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横了他一眼,凶神恶煞地说:“你管我!记好了,明天《夜盲症》首场点映仪式,你要是敢不参加,哼哼!”
“是是是。”陈远生连忙做奴才状答应下来,闪回卧室换衣服。今天好不容易资本家无心理会他,他可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出门放风去。
36
陈远生带着墨镜和鸭舌帽、围着厚重的格子围巾全副武装地出门了。坐上自家的小本田,他掏出手机看时间。陈远生没有带手表的习惯,也从不打算在手腕上套上一堆机械零件,他看着手表就没由来犯恶心。
车子一溜烟开到郊外一家温泉疗养院,陈远生在车里坐着眯了一会。他停好车,施施然往疗养区的小花园走去。其实陈远生有点路痴,来之前他研究过好几遍地图,可现下依然晕头转向,可他丁点儿也不着急,镇定无比地慢慢绕着花园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入口进去。
花园里四处都是一种齐腰高的常青植物,陈远生认不出,也没心思研究。只是隔着那些绿得无精打采的植物,他远远地就瞧见了半截背影——真是好久不见了。
陈远生笑得很古怪,慢慢踱步到那人面前,伸出手:“好久不见,周助理。”
周舟抬头见到是陈远生的时候抽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伸出来的手:“怎么是你?”他不安地左右瞧,右手不停地打颤。
周舟是个娃娃脸,个子也矮,所以特别显年轻。原来跟在阮百行身边的时候,陈远生常常猜测他的年纪,可是三年多将近四年不见了,周舟却是满头毛刺一样的花白头发,在陈远生看来就是瞬间老去,不光是外表,还有他的精神气。
陈远生拍拍他的肩膀,让周舟又是浑身一抖:“别望了,路佳途没来,是我用他手机给你发的短信。”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该不会以为你住个疗养院他就会见你吧?”
周舟的脸色瞬间惨白,还泛着一种恹恹的死灰色。陈远生摘下墨镜,靠着周舟坐下来:“住进来多久了,周助理?”
“你还不晓得吗?”周舟不看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你走了那年阮老板就把我辞退了,还逼得我连份一工也找不到,最后还是阮小姐可怜我,愿意让我跟着她。”
陈远生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你不是一直和阮一罗同声同气收拾我,我还以为你早就是她的人呢!”
“你今天要是来嘲笑我的,请快些罢,我精神不济,不得那么多时间听你羞辱。”周舟面无表情,手伸进裤兜里一下一下地扣着手机。
陈远生点点头,说:“我比你忙,也不跟你说废话。扎心的话一两句命中要害就行。”
周舟抬起头飞快地瞄了陈远生一眼,有些迷惑:“你真的是陈远生?样子不一样了,说话也不一样了,比原来更……”
“刻薄还是恶毒?”陈远生接过话头:“别人这么说我是无所谓,只不过对周助理,我真的是担不起这个评价。”他伸出手打开五根手指摆到周舟面前,一样一样数:“是你跟阮一罗说阮百行一早就养着我了,对吧?是你把我堵着去给阮一罗羞辱了两次,对吧?黎箓把我关起来,是你忽悠阮百行说找不见我,对吧?后来我出车祸,不是阮百行吩咐,而是你带着人来打掉我四颗牙的吧?”
“这都是你的猜测,我不承认。”周舟那股子冷漠酷厉劲这会儿倒是回来了,将一双手摆在大腿上:“我是个打工的奴才,跟你无冤无仇,没有老板的吩咐,我何苦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告诉阮老板你人在哪里是阮小姐的主意,那个时侯老太太刚刚去世,阮小姐不想老板为你分心。可车祸后面那一顿打,你怎么就不认为是阮老板为荣少出气呢?”
陈远生吹了一声口哨:“我以前也是这么想,可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路佳途的舅舅。”他向后一仰,把身体重量放到长椅上,接着说:“路佳途可是记恨这你这个舅舅把他送去孤儿院自己跑了,你看你现在这样了也不来看你。”
陈远生这一句话敲打到周舟的死穴,饶是他是钢筋水泥的雕塑,一样也裂开隙罅。周舟站起来,冷冷地说道:“陈远生,我没时间陪你闲聊。请回吧!”
陈远生还是呵呵几声,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起来:“要是路佳途知道他该叫你这个舅舅一声爸,你猜会怎么样?”
37
“你别太过分!”周舟猛然回头,冲陈远生大吼,脖子上青筋暴露,声音有点破音。陈远生觉得好笑,一下子站起来,他比周舟足高出二十几公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感谢张少荣替你养了儿子,给我使绊子也就罢了。可当年要不是我跑得快,张少荣死了,你何止打掉我四颗牙。现在叫我别太过分?”
