知道少爷马上要出战了。”
“咳咳咳……”叶添一股脑的将漱口茶全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