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索性闭上了嘴。
收拾好碗筷,于繁替他换了药,关赋只看着墙上的画,手掌心里紧紧拽着那枚印章。于繁无奈,道:“你若喜欢他
的画,我柜子里还有一堆,你要不要看?”
关赋眼睛一亮,立马站了起来往柜子方向走。
于繁也不介意他的无理,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他急切的去翻着那些画。关赋似乎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眉头
紧皱,却仍未哼出一声。
柜子里的东西有些杂乱,那些画轴也是大小不一,快速展开,有些只是随手几笔涂鸦,有的却极为精致。
“寒峙公子……”关赋喃喃念着,眼中有欣喜和崇拜。
于繁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的询问道:“关赋,你似乎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的画?”
“寒峙公子的画作名满天下,那时候价格也低廉,我爹努力收集了一些,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书房看到了……然后,
很喜欢……”关赋蹲在柜子旁低声回道。
于繁笑了一声,脸上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明明看的很清晰,却又觉得格外朦胧。
画中许多是景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绿柳红花。也有那些苍凉的景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关赋说:“画里面的缱绻缠绵,是我最喜欢的。”
于繁听得口中的茶水瞬间喷了出来,他擦擦嘴角,随即狂肆的笑出声,笑的眼泪尽出。
关赋回头去看他,好奇道:“夫子,我说的不对?”
于繁将脸上和身上的水渍擦干净,笑道:“关赋,在你心目中,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文雅之士。”
于繁歪头,脸上趣味正浓,“性格呢?”
“既是文士,那自然是知书达礼,温润如玉。”
“这八个字比较适合我。”于繁还是一脸笑意,丝毫未觉自身脸皮稍厚,“我哥啊,他不是文人雅士。你若见着他
,定会以为他是江湖侠士。”他趴在桌面上,眼睛像是望着关赋,关赋却知道他并没有看着自己。
“他长的很正气,行事亦磊落,不拘小节。喜欢劫富济贫,喜欢骑马,喜欢遨游四方。他这样的人……”于繁眼中
闪着疑惑,接近迷茫。“他这样的人啊……”
他语气低落下来,轻的像是一阵微风吹来便能吹散。
关赋愣愣的看着他的脸,一瞬间连寒峙公子也忘了,只知道看着他的眉眼,心中涌动一种莫名的感觉。
好像很想把他脸上的忧愁全部抹灭,让他恢复平日的神清气爽和在上课时痞痞的模样。
天色已经黑下来,暗光充斥着室内,让关赋只能勉强的看到那人的轮廓。有些清冷,又有些温暖。
于繁回过神来,点了灯,笑道:“罢了,你慢慢看,我去烧水,等下洗澡休息。明日你可以在家歇息,我却是要去
书院的。”
关赋看着他站起身走出去,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他才知道,于繁是在逃避话题。
“上次说的书法比赛,你们可都记在心里没有?明日便举行,礼物我都准备好了。”于繁坐在木椅上,心情很好的
看着下面一群人垂头丧气的脸。
“夫子,我能不能不参加?”
于繁笑的良善,“可以啊。”
学生大喜,“真的?”
“不怕我拜访令尊令堂让他们亲自敦促的话,你可以选择不参加。”
学生哀嚎一片,“夫子,您这招好狠!”
于繁轻笑,“我没有叫你们练甲骨文钟鼎文石鼓文你们就该去庙里烧香拜佛了。怎么?现在还嫌不够么?要不要我
把这几样都算上?”
“够了够了!”
于繁满意点头,“这才乖。刚入书院时我便跟你们说了书法的重要性,可惜你们都贪玩不记在心上。对了,既是比
赛,赢了有奖,输了自然也要罚。落于榜尾的那几位,十天内抄一遍《礼记》吧。”
“啊?”众人大惊。
有人叫道:“夫子,《礼记》那么多字,十天内怎么抄的完?”
于繁勾唇,“哦?很多字吗?”他皱皱眉,似乎在努力的想了想,“通计九万九千零二十字罢?还未到十万呢,一
天约一万字也就够了。”
下面又是哀声遍野,有那谁抹着泪打算要先抄了。于繁站起身,收好书本,临走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字迹必
需工整,若是想潦草应付,那便继续抄,直抄到把字练好为止。”
9.
关赋的手臂已经好了许多,却仍然还是在于繁家里住着。于繁从不适到适应,偶尔也会想,如若关赋离开了怎么办
?
是不是又会恢复以前的日子?没有人说话交谈,做好饭没有人陪自己吃,只能将睡不着的时光用来对着那半壁书或
者沉思。
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过到死?
会不会过到寂寞与悲凉交替轮回,到达风烛残年才止息?
