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姐好,怎么不见令慈?顾大人和顾夫人身体可好。”
“家父身体一向都好,只是这一阵子管着各地的税收,比较忙。家母偶感风寒,正在家中休养。不过,用了几副药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坐下来寒暄了几句,娘亲就叫我带顾蝶去后花园走走。看着花甲老妇和半老徐娘笑眯眯地“眉来眼去”,有点儿郁闷。
顾蝶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时不时轻声询问一两句,完美演绎着一个大家闺秀的典范。
最后,我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问道:“没人了,你到底有何贵干?”
她抿嘴一笑,轻声道:“想去你房里喝口茶,吃点儿点心。”
我正想要发作,就看见一个丫鬟,从亭前走过,状似无意地往这边瞄了一眼,是娘的贴身丫鬟。
于是乎,我满脸堆笑,答道:“蝶姐姐,跟我往这边走。”姐姐二字叫得特别甜。
等房间里就剩了我们两个,顾蝶就往椅子里一靠,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拿起茶点开吃。
“你没吃午饭啊?”
“吃了,不过你家的芙蓉糕作得就是好。”
“哼,现在不顾忌你的淑女形象了?”
“彼此彼此。”
“喂,敢情你就是跑到我家里来吃点心的?!你好歹也该慰问我一下吧。”
“你说,我边听边吃,误不了事儿。”
“这几天我已经讲了好多遍了,实在不想再说了。”
“其实,我也听了好几个版本,实在不想再听了。”
……
“那你今天到底来干嘛?”我恨恨地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
“在被我娘的碎碎念逼疯之前,到你这里来躲躲。”说着,从袖笼里拿了样东西顺手丢了过来。
接住一看,是个荷包,颜色配得不错。
“干嘛的?”
顾蝶倚在椅子上,懒懒得说:“被逼着做刺绣,因为我娘一定要我送你件亲手做的东西。实在被烦得受不了了,就弄了这个。觉得怎么样?”
我仔细一看,也就颜色还不错,另外还认得出是朵荷花,幸好没绣什么鸳鸯之类的来吓我。
“嘻嘻,远看一朵花,近看一块疤。你第一件作品?我会好好珍藏的。”言下之意,决不会带出去丢人。
顾蝶对于我话中的讥讽完全不以为意,悠哉悠哉地品着茶。
也是,又不是女孩子,哪会在乎这个。
“我看你也没什么事,怎么不去上学?”
“心情不好。”
“怎么了,誉满京城的打虎英雄?你不知我娘多得意,我那些所谓的闺中密友多羡慕。”
不知顾蝶自己有没有发现,每次他提起“我爹”、“我娘”、“我哥”和“闺中密友”这类字眼时,右嘴角都会下意识地翘起,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嘲讽和不以为然。
“……我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尽量平静地说。
“怎么?难道你还想回去?”
“你不想?”微感诧异,抬眼看住他。
“那里,没有让我牵挂的人。”翘起嘴角,又是一副淡淡的自嘲的表情。
“……对不起。”
“哈哈,你道什么歉呀。请问打虎英雄韩少侠想不想和在下比划比划?”
“好啊!”早发现他的身手不一般,这两年来我狠下工夫,一听他做此提议,不禁跃跃欲试。
说话间,出手如电,擒向他的手腕。他从容转身向旁闪去,步履迅捷轻盈,同时一记手刀劈向我的门面……
“认不认输?”百余招之后,我被顾蝶反剪双手按在书桌上,呼呼,幸好手稿上的墨迹早已干透。
顾蝶的招式与我此世见过的很不同,出手快捷、狠辣有力、直击要害,没有多余的动作,更象电视里演的特种兵的擒拿方式。
“还不认输?”顾蝶又问,口气颇有一点高高在上、得意洋洋。
自尊心有些受伤,一股子闷气哽在胸中,于是嬉皮笑脸地说道:“蝶姐姐,蝶姐姐,你的本事我服气的很,快放了我吧。”
“你说什么?”顾蝶压低声音,手下又用了两分力。
我心头火起,嘴里还是笑道:“对不起,我忘了女孩子不喜欢比人大的,要不我叫你蝶妹妹?”
“还给我装傻。”轻柔的语调与手上的力道截然相反。
“顾女侠,顾女侠,求你饶小的一命。”虽然肩膀和手臂疼得很,口气还装得很轻松。
顾蝶也不说话了,只管手下使力。
我也咬住嘴唇,不肯开口讨饶,但眼里却渐渐泛出泪来。
一时间,屋里静得诡异。
现在手臂被扭得好像要断了,剧痛沿着手臂肩膀传上来,刺激着我的大脑,真真是度秒如年!
