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没胆子揣测君心,但从主子的行为中看出门道,也算是他们做奴才的必修课了,不然,他们凭什么生活在这个皇宫?
张冼小心翼翼地跪着,刚才是御医院的刘御医过来了,那么这一次皇上的火儿应该是照着那位奕亲王爷去的?
“张冼去奕亲王府传口谕。”
跪着的张冼正想着,苏晋城阴郁的声音便传了下来:“奕亲王为国征战,劳苦功高。今朕念其旧伤复发,着令卸任西北大帅衔!特准其留府休养,免早朝!”
”是,皇上。”张冼突然感觉到胸腔中的心瞬间翻了个个儿,没敢说什么,他赶紧叩了个头,应下了。
“还有,你带着八百御林军去奕亲王府。”苏晋城从御案后走了下来,停在张冼跟前,盯着张冼弯曲的背,沉声道:“去了后,你告诉奕亲王。让他放宽心思,尽管好好养病,这八百御林军算是朕送他看家护院了!”
张冼坐在轿子里,看着被摆在他面前桌案上的金色令牌,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不规律。想起来皇上方才的样子,张冼只觉得心底凉飕飕的。
他挑起轿帘子看了看外面跟着的装备齐全的御林军,只希望这次这个“简单”的传旨,他能够顺顺利利地完成。
被抬得极其平稳的轿子就在张冼这位传旨公公纷乱的心思中,到了奕亲王府。稳了稳心神,张冼压下心里的那点儿不确定,毕竟今天,他是来传旨的,不是来受教训的,皇家的脸面他可不敢丢了。
刚下了轿子,张冼就被奕亲王府门前的阵势给震住了。
除了莫非莫离这两个他时常在奕亲王身边见到的人外,奕亲王府大开中门,府邸门前,十九个身着鲜亮盔甲的军士笔挺地站在道路两旁。
“张公公终于来了啊,咱们兄弟可在这里等了不短时间了。”见轿子已经停在了奕亲王府门口,莫非莫离兄弟赶紧上前两步笑道,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拿顶轿子周围的八百御林军一样。
“不敢,不敢。”张冼侧身让过莫非莫离的见礼:“两位莫爷说哪里的话。”
在管事太监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些年,张冼可是知道,这两兄弟可不是一般人,他们虽然只是奕亲王府的家奴。
但是,常年跟随奕亲王苏晋尧征战的他们,地位比之十九骑可是只高不低了!
“咱们在这儿让来让去也是浪费时间,张公公还是进去吧,别让王爷等久了。”莫离笑了笑,抓住张冼的胳膊就准备从中门进去。
“等等。”张冼忙道,随后,他示意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将那盛放着令牌的托盘端上来,恭敬的结果后,方才跟着莫非莫离进了奕亲王府。
进了门,张冼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然后回头仿佛不经意地笑问道:“莫爷,方才咱们进来时,王府门口站着的那十几位,咱家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怎么会不眼熟?”莫离无所谓地道:“他们可是王爷的十九骑,当初也是经历过勤政殿敕封的。”
虽然在看到奕亲王府门前那十几个人的时候,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了,但是,听到莫离亲口如此毫无顾忌地承认,张冼本就提着心,更是狠狠地翻了翻。
他偷眼瞧了瞧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莫离,余光顺道瞥过正色在旁带路的莫非,这是怎么了?张冼背后已经快要被汗水浸湿了,在皇上传旨时,在门口摆开如此阵势,这位王爷究竟是要干什么?
“张公公,麻烦等一会儿。”莫非上前一步拦住张冼的去路,笑道,“容我进去禀告。”
莫非说话的时间很有讲究,正是张冼准备扯开嗓子照例喊出“圣旨到,奕亲王接旨——”的前一刻,赶巧将张冼的话隔了过去。
张冼看着没等他说话,就已经迈步往正堂去的莫非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将那声“圣旨到”喊出口。
毕竟,这可是在奕亲王的地盘上,他身边这些人可都是久经沙场,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赫赫军功的人!在没有弄清楚他们这些人的态度究竟是不是奕亲王本人的意思前,他还是静静看着吧。
只不过,这些人做的这些,奕亲王不知道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吧?