“夫子,在想什么?”关赋凑过头来询问。
于繁回过神,笑了笑,道:“在想明日的比赛,那群小子现在肯定在临时抱佛脚。只是这书法,又哪是一朝一夕能
练好的?”
关赋赞同的点头,“他们下午都在问我该怎么写,夫子……”
于繁见他面色有异,好奇道:“怎么了?”
关赋唇角扯了扯,扯出一个微笑的样子,声音压的很低,“以前……从未有那么多人理我。我以前待的书院,那些
人不是冷漠便是嘲笑,或者是攀比……从未有人会理我。”
于繁看着他强装坚强的模样,有些心疼,脸上却没有表露同情,只继续听他说话。
“夫子,我那么喜欢寒峙公子的画,便是因为画里面的那份温情,我从未体会到。”他抬起头,一双眼晶亮晶亮,
有坚强与傲气。
于繁拍拍他的肩,笑道:“关赋,你觉得你以前的同学都不理你或者欺负你,原因是什么?”
“大概是……家族的破落。”
“不是。”
“不是?”
于繁饮了口茶,慢慢说道:“因为他们看不透你,也因为你防御心太重,不肯让别人看透你。关赋,其实家族败落
或者贫穷真的没有什么,世间还有许多苦难让很多人难以想象。呵,你看你现在多说说话,性子随意一些,他们也
会跟你嬉笑玩闹。”
关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口吻坚定的道:“夫子,我日后一定要振兴家族!”
“我相信你一定行。”
关赋得了鼓舞,脸上竟露出少有的一个浅笑,他看着于繁,“夫子,我以后也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于繁失笑,伸手去揉他的头发。
指尖的触感很好,好的让他心存异样。
书法比赛完毕,有数位同学开始着手准备抄《礼记》,那几个过了的,脸上的笑容堪比阳光,全都围着于繁看他能
拿出什么礼物。
等看到于繁拿出的是三套文房四宝时,几乎都失望的泄了气。
“夫子,您好小气,我还以为会是什么贵重东西呢。”
于繁依然笑的自在,“本人月银五钱,贫穷的很。若是嫌弃,也可以不要的。”
“不嫌弃不嫌弃,哪能嫌弃呢。”有总比没有的好。
于繁把其中一份递给关赋,“关赋,这是你的。以后要用心学习,可别辜负夫子对你的期望。”
关赋点头,默默的将东西接过,然后走回到自己书案前。于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昨天晚上关赋说的今天还是
回家住,心有些缩紧,笑意也冻结在唇边。
终究又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啊。
时至傍晚,于繁收拾了书本往书院外面走,抬头看到关赋拿着扫把在扫地,可能因为手还没有好全,所以动作有些
缓慢。
于繁走过去,皱眉道:“关赋,你还是休息几日再清扫罢?”
关赋摇头,“不碍事。夫子,您还不回家么?”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于繁脸上笑意僵了僵,他微低下头,掩去满目的难过,道:“嗯,就要走了。你手臂还是
多休息两日好,不要提重物,免得落下什么病根。还有,你的衣物我晚上洗好,明天干了后,是我替你带到书院来
,还是你过去拿?”
“我想过去拿。”
“那好,明天下午我等你,顺便一起吃饭?”
关赋点头。看到于繁脸上瞬间灿烂起来的笑容,嘴角也扯出一丝笑纹。
天气逐渐热起来,于繁将薄棉衣换上单衣,想到离童试只还有数日,心有些提紧。那些学生也知道这次考试对日后
前途至关重要,不消夫子多言,也拼命读起书来。于繁留在书院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努力在尽自己所知的教导他们
知识。
此时科考内容大多靠死记硬背,但书上内容又极为晦涩,经常有人背了上段忘下段,痛苦不堪。
于繁看的也无可奈何,只能出言安抚说此次考试题目应该不会太难。抬起头看到坐在最后面的关赋,心又一阵缩紧
。
关赋这几日脸上都还算是平静,读书的频率跟平日也相差无几,就是不知道,他的内心又会是怎样的一番煎熬?
他太过想要成功,所以比别人都怕失败。
于繁心下叹气,脸上却笑道:“离童试还有几日,你们倒也不用那么拼命。夫子相信你们都能过,你们自己也要有
信心。”
堂下无人言语,人人都皱着一张脸,显然并没有因为于繁一番话而增加信心。
于繁也不泄气,只淡道:“一个小小的童试你们便紧张成这样,日后乡试会试殿试又该如何?时间总会到来,你们
也一定要去考,与其这般愁眉苦脸,还不如轻松应对,你们说是不是?”
