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监工啦、饭局啦……总而言之都是些小事,但却教他无法放手——小事,未必不重要。
橘子酱……
安杰那个混帐不知道怎么了。
好不容易才见面,那家伙摆那个什么臭脸色,竟然敢对他耍脾气,是怎样?威廉不耐烦的重呼了一口
气。看那只右手灼伤成那个凄惨可怜样,他才好心的关切,结果却被说成
「病态偏执」。拜托,他认错痣才一、两次好不好;那家伙是老眼昏花、还是家里没镜子?根本和里
昂一点也不像,他有必要偏执吗?以为自己是谁!
他妈的。威廉越想越气,干脆从床上跳下来,换了衣服出门。
「亨利呢?」来到饭店大厅,威廉见到饭店总经理便随口问道。
「小老板他……」总经理小心翼翼的,似乎想着该怎么说:「小老板有公事缠身……需要我替您留言
吗?」
「我再找他就行。」威廉一摆手,要对方别介意。他原想找亨利一起到哪里打球杀时间,这下子要他
一个人鬼混也没意思,百般无奈之下,他于是转而前往旗舰店。
这段期间,机芯部门梅斯总监的病情、威廉可能回日内瓦的等等消息其实在Tourbillon& Time总公司
内部隐隐投下震撼弹。而法兰斯坦似乎真有些忌惮,没让安妮塔继续刁难北美公司的财务,旗舰店的
工程变得顺利许多。
或者,法兰斯坦是另有盘算,威廉心想,那女人或许以为这样能松懈防备,好声东击西;或者根本是
风雨前的宁静,其实那女人肚子里有更大的野心计划。
总而言之,只要旗舰店能开幕,威廉不是很在意其它的枝节。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费利斯走进旗舰店,手上抱着一个包裹。一见到威廉便笑着说:「打
电话到嘉宝饭店,总统套房管家说你出门了。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
威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耸肩。费利斯又说:「躲什么人的电话吗?」
「我妈『又』联络你了?」威廉懒懒的问。
费利斯点点头,「夫人早上来电,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威廉瞪大双眼,做出一个「天啊,快给我打点滴」的不耐烦表情,「她没有其它事好担心吗?」
「没有。」费利斯简洁的回答。「对了。这是你的东西——」他将手上的包裹递给威廉,「今天早上
快递送到公司。我知道你会想在『第一时间』收到,就帮你带来了。」
威廉低头一看,眼睛顿时发亮:是里昂从瑞典寄给他的包裹。他迫不及待的打开,里头是一份硬壳论
文,还有一封简信。
「威廉,我知道你一直找借口不肯出发,就是为了等这个。」看威廉满脸欣喜,费利斯有些不是滋味
,低声说:「现在东西收到了,你没有理由再拖延了,我们可以回日内瓦了吧?」
威麻没理会他,依旧我行我素的抽出简信、走到角落避开旁人阅读。一如里昂向来的风格,简信的内
容非常短:
威廉,我承诺会在座谈会后第一时间将论文寄给你,然而还是拖了一天。直到伊森提醒我两地有时差
,我才寄出……
连在简信里也有野山猫的名字,威廉有些恼火。
希望不会太晚。除了论文之外,另附上一份说明。祝你阅读愉快。
威廉反复把简信看了三次,最后终于接受「简信就是这么短」的事实,他等了那么久,结果只等到「
祝你阅读愉快」的问候;而且还是拖延一天加上时差的迟来问候。这暗示了里昂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
心上……
「……好残酷的设计。好象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彼此之间永远有差距、让人清楚明白两人之间的距离有
多远,得永远的追逐,也不一定赶得上。」
不知道为什么,威廉的脑中突然想起安杰对陀飞轮表双追针设计的评论,整个人顿时一震。
他和里昂之间一直存在着时差。
从他们第一次比赛蝶式开始,里昂就是个他苦苦追求却永远无法赶上的目标。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可
以触到对方了,里昂又一个箭步跨开。他从来只看得到里昂的背影、勉强探见侧面,却无法正面迎视
:因为他无法赶上前、对方又不回头。他们之间永远存在着距离,而他每天看着手表上的双追针,却
从来不曾领悟。
原来如此。
这段时间,他究竟在追求什么?
