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朵栀子花 下——江边一朵云

那个客人被他安排在西厢后门，也就是林玉秀被软禁的地方。

那个客人叫做阎闻喜，现在军统军的司令副座。

于是记忆停滞在这个风雨晦涩的生日夜。林玉秀呆呆的笑声，间或哭一两句，音调高耸的叫人毛骨悚然。阎闻喜手里握着刀子，血红着双眼紧紧抱着这个女人。

唐允诺丢给他一张表单，上面写着唐志轩这些年违法的证据。

他冷淡的回答阎闻喜的疑惑：“因为我太累了。”

这次的见面仓促而短暂，没有人知道阎闻喜回来了，也没有人猜得出唐允诺想杀掉唐志轩。

唐家上下知道的是，在唐允诺生日第二天清晨，唐允诺病发。

面色铁青的躺在床上，吃不了也睡不好，就是胃里纠结着痛。

唐志轩请来省城最好的大夫，得出结论是体内铅毒太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铅毒聚集太久，年月太远，已经和他的血脉混合，变成了慢性的砒霜。

大夫束手，唐志轩跪在唐允诺床边一口一口喂他吃东西。他喂一口，唐允诺吐一口，然后他再吩咐人重新做过。

后来，唐允诺就连水也不喝了。

唐志轩急得手足无措，唐允诺侧目看着他踱来踱取得背影兀自微笑得很有深意。

过来五日，唐允诺病入膏肓。唐志轩寸步不离的跪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看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到了第五天深夜，唐允诺醒过来。他精神硕爽的看着唐志轩，微微动了动手，唐志轩便醒了。

“喝水么？”

唐允诺摇摇头。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在唐志轩的手心里简单的画上两三笔表达意思。

唐志轩将手给他，唐允诺费力的写着。

你很久没有这样关心过我。

唐志轩的手心一烫，他痛苦的抬头看着唐允诺。唐允诺唇角发白，面色乌青。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

“到底是谁给你下的毒……”

唐允诺笑了笑。

我，自，己。

唐志轩骇住，盯着那几个看不见的痕迹发呆。

他竟是一心求死。为了让他远离，自己竟没看出他是一心求死。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唐志轩抱住他的身体。

因为，我想你回头看看我。

唐志轩抱得更紧了些，松不开手，手心里全是悔意。唐允诺温顺的将头靠在他胸口上微笑着，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温暖，可惜自己已经太过难看。

门开了。

什么人闪进来。唐志轩没有回头，只是紧紧地抱着唐允诺。

“哥，你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吧……”

“是。”

唐允诺笑起来。

一把刀插在唐志轩的背上，唐志轩痛哼一声，血往外开始流。

云过了又回来，阎闻喜狰狞的表情隐没下去。

唐允诺将手摸到他的身后，拔出那把刀子。

“是不是——你死了，诅咒就没有了？”

“是——”

“呵呵——可是我……我怕万一你死了，你就不记得来找我了——”

“不会的——”

“哥，如果为了怕死就不和你一起——我还是死了好了——”

“别说傻话……”

“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欠我的——下辈子，要好好对我——别再让我恨你——”

“唐允诺……”

唐允诺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唐志轩长啸，背部伤口奇迹愈合。

26.第八世

他每年生日会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他拜托的人，对他说生日快乐，顺便告诉他小义最近的情况。

说那个人的事业，说他的生活，他的妻子。后来又多了个儿子。

他很认真的听，很认真的记录在身边。有时候是一张纸，有时候是放在桌上的台历。

然而记完他就会烧掉这些，仿佛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像他们之间的时光，从未流走。

他在二十年前路经一家孤儿院，看到眼睛明亮的小义。

小小的手和脚，纤细的脖子，苍白的皮肤。

那间孤儿院破旧不堪，墙体斑驳，长满杂草。他停下来看着小义，小义站在路边仰望天空。那孩子的眼中带着一种单纯的倔强和勇气。

他的名字叫做翔。莫翔。

莫翔改变了原定的路线，从院长那里得知，孤儿院遭遇大火。他当即签下文件，带走小义。

那天他站在小义面前，说，我带你走。

小义盯着他看，仰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莫翔。

小义点点头，十分安静，并不吵闹。

听院长说，他是这里最听话的孩子，却也是脾气最倔的一个。

莫翔摸着小义的头，问：“你想要什么？”

小义说没有。莫翔很满意这个孩子。早熟的，听话的，懂事的。

小义安静的坐上他的扯，扭头看着窗外风景。从荒芜一直到繁华。后来下车时他终于开口。

“我应该怎么叫你？爸爸？”

“不，叫我叔叔。”

“是，莫叔叔。”