“真的对不起了,你放了我吧,好不好?”最后,我带着哭腔率先打破一室静谧。
还未等顾蝶回答,就听见门外一人嚷着:“阿珠,阿珠,我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说话间,脚步声近了,话音尚未落定,就听得门砰得被推开了。
随后一人惊疑的声音响起:“顾,顾小姐?阿珠?你们这是在……”
我艰难得仰头看过去,“哥?!”干笑两声,“你怎么回来了?”
尴尬啊尴尬。
不过韩琮更尴尬,脸上红了又白,手足无措。顾蝶这时也放了手,十分淑女地见过礼,便没事人似的在书案边坐了下来。韩琮显然道行不够,没有她一半泰然自若,一坐下就扭头看向我。
现在我也不敢揉肩膀,忍着疼,走过来笑问:“哥哥,还以为你要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怎么提前了这么多?这次是有急事回来办好就走,还是可以一直待到过年?”
韩琮也镇定下来,说没什么事要办,只是军中无事,闻将军给他放了假,会住到过完年再回军中。
“对了,阿珠,用过晚膳,你到我房里来,沈良将军托我带了东西和书信给你。”
“好啊。我们兄弟也好久没有秉烛夜谈了。”其实是根本没有过。
随后,又问了几句军中的情况,为了防止冷场,我只好把秋狩猎虎的事又讲了一遍。在这过程顾蝶中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翻看我的书稿。
不过,最后还是冷场了。
静默了半晌,韩琮清了下嗓子,说道:“我的行李还没收拾,先回房了。”
“那,哥哥慢走。”
送他出了门,我径自走进内室,往床上一倒,再也不理睬顾蝶。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只听顾蝶轻轻地笑了,“还生气?真是个小孩子。”
我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对,不该跟个小孩子较真儿。”说着,手搭到我肩膀上来,揉着。力道恰到好处,顿时缓解肌肉的酸涨肿痛,所以我也没甩开。
“哼,我才不是小孩子。”
顾蝶笑笑,不答,手下不停。
过了一会,我开口:“其实我现在有点担心到了晚上怎么和韩琮解释。他一定以为我调戏你,结果被你教训了。”
顾蝶一楞,手上动作也停下了,随即放声大笑,“你过去是不是看了太多言情剧,中毒这么深?!”
我气结,一抖肩膀摔开他的手,索性闭口不言。
顾蝶由着我生气,自己在一旁笑个不休。
不一会,就有丫鬟来通报,要开晚饭了。
我和顾蝶过去,老祖宗和娘亲定要留她用晚膳,她客气几句,就留下来了。席间宾主其乐融融,唯独韩琮行事诡异,用古怪的眼神偷看我,却闪避着不看顾蝶,弄得我难受得要死。
用过晚膳,顾蝶告辞回家,我随着韩琮到了他的房间。他先递给我沈良的书信和一本刀谱一本拳谱。沈良在信中说我若是修习内功心法达到第五层就可以开始练习这刀法和拳法,他年底回京述职,大概会呆一两个月,可以好好指导我一下云云。
我收好书和信,一抬头就看到韩琮一脸欲言又止。
“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自家兄弟,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一直以为顾家小姐温柔婉约,还挺妒嫉你的好运。今日一见,……竟然比娘还凶,真是人不可貌相。阿珠……,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想办法退掉这门亲事比较好。”
“……哥?”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知道这是太后赐婚,违抗不得。不过,皇上现在也注意到你了,如果你看中了别家的小姐,想求皇上改个旨意,再请泰王和五皇子从旁求情,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难道你真的喜欢她?女人应该温柔体贴,要是让我娶个比娘亲还泼辣的老婆,还不如不娶的好。唉,娘亲是挑不得的,娘子可一定要好好挑。”愕然,没想到,韩琮这么怕娘。
寻思了半晌,我开口道:“哥哥,我和顾蝶不象你想的那样,总之我非她不娶。无论她如何对我,我都,我都甘之如饴。”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韩琮,努力表现出最大的诚意。
(乖乖,说得这么肉麻,我舌头都要打结了。)
韩琮认定顾蝶是只河东狮,用一种怜悯加惋惜加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看着我,“你和爹……,唉,我不说了。只是日后你若找不到人陪你喝酒,尽管来找我。”
“……好。”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把沈良的书信和拳谱刀谱放好,内功心法我已经练到第六层,明天一早就开始练拳法吧。
睡觉还太早,我走向书案,再整理些战例吧,看书写字可以让我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端坐在书案前呆楞了几秒钟,“秋水,秋水,我摆在桌上的书稿呢?”
秋水笑道:“少爷怎么忘了,那些书稿你不是送给顾家小姐了嘛。还是顾小姐吩咐我包好,送到她车上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和她去老祖宗那里用晚膳之前,她落后了你几步,叫住我和我讲的。……少爷,有什么不对的?”