「……这是什么?」费利斯拿起论文好奇的问道:「A.P.?什么意思?」
威廉回过头。他走过去翻开论文,里昂在扉页夹了一张和信同样简洁的介绍:那是有关赛局理论中
「Angel’s Problem」的论文(天使问题,又称AngelsandDevils game,天使与恶魔赛局,由Conway
于一九九六年提出)里昂分别以Angel’sProspect、Angel’s Potential、Angel’s Power等不同的
「A.P.」作为章节,证明「当天使的力量K大于或等于一时可获胜」的方法。费利斯看了半天却一点也
不懂,「果然是天才,好深奥啊……」
威廉对赛局理论也是一知半解,但他的注意力却被里昂在介绍中写的一句话吸引:
很多时候,太习惯性的设定理想目标、盲目的关注追求,却没有想过目标是否真的有意义,然后,就
会忽略很多近在眼前的真相;而A.P.的关键也正是在此:确立信念,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
威廉抬起头,又是这句「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但这一次他无法反驳。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他
一直将里昂当作追求的目标,然后在此时此刻,知道他和里昂之间有着咫尺天涯的遥远距离,虽然失
望、却没有预期中的难过,好象他潜意识中一直明白似的。他恹恹的合上论文,转身走出旗舰店。
「威廉,你去哪里?」费利斯在背后叫道。
「随便走走。」威廉将双手一摊,「你帮我收行李吧。等我回来就准备出发。」
威廉在路上瞎逛,意兴阑珊的随性浏览着商店橱窗。即将离开这个城市,他知道自己下次再也提不起
劲造访,于是想趁告别之前留下一些友善的回忆。
服饰、精品、美食……时尚或传统,大众品味或个人风格,纽约街头的店家的确极富特色。
威廉经过一家寝具店,接着是鞋店,然后是雪茄专卖店、旅游书店;接着,他来到一处门面雅致的古
董店前。
橱窗里摆着一些Minton瓷器、青铜小像、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桃花心木小柜、柜上放着两个陶瓷娃娃
,还有一只古董泰迪熊。
泰迪熊的颈子上系着围巾、身上套着一件天蓝色双排扣风衣,威廉瞟了泰迪熊一眼,突然觉得它身上
那件风衣让安杰穿起来应该很好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忧伤。他就这么停下脚步,站在橱窗前瞪着泰
迪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古董店里走出一位满头银发、穿着刺绣套装的妇人,手上拿着一杯水,和蔼的对
他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要无忧无虑,不应该哭。来,喝点水。」
威廉疑惑的看着妇人,「谁哭了?」他隐约觉得脸颊湿润,伸手一摸,才惊觉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流出
,想止都止不住——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流泪。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已经哭了多久。
堂堂顶级名表世家少东:威廉·贺林,竟然也有呆立在橱窗前对着一只绒毛玩具掉眼泪的一天。
「这只泰迪熊是一九○五年的德国Steiff金耳扣,风衣是后来我才帮它穿上的。」老妇人从橱窗中抱
出泰迪熊,轻轻的亲吻了熊耳朵一下,「在拍卖会上,它的身价最少值五千美金……」
威廉二话不说,立刻掏出皮夹,「我出六千。您收支票吗?」
老妇人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你会错意了,年轻人。它是非卖品,只是来古董店陪我而已。它是我
祖父送给我父亲、父亲给我的礼物;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无价之宝。你也有一只这样的泰迪熊吗?
」
威廉垂下眼,喝光杯中的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开口:「没有。」他看着水杯,「我认识一个男孩,他非常喜欢超人,收
集了所有超人的东西,其它的玩具都看不上眼。有一天他无意间找到一只泰迪熊,由于和他收藏的玩
具完全不一样,他不知道该把泰迪熊放在哪里,所以……」
「我希望那个男孩没有丢掉泰迪熊。」老妇人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男孩心里应该很清楚,超人是
他的偶像、他『崇拜』超人;但那只泰迪熊是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如果丢掉,就再也没有了。」
威廉抬起头。
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
三秒钟之后,威廉将杯子还给老妇人,说了声谢之后转身就跑。他冲回旗舰店开了BMW车,朝安杰家的
方向疾驶。
他必须见安杰一面、必须和安杰说清楚一件事。
来到安杰的Loft,威廉按了老半天的门铃,屋里却一点响应也没有。该不会睡昏了?威廉锲而不舍的
继续按了好一会儿,越按越火大。接着,他干脆不按了,从安杰信箱里找出备有钥匙,径自开门进去
。
「安杰?你在睡觉吗?」
威廉到处找了找,不见安杰的人影:Rive Gauche暂时停业,那个右手灼伤的家伙不待在家里休息、能
跑哪里去?威廉来到厨房,懊恼的坐在餐桌旁,看到桌上放着两个印着当天日期的药袋。威廉翻了一
下药袋里的东西:涂药、纱布、生理食盐水……
东西不少,安杰有办法自己换药吗?威廉拿起一罐灼伤软膏,阅读了一下成分和使用方法又放了回去
。接着,他注意到药袋下压着一张「料理大奖赛」的通知。