那年的记忆实在痛苦,陈远生愿意选择性遗忘。张少荣死在他身上的触感无比真实,他知道自己只差一步就也被带走了,于是怨恨为何死神少偷懒少走了一步,这样活着陷在泥潭里,比死了还要艰难万倍。躺在急救车上他盘算自己失去了容貌和双腿还能剩下点什么,哪知这最初的痛劲儿一点没过,又少了四颗牙。
“你才一回来,就故意在他面前提那些事儿。“周舟痛苦而艰难地说:“前不久阮老板就又见了我一回。毕竟我跟着他十几年,以为他念着旧情想见见我。可他一见面就问我是用哪只手打了你。我不敢不回答,只能随便伸一只手给他。阮老板就扔了一把文具刀给我,让我挑断自己的手筋。”
周舟闭上眼,那回忆依旧让人战栗害怕。他平时看惯了阮百行对住外人的冷酷无情,依然是被吓得满身冷汗,只能磕磕巴巴说出一句:“我不晓得哪儿是手筋……”
阮百行当时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说:“不急,我也不催你。这儿有电脑,你大可动用收索引擎,什么时候研究好了,什么时候下手。结束后记得打扫干净,我怕脏。”说完连看也没再看周舟一眼,就推门出去了。周舟绝望的坐在那儿,他无人可以求救。阮百行这么对他,比起三年前赶她走时要仁慈了许多,他知道怎么都逃不过。周舟是个心狠的人,对自己也不例外。他没犹豫多久,就拿起文具刀猛然扎上自己的手臂。
最后周舟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被送进医院的。清醒后他给路佳途打电话,对方冷漠而彬彬有礼,只把他当成为了享乐抛弃自己的亲戚,仅存冷淡的血缘关系。周舟不敢让他来探病,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把什么都说出来,病中的人总是脆弱,谁都不例外。
这些事周舟谁都没告诉,更不可能说给陈远生听。他的手如今已经是个摆设,连筷子也拿不了,还老是抖。他默默把手藏进口袋里,说:“你到底想怎样?”
关于周舟,他并不想把事情真相告诉路佳途。他是无意中看到了路佳途的信件,才发现蛛丝马迹,最后找侦讯社调查出两人的真正关系。陈远生想了一会儿,说:“我就想来看看,你这样的人,究竟能不能过得顺心如意。”他没有说出的下半截话是,原来光靠嘴皮子羞辱没多大意思,这样看着一报还一报才是最过瘾的事。那时他已经跟周舟的护理人员聊过一阵儿,知道周舟曾经因为失血过多送进医院,输血之后出现各种不良反应,差点因为心脏休克而丢了老命,这才发现原来他患有轻型地中海贫血症。因为输血中并未注射除铁剂导致一系列并发症,现在的身体素质已是差极。
陈远生觉得自己十足是个病人,只要想起有些人还开开心心在享受人生就觉得浑身都疼,像背马蜂蛰一样。他不曾想过自己原来会有看人落魄就通体舒泰的一天,而且丝毫不觉得自己变成这样有什么不妥。他想如今他快要变成跟陈明福一样的人了,周舟说得一语中的,由内到外,他已经和原来那个陈远生全然不同。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陈远生回想起离开之前,周舟了无生气地站在树荫下,背部佝偻起来:“是阮老板告诉你他没做过,所以你把账算到我头上。可你该知道他们这种人物,总是爱好忘记自己做过的事,就这么敢信他?”
陈远生脸上没表情,慢慢吐出一句:“不是我敢信,而是我愿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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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席《夜盲症》首映仪式时,陈远生穿的是法国两大顶级奢侈品牌明春即将发售的合作款。在年末的时候还和顾长影一起被邀请,出席明年春天该系列的成衣发布会,到巴黎看秀。这个事情说起来是因为《夜盲症》是海天娱乐同美国H新闻传媒集团共同投拍的,如今中国电影市场大热,这样的合拍片也越来越多。为了《夜盲症》的欧洲及北美地区的宣传,便有了一系列看秀活动,陈远生算是搭了公司的便车,这些都是后话了。
首映仪式当天,陈远生被安排和女主角丁瑶熹一起走红地毯。他在后台看见她时,丁瑶熹脸色很差。这也不奇怪,刚刚和演艺圈公认的“公共汽车”闹出艳照门,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清纯形象瞬间全毁,产生的恶劣影响对丁瑶熹的打击比黎箓尤甚。
陈远生不打算跟丁瑶熹谈起艳照门。他还记得丁瑶熹曾经看黎箓那无比鄙视的眼神,不管陈远生说什么,那都是打丁瑶熹嘴巴子。丁瑶熹也算是很敬业的女艺人,这种情况下依然来出席首映礼,出现在镜头前时也保持十分得体的微笑。不同的是她穿着一身保守的褐色鱼尾长礼,并不像以前一样微露事业线。
媒体群访时丁瑶熹毫不意外地成为了焦点,被问到的问题无一不尖酸刻薄。面对这种情形,丁瑶熹根本招架不住,只能以今天的焦点是电影,不要谈论其他事宜之类的无力说辞来敷衍抵挡。可是记者们根本不放过她,步步紧逼,到后来气氛简直是剑拔弩张。最后,群访以丁瑶熹可怜可叹的泪洒当场收梢。
陈远生微微有些不舒服,他不同情黎箓,却有点替丁瑶熹难过。记者会下来,陈远生还是忍不住到丁瑶熹的化妆间,准备说两句劝慰的话,却在半掩的门缝间看见丁瑶熹叉开腿坐在长沙发上,裙摆被撂倒身后,指间夹着一支烟,正在吞云吐雾,那眼神中全是老练和无所谓的神情,跟刚刚那个被记者问哭的人全无相同。
陈远生收回敲门的手,转身便走。没走两步,被一只平白无故伸出来的脚绊住,差点摔个狗吃屎。他抬头一看,却是小安靠在墙上冲他笑。小安生了一对丹凤眼,笑起来格外邪气,陈远生一下子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居然担心那个女人?”小安白了他一眼,嘲笑道:“谁都没有她精明。刚刚摆明了就是一出苦肉计,追着她一直问的那个记者我认识,一向是和她公司有合作的。她这是要在公众面前扮受害者,你就别操闲心啦!”