“……我想起来了。你烧些热水,我洗过澡就睡了。”
秋水放下疑虑,高兴地应了,出屋准备。
至到第二天上午,我还在懒懒地依在床头生闷气。
这时,秋水推门进来,说道:“少爷,刚才顾家派人来,说顾小姐有礼物和信件给你。”
昨个儿刚见过面,今天又写什么信,接过薄薄的信封,搁在一边也不看。径自拿了那只小巧的红木匣子,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瞄了一眼秋水,她站得比较远,眼神儿也老实。
慢慢把匣子打到45度角,咦,是一只碧玉小猫。大红的绒布衬着碧绿色的玉雕,漂亮极了。
心中一喜,也无暇计较顾蝶昨天的偷盗行为,“啪”地把匣盖大开放到床上。我轻轻取出这尊玉雕,光滑细腻的触感和些微的凉意一并传到指尖和掌心,拿在手中细看,那小猫雕得灵动可爱,正顽皮地返身扑只小球,整个玉件线条流畅,颇有动感,玉质也极好。
我爱不释手,小心捧着不住把玩。
秋水在一旁笑道:“这位顾小姐真是位贴心人,难得有东西让少爷觉得这么可心。”
我摸索着手中的玉雕,心中欢喜,笑而不答。
对了,还有信没看。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匣中,拿起信拆开来看。信只有一页,寥寥数十字。
“阿珠弟弟:
昨日多有冒犯,现奉上碧玉镇纸一枚,略表歉意。
小蝶姐姐
另:书稿不错,我拿来看了。不要偷懒,镇纸不是白给的。”
不由得捏紧信纸,“秋水,你叫顾家人再等等,我马上写个回信,让他带回去。”
“少爷不知,那送东西来的顾家仆人早走了,说是他们小姐吩咐的,东西送到就马上回来。所以他接了赏钱,茶都没喝一口就赶回去了。”
……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秋水,”我咬着牙,“帮我换衣服,我要到院里练刀法!”
第二十二章:太傅
在家第十日,闻啸和着张照顾谦来找我。他们告诉我的消息,提前结束了我悠哉的装病生活。
这事就是文太傅陈方的高堂殁了,所以陈老夫子上书景岚帝回乡丁忧,为母守孝三年,景岚帝已经准了。所以,这天下午韩琮和我们四个一起去陈府拜访老先生。
老实说,陈老夫子学识渊博、为人端方、品行高洁,我是极佩服尊敬他的。只是,为人过于古板狷介,又有些迂腐,我实在跟他亲近不起来。
还有个原因就是,我曾经因为熬夜看坊间流行的传奇小说,第二天一早上课的时候打瞌睡,他每次都趁我刚合上眼皮的时候,把我叫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就挨手板儿,一个上午弄得我差点要疯了。
(陈老夫子了不起啊,深谙刑讯审问逼供之道……)
打那以后,再不敢熬夜,所以这几天装病在家,我都有点乐不思蜀了。其实,我现在已经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但是,没人管着就觉得连呼吸都更畅快些。
唉,这次去拜访了陈老夫子,这病再也装不下去了。其实我不想上学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心里有鬼,总觉得六皇子在秋狩最后一天对我的那一笑意味深长。我承认我很鸵鸟,虽然拖不了一世,但是能够晚见他两天也好啊。
不知道新太傅会是谁,最好象韩瑞一样健谈,希望能年轻一点,恩,老点儿也无所谓,就是不要再弄个留山羊胡子的就好了。
哎,我怎么竟想些这个,老师的娘刚去世,怎么也该替他难过难过呀。
到了陈府,请仆人通报,随后跟着进了前厅,发现六皇子和宋文已经坐在那里和陈太傅聊天。几人拜见了太傅,又给六皇子见礼,再问候了宋文,这才坐下。
然后向太傅委婉地表达了对他母亲去世的惋惜,劝陈太傅节哀。
他却并没有太伤感:“老夫的母亲已经七十又一,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也算是喜丧了。而且,家兄来信说,她老人家走的时候很平静,也很满足。唯一的遗憾就是老夫长年在京为官,未能长侍左右。”说道最后,很落寞的口气。
看惯了老先生教训人,今天第一次见他这样有点不能适应。
“太傅,您这一回乡,韩珍会很想您的。您要早点回来,继续教我们啊。”口气很诚恳,只要是老师听了这话都会感动的。
“真的?你这么些天都称病在家,老夫还以为你是不想让老夫教了呢。”
“怎么会?我真的真的病了,今天才好些。”我说得很可怜。
陈老头儿撸着胡子,不答,摆明了不信。
我忍不住偷眼看了眼六皇子,他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年头大家都玩深沉。
“太傅,韩珍带了本集子送给太傅作纪念,希望您能喜欢。”
“噢,你那一百遍的论语还没有送完,今天也给老夫一本?”
他怎么知道的?!我当年本着充分利用资源的原则,在逢年过节过生日的时候给亲朋好友同窗们送各种版本的论语,一时被圈里人引为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