张冼抬头看了看天空,原本挂在天空上的太阳被一团阴云遮住了,灰色的阴云周边仿佛镶了层金边。张冼暗地吸了口气,缓缓低下头看着捧在手中的那面金色令牌,直直的脊背在隐去了阳光的阴天里显得越发突兀。
一旁一直注意着张冼这位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动作的莫离见此,嘴角微微动了动,抿出一条弧线。
不过,莫非倒是没有像张冼想想的那样,让他在院子中站多么长时间给他个下马威。没过多长时间,莫非就带着苏晋尧让张冼进去的话,领张冼进了屋子。
奕亲王府的正堂与其他世家大族相比,虽然收拾得并不算华丽,却也是大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逼人贵气。毕竟,苏晋尧铁帽子亲王的身份摆在那里,那些连普通亲王都不能用的禁用物品,他却是能够摆出来的。
况且,苏晋尧这个人虽然不穷奢极欲,也不怎么喜欢华丽的物件,但他却是对古董情有独钟。这也就间接导致了,在不懂行的人面前,这个奕亲王府已经可以说是普通的没法儿再普通了。
张冼进了屋子时,苏晋尧正坐在屋子中间的主位上喝茶。
或许是今天接旨的缘故,苏晋尧穿着亲王正装。玄色四爪蟒龙袍将他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衬托的更加锐利了。在战争中养成的气质,更是蕴藏在举手投足之间。
抬头看了看张冼,视线扫过张冼手中的金牌,他搁下茶碗,站起身道:“张公公可是来了,宣旨吧。”
正准备给奕亲王请安的张冼一句话再次被噎在了喉咙里,看着已经径自撩起蟒袍下摆,跪下了下去的苏晋尧,他张了张嘴,终是没敢在苏晋尧跪下后再说什么与圣旨无关的事情。
将苏晋城交代的事情一字不漏地重复完毕,张冼赶紧伸手将苏晋尧给扶了起来。
“王爷快起吧。”
对于时不时的下跪,苏晋尧倒是没多大感觉,他来这里的时间不短了,他不是那些抱着不切实际的平等思想,在这个皇权最高的封建社会高喊人权自主的人,适应这里的生存法则是他必须做的事情。
而且即使在现代,他也没有觉得人与人就是绝对平等的。
跪人这件事他开始虽然不适应,但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在回京前,他就已经一个人练习了不知道多少回,才将身上那股子不平之气掩了过去。
况且,作为一个特工,在最快的时间内适应周围环境是他的基本功课。
对于苏晋城对他的这个处置,苏晋尧虽然没有猜到,但至少他猜到他那一纸奏章上去,他那个兄长绝对不会高兴就是了。再加上这几天盛传的那些,奕亲王迷恋新妃,与妻子琴瑟和鸣的事情,他都可以猜想到苏晋城的表情。
听完张冼对苏晋城除了口谕外的其他事的吩咐,苏晋尧不动声色地拿着碗盖儿拨了拨茶碗中的茶,道:“张公公的意思是,这八百御林军从今天开始,就要在爷这奕亲王府外待着了?”
“这个是皇上的意思。”虽然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张冼的对人的态度举止依旧是无比得体,不有丝毫轻慢的意思:”皇上得知您身体有恙才吩咐奴才带来了这些御林军,虽然是人都说天子脚下是最太平的地方,但逢事都有个万一不是?皇上这也是怕您出了意外。”
“哦?”苏晋尧抿了口茶,自顾自笑道:“会有什么意外是爷这十九骑都应付不了的?”