威廉顿时恍悟。立刻一拍桌子,刷的一声站起来冲出门。
威廉一路驾车飞驰回嘉宝饭店。
「亨利呢?」他直闯饭店行政管理区域,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的咆哮,「亨利,别躲了!给我出来
!」
办公室里的员工纷纷探头狐疑张望,不知道这个小少爷又在发什么飙。
「贺林少爷!」饭店总经理气急败坏的走出来陪笑脸,「有任何招待不周惹您不乐的地方,我仅代表
饭店向您致上最高歉意,并愿意完全负责、给您最满意的补偿。请您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我找亨利!说什么公事不在,其实躲在哪个房间享乐吧?他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总经理听得一头雾水,「带谁到哪里?贺林少爷,小老板和一个卫浴用品厂商谈专利权,真的还没有
回来!」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如果您要找的是帕提瑟先生,他『之前』的确在饭店……」
「安杰在饭店里?」威廉扯住总经理的衣领,「他在哪个房间?」
总经理立刻解释,「我是说『之前』在。大约……五分钟之前,我看见他从后门离开了,好象很着急
的样子,不知道去哪里。」
威廉又一阵风似的大步离开。
站在饭店后门,威廉左右看看,猜不出安杰会去哪里。
终于,他才猛然想起似的,用力拍一下额头、骂自己愚蠢,拿出手机按开电源。他的手机有GPS地图,
只要通电话就能知道安杰的行踪。
他立刻拨打,但安杰的手机却一直显示「忙线中,无法接通」的讯息。是和谁讲电话,那么长舌?威
廉又尝试了几次却徒劳无功,他终于火了,又坐上BMW,决定驾车以地毯式搜寻。
威廉以三十公里时速在街上边拨打电话边寻找。天色渐晚,能见度越来越差,他只能努力的张望。找
了两条街,准备穿过大十字路口时,威廉的眼角余光似乎注意到什么东西在地上蠕动,又将车倒回几
公尺。
在一个垃圾箱旁有团破烂似的东西堆置。威廉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惊慌踩下煞车,「安杰!」
威廉站在诊疗室外伸长脖子努力往门里看,除了让身高又抽高了半时之外,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好慢。
他发现安杰倒在垃圾箱旁的地上,双眼翻白、已经失去意识,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伴随恐怖的杂音;
他立刻将安杰抱上敞篷车,前往最近的一家医院。在急诊室急救处理后,安杰被转往内科进一步治疗
,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威廉开始有些担心。
又过了十分钟,一个身材丰腴的非裔女医师走出来,「我是琼斯医生。」女医师一脸专业的对威廉大
致说明安杰的状况:「还好及时送医,再晚一点的话,病患可能已经造成过敏性休克、甚至器官衰竭
了;到了那种情况只能送加护病房插管治疗。」
「那么严重?」威廉相当惊讶。
「药物过敏的症状会因人而异。」琼斯医生说:「你想进来探望吗?」
威廉跟着琼斯医生来到治疗病房。
他看见安杰躺在病床上,右手包着纱布、左手吊着一瓶点滴,虽然不是昏迷状态,但神情恍惚。一个
护士在床边对安杰说话,叫了好几声,安杰还是一验茫然、毫无反应。
「还是没有响应。我们没办法和他沟通。」护士摇摇头,对琼斯医生说。
眼前的诡异景象让威廉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
琼斯医生没回答,带着威廉来到床边,「帕提瑟先生。」琼斯医生指着威廉问安杰说:「你认得这位
先生吗?」
安杰依旧没有表情也毫无反应,双眼空洞洞的,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威廉不是医生也看得出有
问题,于是焦急的问道:「怎么了?他为什么会这样?」
「帕提瑟先生在用药时必须非常小心注意。」琼斯医生简洁的回答:「某个医疗人员在他的右手灼伤
患处涂抹了磺胺银药膏……」
威廉想起安杰药袋里的药剂,点点头,「那又怎么样?」
「很不幸的,他对磺胺类成分严重过敏。」琼斯医生挑高眉头,「我们已经清洗并且更换了外用的灼
伤涂药,还以药物舒缓他的过敏症状、也另外开了更高一级消炎止痛药品。他已经没有危险、会慢慢
复原;唯一的『副作用』是他会有短暂的意识混乱状况。」
「意识混乱?」对方的解释让威廉觉得自己也混乱起来。
「记忆错乱、分不清人事时地物、没有方向感;大概会持续三到五天左右,视新陈代谢速度而定,原
则上只要他退烧就没事了。」琼斯医生说:「别担心,他对别人没有攻击性。只会对自己造成伤害;
最好能有人在一旁注意。」她大致说明了一下照料方式,接着转头问威廉:「你是他的弟弟?亲戚?
还是……」
威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顿时哑口无言。几秒钟之后,琼斯医生露出一个职业式微笑,「我懂了,您
只是个见义勇为的路人,送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到医院。」她回头叫护士安排安杰住院,然后继续到另
一个病房看诊。
只剩下威廉一个人在病房里陪着安杰。
点滴瓶里协助新陈代谢排出毒素的水分渐浙空了,安杰还是茫茫然的,两眼失神瞪向空无。威廉的心
绪非常乱:他不认识这样的安杰,事实上,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安杰。
一开始,他因为失误而错把安杰认成里昂;接着,他因为打赌才邀安杰上床;他总把对方当成抒解无
聊的消遣,将就之下,到现在才明白在不知不觉中,对方已经占据他的心里,无法取代。
「安杰……」威廉在安杰耳边低声叫着:「安杰,听得到我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