李子涵撇撇嘴,“夫子,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可是就是轻松不起来。”
其他人附和点头。
于繁突然眨了眨眼,低笑道:“前些时日我碰到了含笑姑娘,她约我去闻萧馆听萧,还说全部免费。如若……如若
你们都过了童试,我便带你们一起去,怎么样?”
众人闻言,眼中顿时大放异彩,“真的?”
于繁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你们好好温习罢,我先找含笑姑娘去商量日期了。”
认识含笑是一个偶然,于繁也不知道平凡如自己,有哪一点能让含笑仰慕?但他素来随性,许多事不去深想,安安
心心的跟含笑做起朋友。
含笑人长的美,素雅大方,谈吐又不俗,于繁多接触几次,内心也没有排斥,便隔上一段时日就会见上一面。
此时闻萧馆的听竹苑内,含笑倒了清茶,轻笑道:“若那些学子的爹娘知道你这为人师表的人竟想要带他们来这种
地方,也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于繁轻饮一口茶,“我当时只想激励他们,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也罢,若是告起状来,我便跟院士告罪去。含笑,
你说让他们来,要哪一日为好?”
“五月初五可以么?那天闻萧馆歇业,没有什么杂人。”
“可以。那就先多谢你了。”
含笑勾唇,“你又跟我客气什么?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正在授课,神情专注的很,连我趴在窗台上看了多时
都未曾发现。”
于繁疑惑,“第一次见我?不知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年前。我偷偷跑去书院玩,那时候我以为你定然是那种极为认真与温和老实的人,所以心下很欢喜。上
次在离山寺见到你我还高兴的不得了,但是跟你接触多了,才发现你跟我所想象的根本挨不上边。”
于繁乐的笑出声,含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笑,随后也跟着笑了出来,“不过也好,做朋友更好。”
于繁忍住笑,点头道:“嗯,我也这么想。”
终于弄明白了含笑为什么会认识他,心头突然一片轻松。
10.
终于到了童生试那一日,学生都去参加了考试,所以书院安安静静,并无人声。
于繁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书本,随意翻了几页,却怎么也看不进眼里。
他很担忧。
毕竟是第一次带出的学生参加考试,会挂心也是常事,但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大部分时间想的却是关赋。
想着他能不能沉着作答,想着他能否顺利通过,也想着他是不是也会这么紧张,紧张的乱了思绪?
相处不过才几个月,于繁此时才察觉自己对他似乎太过于上心。
于繁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敢深想。
院士听到他一直在叹气,转过头来安慰道:“于夫子,你别太过担忧,学生们平日也努力,这次定然会全部通过的
。”
于繁勉强笑笑,“但愿如此。”
院士似乎突然起了谈话的兴致,走到他面前坐下来,微笑道:“于夫子,你学问甚好,人也年轻,怎么不去参加乡
试?”
“据闻院士之前也是朝廷大员,后来怎么回乡教书了?”
院士听到他提起自己的过往,脸色微红,道:“朝廷的那些阴谋诡计,我人老了消瘦不起,还不如回乡过过清净日
子,可是当真清净了又浑身不适,所以干脆办了这个书院。”
于繁微笑,“我跟院士的心也是一样,无意仕途,又想做点什么,所以当了夫子。”
院士遗憾道:“这可太可惜了,于夫子你学问好,人也正派,如若为官,定然能造福一方百姓。对了,今日书院也
无事,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于繁点点头,收拾好书本,慢慢踱步出了书院。
此时暑气正盛,太阳明晃晃的晒人,街道一片沉寂,于繁前后看了好半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家么?回家也是一个人。
自从上次关赋在他那住了一段时间后,于繁习惯了家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后来关赋虽回家住宿,但隔一两日也会在
他那住上一晚,所以于繁愈发的习惯。
最终还是回了家,于繁看着冷冷清清的屋子,无声的苦笑。
习惯还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躺在床上看了两页书,于繁慢慢睡去,不知不觉做起梦来。
梦中关赋的脸就近在咫尺,近的能看清楚他眼波中盈盈的笑意和唇角向上扬的弧度,于繁忍不住伸手去摸,关赋已
先抓住他的手。
两只手无比滚烫,交叠相握,不肯分离。
于繁有些迷惑,喃喃的唤,“关赋……”
关赋眼中的笑意更甚,浓的能醉人,露骨的情意更是看的一清二楚。
“夫子,你想说什么?”
于繁愣着神,好一会儿后,又喃喃的唤了一声,“关赋……”
“夫子?你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要说什么?
于繁想了好久好久,想的迷迷瞪瞪,看着关赋似乎要走,又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
究竟要说什么?
“……别走。”似乎终于想到了要说的话,于繁语气胡乱又急切,还隐隐带着悲伤,“我就一个人了……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