张冼低下头,态度越发恭敬:“王爷,皇上的意思是,您既然已经卸任西北大帅了,那么这十九骑就不在您辖下了。但离了他们,皇上又不放心您的安全,这才有了这次让奴才带了这些御林军来的事儿。”
稳着心神,张冼努力将话音说的没有起伏,这些话连他都不相信,就可以想象这位王爷信不信了。
但是,尽管这样,这些场面话却不能不说。至少,这些话说出来不至于让他面前这位王爷当众下不来台:“御林军的战斗力虽然不如您当初练得十九个西北卫,但他们怎么说也算是精锐了,必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您周全。”
苏晋尧挑了挑眉,似感慨般道:“皇兄对爷这位弟弟可真不错。不仅免了早朝,连护卫都划拨好了。”
然后,还没等张冼再次说什么,“啪”的一声,苏晋尧手中的茶碗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桌子上,张冼的心慌感越来越严重。
苏晋尧站起来,看着跟着他站起来张冼,随后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去。
“张公公,回去告诉皇兄,既然这八百御林军是送过来护院的,那爷收下可就不准备还了!”
12.心愿
“这八百御林军爷收下可就不还了!”
无论是苏晋尧还是苏晋城都没有想到,苏晋尧这一句让张冼带给苏晋城的话,差点成为他们两个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在以后的日子中,苏晋尧每每想到这一句话,心中还是会涌现出难以压抑的酸楚感,毕竟,当时他说这一句话的前提,或者说他当初说出这一句话的最主要原因便是,他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原本在他回洛阳之初就应该想明白的事情——苏晋城他,是一个封建集权下的皇帝。
厦梁朝的冬天渐渐近了,苏晋尧站在窗子前看着外面昏沉沉的天,原本隐藏在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了。
摊开手掌,他看着手掌中心那一道已经变得淡的嫩红色印记,眉头逐渐聚拢起来。自从苏晋城派遣那八百御林军替他“看家护院”后,他们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面了。
这一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无论他在苏晋城心中代表了什么,亦或是他对苏晋城产生了什么想法,一个不可能改变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便是,苏晋城是厦梁朝的皇帝。
而且,“权重不掌兵”这个标准,是厦梁朝的开国皇帝苏季传下来的规矩。
所以,当他接手了铁帽子奕亲王这个分量足够重的头衔后,这兵权确实不应该留在他手里,也再没有理由留在他手里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宗室王爷,姓苏的王爷。
过了这么长时间,苏晋尧也想明白了,当初苏晋城那样做,或许并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那或许只是一种过程而已。
只不过,当初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太过气愤的原因,他并没有多想苏晋城要收回兵权为什么会绕那么大一个圈子,但是,一个人待在府中冷静了那么长时间,再怎么样火气也降下去了,他也明白了。
苏晋城让那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奕亲王府,然后再偷盗他帅印的做法,除了要收回兵权外,或许还是怕他误会他不信任他?
可能是因为以前的苏晋尧对苏晋城来说太过虚无不可捉摸的原因,在这种在哪里都算是禁忌的感情面前,苏晋城并不是一个有安全感的人。所以,他才会因为害怕苏晋尧会反感他要收回他的兵权,而做出让人来盗他的帅印、兵符这种幼稚的事情。
但是苏晋尧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真让他给成功盗走了的话,他还真会像苏晋城想的那样,去找苏晋城说兵符的事情,然后在苏晋城为了他的安全瞒着大臣们“找回”帅印、兵符后,自然而然地将这些东西交给他,而苏晋尧自己落得个轻松自在。
苏晋城了解以前的苏晋尧,那个苏晋尧不是一个有权利欲望的人,而且还是一个不怎么喜欢军事的人,以前的那个苏晋尧心思很细腻,所以苏晋城才害怕苏晋尧因为收回兵权的事情而误会他,毕竟他们之间的感情,他才刚刚看到一点儿光明。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个苏晋尧的灵魂已经变了。虽然,他不是像原来的苏晋尧那样淡泊权利,但是,因为这里并不是他宣誓效忠的国家的原因,他也确实不怎么在乎这里的权利,这里的一切总让他感觉不真实。
苏晋尧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木,在唇角勾出一个自嘲的笑,是啊,作为一个特工,他有很多必须要学的东西,而这所有东西中,能够帮助他揣摩人心的行为心理学是他的一门必修课。
原本,他也以为他可以就这么在厦梁朝过下去,但是,在这件事后,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并不想顶着苏晋尧的身份出现在苏晋城面前!