这是莫翔到美国的第五年。五年前小义在他面前声嘶力竭的咆哮，说他毁了他的人生。

那一刻的慌乱那么清晰让他理不清头绪，只能转头跑进茫茫人海。等再想回头时就已经回不去了。

原来被人憎恶也是这么疼痛的事情。

莫翔如他所愿的离开，到了新的地方过新的生活。他没有留下联系的方式，因为小义并不需要。

小义过的很好，如他自己设计的一样，已不需要他的插手。

那么这一辈子他终于倦怠了么？莫翔不愿去想。

将小义接回家后，那孩子第一次露出惊讶的神色。

“莫叔叔很有钱么？”

“多的数不过来。”

“啊，你真厉害。”小义羡慕的说道。

莫翔让他选择，他挑选了三楼一个房间，有一扇落地窗户，阳光能够毫无阻拦的照射进去。

之后莫翔安排小义进了当地最好的学校。

那一年小义十三岁。

——想要什么？

——第一名。

——争个第一有什么用？

——我不能给你丢脸。

小义的成绩出奇的好。班中泰半是华裔，另一半是黄头发的外种人，只有小义一个是从里到外的黄孩子。

莫翔对小义十分尽心。请来最好的家庭教师，教他钢琴和国画。后来小义自动又给自己添加了物理的课程。

等小义读到高中，莫翔生怕他被环境污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自己做成他的班导师。

第一天进班莫翔着实惊艳了一屋子的小女生，围着他问老师年龄几何有否女友。莫翔微笑着一一回答，稍微转头过去，小义坐在最后的角落里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莫翔轻轻走过去，低头一瞧，小义在读古龙。

莫翔收了他的书，小义也不反对，只是当着全班的面沉默着走到讲台上将书又径自取回来。四周吸气声不断，同桌好心提醒被他当成驴肝肺，打个哈欠又低头读起来。

莫翔正要发火，斜眼瞥见那叠卷子，小义分高近乎圆满。唯一漏洞纯属故意，不过为了给他这个老师留点颜面。这下火气消退，莫翔从此刻开始发觉小义在不吭不声里已经长大。

摸着挤满小义生活的纸，莫翔想起他和小义在休息时的一些谈话。

那时小义刚下了钢琴课，穿的英伦风盛，双手一副白色手套，身材已十分高挑。

他对小义招招手，小义过去坐在他对面。他端了红茶递给小义，那孩子安静的接过去抿了口。

“我要去英国一段时间。”他对小义说。

小义没有反对也没有惊讶，挑了眉看着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叔叔去做什么？”

“读书。”

“叔叔读什么？”

“读物理，回来继续教你。”

小义垂垂目。

莫翔盯着他的样子看。他的左腿搭在右腿上，双手自然交握着放在膝盖上。

“小义，你明年是否就要去读大学了？”

“是的。”

“那么说起来，你已经来我家四年了。”

“是的。”“可有想过去找找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把我送到孤儿院，应该就是不想见着我，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莫翔点点头，起身走到他身边弯腰，摸摸他的头发。

“叔叔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事你可与林婶说。”

“小义会照顾自己。”

交代完毕，他安心启程到了英国。在一所不怎么知名的学校混了个插班，白天听异国鸟语，晚上询问小义近况。

那孩子张嘴闭嘴都是还好，口风严的连只蚊子也飞不过。无奈中他只能问林婶。

林婶带来的消息让莫翔被狠狠打击了次。

小义带着女朋友回家与同学聚会，已有些日子。

莫翔翻身下床，将三张纸展平来看。上面说小义和那女人的孩子取名叫莫语，好歹是保留莫家的姓氏。莫翔皱着眉盯着纸，他不知道当初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气急败坏的杀回香港，而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林婶对莫翔通报小义带着女朋友笑语回家的第三天，莫翔阴沉着脸站在自家门口。

小义给他开门，对他的回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莫翔沉默着盯着小义，他端上莫翔最爱的英伦红茶，莫翔接过来放在一边。

“你有女朋友了？”

“谁——告诉叔叔的？”小义手一颤，杯中的红茶洒出来些。

“我的耳朵们。”莫翔好心伸手过去为他擦干净。

小义稳定情绪。

“我已这么大，有女朋友是正常事。同学个个都有，若我不找一个会被人耻笑。”

“会被谁耻笑？”

“哥们。”

“这样的哥们不交也罢。”莫翔语气强硬的不容他质疑，“你现在学业为重，那些事情应该放放。”

“放到多久？”

小义嗫嚅半晌，抬头盯着他问。

这一问将莫翔问倒。总不能说出自己心声，一辈子。

两人对峙了半刻，莫翔皱眉。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顶嘴？小时候多么乖，我说一从不反驳二。”

“是叔叔太霸道。”