而苏晋城所做的所有事情,包括这次这件盗兵符的事情,都是以他是以前那个苏晋尧为出发点考虑的。
正是因为这一点,现在他即使想明白了苏晋城的做法,理解了苏晋城作为一个皇帝和一个情人的无奈,他也没觉得他们俩还能走下去。
“爷,公主又呕血了!”略显惊慌的声音突然从闭着的门外传入。
小跑到苏晋尧书房门口的扶蓝还没有站稳,在她面前闭着的门边豁然打开了。苏晋尧一步从书房跨出:“怎么了?扶蓝,母亲……”
“公主呕血了,现在王妃正在公主那里看着,要奴婢来请您。”见苏晋尧出来,扶蓝赶忙下腰行了个礼,喘着气说道。
听闻御王妃再次吐血,苏晋尧唬了一跳,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就赶忙和扶蓝一起往外走,边走边急急问道:“可请太医了?”
“请了,今儿个一早王妃见公主不适,就已经请了张太医过来,请完脉还没敢将太医放走呢。”扶蓝急步跟上在快步走在前面的苏晋尧,详细地将她来之前的状况调理清晰地说了出来。
“嗯。”听扶蓝说御亲王妃早上就已经感到不适,苏晋尧皱了皱眉,不过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往御亲王妃住的主院走了过去。
因为女主人病重的关系,奕亲王府主院的气氛有些压抑。
奕亲王爷的母亲厦梁朝的大公主在入冬之初,身体就开始一天不如一天了。自从第一次昏倒后便开始整天整天地昏睡。
除了那几个被奕亲王请到府中常住的太医外,太医院主事张成张太医也几乎是天天往奕亲王府跑。但是,无论多么好的大夫,多么珍贵的药材,在这一次仿佛都失去了效用。
几乎所有了解情况的人都在心里猜测着,这位在厦梁朝可以说是传奇的女子,被先帝认为异性姐姐的大长公主殿下,这一次是真的要将她这繁华尊贵的一声走到头儿了吧?
同时,在太医院的太医们的叹息与摇头中,打入冬开始气氛就无比压抑的奕亲王府在外人眼中更加阴郁了。
苏晋尧挑了帘子进到屋子内时,面色显着病态苍白的御亲王妃已经昏睡了过去。他摆手示意屋子中的众人不必行礼,朝在床边照顾母亲的莫清璇点了点头。
然后,看向刚刚诊断完毕的张太医几个太医,苏晋尧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们跟他出去。
张太医抬手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汗,无声地朝苏晋尧行了个礼,然后在苏晋尧转身出去后,和他身边的几位年纪或大或小太医对视了一眼,默默地跟在苏晋尧身后走了出去。
对于苏晋尧来说,御亲王妃可以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在乎的人了。两辈子的经历中,是御亲王妃这个非亲生的母亲让他感受到了难得的亲情,所以看着越来越憔悴的御亲王妃,苏晋尧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莫清璇站在床头看着自己的丈夫,自从她嫁过来来后,她这位丈夫对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同常人的亲密,却也没有慢待她,两个人一直相敬如宾地生活着。
不过,她却很清楚,这位年轻的王爷对御亲王妃的感情有多深。
看到病入膏肓的御亲王妃,再想起来外界传言中御亲王的无动于衷,以及前几年传遍了整个洛阳城的宠妾灭妻事件,莫清璇渐渐有些明白苏晋尧对他那个父亲为什么会是那个态度了。
看了看自进入屋子后就安静地坐在昏睡着的御王妃身边的苏晋尧,莫清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上前轻声道:“爷,母亲已经睡了,您刚和太医谈了那么长时间,想必也累了,还是去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