小义仰头。

莫翔冷冷哼了声，“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

小义被下了禁足令，莫翔的司机将车停在学校门口，大张旗鼓拦下那个女孩，傲慢宣布二人身份鸿沟。

小义在家禁食抗议，终于在饿晕后被莫翔监督着打了点滴。

小恋人被迫分开，通常愤怒大过感伤。其实他们也弄不明白到底自己是在气什么，是气爱情不能继续，还是气自己的意气被人阻拦。总之那天后，小义眼中很长一段时间分分明明透露出对莫翔的怨怒。

处理完这事，莫翔再次飞回英国。小义被囚禁在家中有专人二十四小时伺候。

在机场上林婶与章叔一人一边拉着莫翔叮咛，活似将他当作了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莫翔无奈的安抚两位老人，眼神流转，竟在一个小角落瞥见个赌气蹲着的身影。

那一刻心里钝痛，说不明白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他急匆匆的调头进了机舱，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着外面云朵在身边顷刻升腾。

27.旧事

两年后莫翔学成。毕业典礼那晚他终于收到小义的电话。

才一个喂字，那头一声惊喜。

“叔叔！恭喜了，你何时回来，我可想你。”

那一声将二人之间两年的隔阂打破。莫翔揉着额，疲倦的陷进沙发。

“后天的机票回来。”

“那好，你未来参加我的开学典礼让我遗憾很久。”

小义的声音似乎怨懑，莫翔嘴角勾出一抹笑。

“不是还有林婶和章叔陪你去。”

“那不一样，还是希望和叔叔一起看看。”“大学感觉如何？”

“还行，课业轻松很多，我闲下来看很多其他东西。”

“比如？”

“都是西方哲人的，黑格尔和柏拉图。”

“喜欢么？”

“还行，比不得我们中国人。”

“小小年纪口气怎么那么狂妄。”

“我已不小，今年十九。”

莫翔的笑容变大，正要多说些什么，忽然身边银铃般笑音响起。棕色长卷的美人自浴室走出，身无寸缕。十指纤细如同蛛丝一样慢慢缠在莫翔胸口，上下挑逗技术娴熟。

电话那头的孩子敏感一顿，莫翔拿手捂着话筒，对美人皱皱眉。美人瘪瘪嘴不为所动，俯身与他唇齿相缠，吮吸出暧昧的水声。

莫翔苦笑，差点就忘了本分。

将拿着话筒的手松开，他含含糊糊的对还着急想说什么的小义道了声别，转头把自己丢进女人温软的身体里。

回到莫家，小义奔出来接他。两年不见小义长高很多，只比他差了半个头。一双眼更为清澈明亮，面容也更加的好看了。

莫翔欣喜的大把搂住小义的肩，揉揉他的脸。

“怎么长那么胖？”

“你不在时我才能吃喝放心。”

“鬼小子。”

“你下次别选这个航班，延误时间太离谱，总有一天会破产。”

莫翔哈哈大笑，抬手对小义指着指针。

“自己看看，不过晚了十分钟，怎么这么诅咒别人。”

小义瘪瘪嘴，眉梢的笑意忍不住。

拿手环在莫翔的脖子上，大声朝屋里喊了句：“林婶，莫翔回来了！今晚要吃鲍鱼海鲜宴，我还要喝酒开舞会！”

站在一边拎行李的章叔一愣，赶忙拽了小义一把。

“少没规没矩的，要叫莫叔叔。”说罢转头，对着莫翔笑笑道：“小义这两年不知跟谁学的，再不叫你叔叔，人前人后都说莫翔这个莫翔那个，好没规矩。”

莫翔摇摇手，把小义从身上拉下来。

“怎么不叫我叔叔？”

“你只比我大九岁，为什么非要叫你叔叔？”小义眼睛一转，笑的更开，“我都大学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别再管我，不然要和林婶一样长出满脸皱纹，糟蹋了这张好皮相。”

莫翔由着他在自己脸上东一把西一把的摸，满眼都是笑。

两人正说着，英国美人上前，挽住莫翔另一只手。

“Hello，你就是小义？”

小义一怔，纠了眉盯着那女人看，也不回答。

莫翔瞧着小义的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背出那套准备了千百次的对话。

“来，你们认识认识。这是小义，这是我女朋友，Lina。”

小义的眉丝毫没有舒缓的意思，从上到下打量女子一圈，哼了声十足不屑。

“莫翔，想不到你喜欢洋妞。”

“什么洋妞不洋妞的，说话多难听。”莫翔摸摸他的头发。

Lina不以为忤的笑笑，十分大度。

小义倒没那么好涵养，旋即放开莫翔的胳膊跳到一边，嘲弄道：“这样可不好，再拉着你人家以为你连男人都喜欢。”

莫翔一怔，听不出他话里到底是讽是真。

“说什么鬼话，真是越大越不招人爱了，还是小时候乖。”

“人总要长大，不然浪费你这么多年粮食钱多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