陈远生尴尬地笑了一下,不说话了。他与小安也说不上熟,只是和顾长影一起拍了大半年的戏,小安总是围着顾长影转,左右不离身边五十米,所以才和陈远生混了点小交情。小安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顾及旁人的面子,再加上顾长影把他看得死死的,所以也难得有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他看准陈远生是个容易欺负的人,有时会找陈远生聊些天马行空狗屎不如的八卦话题。
小安一把搂住陈远生的肩膀,亲昵地问:“你猜这回黎箓和丁瑶熹的艳照门是谁整出来的?”
陈远生摇摇头:“不晓得。”
小安神秘地笑了一下:“我觉得是我们家老顾干的,但是没敢问他。也不晓得是哪个在老顾面前说姓黎的又来找过我几次。”他拍拍陈远生的头,让他靠过来点:“黎箓开了房间请我去,洗干净撅着屁股等我操。我嫌脏,没干——”
小安还没说完,陈远生连忙推开他,指着前面说笑:“你们家老顾在那儿。”小安嘻嘻笑了一下,扭着腰往前走,还转身向他隔空抛了个媚眼儿。陈远生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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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箓在演艺圈混迹这么些年,还是有些手腕的。关于他的丑闻风波接连而起,还是能接到一支炙手可热的饮料广告,并和GTV签下来年的片约。然而他苦心孤诣三年多进军大荧幕的计划却也不得不暂时搁置,陈远生不晓得他此刻的心情比起当年他把自己当礼物送给阮百行,是否更加好受。
陈远生不得闲去多想这些事,他在咪咪的念叨和驱使下正忙着筹备去巴黎看秀的事宜,虽然那是将近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按照咪咪的意思,陈远生应该好好学学英语,最好连带几句地道的法语问候语。最重要的是了解这两个奢侈品牌的理念和历史,到时候不至于出洋相,还能十分冷艳高贵的地和别人谈论时尚话题,成功进入那个狗屎不如的时尚上流社会。
年末时,全国导演协会会议在城郊生态园区的度假村举行,与会者均是两岸三地的优秀导演和制片人,当然也少不了财大气粗的投资商。虽然这会议并不如演艺圈其他盛事那样引人注目,但对华语电影的影响却是举足轻重。
陈远生是被导演杨秀叫去参加会议之后的after party的。他其实并不愿意去掺和这些拍马溜须的事,只是心里面有点怕杨导,才不得不卖这个面子。整个会议为期一个礼拜,陈远生磨磨蹭蹭最后一天才到。《夜盲症》入选坎城电影节,上映至今叫好叫座,票房早就突破亿元大关,打破了华语商业大片叫座不叫好的惯例,趁着这个势头,杨秀约了几位有兴趣的投资商一起谈下一部电影的市场定位和融资,正是要陈远生作陪。
所谓上层人士的聚会也不见得档次多高,当陈远生看到资方其中一位黑胖子脖子上指头粗的金链子和穿成城乡结合部气质的纪梵希豹纹衬衫,不由得这样想。那胖子从陈远生一入座就开始献殷勤,直夸陈远生人长得帅气、演技也棒,杨导果真是慧眼识英雄。陈远生也不晓得是哪儿来的土财主,如今这两年有钱人都开始投资拍电影了,拼命往文艺圈靠,如此方显得入时入流。陈远生极少见识这样虚伪敷衍的场面,只觉得大家坐在这你来我往,说得不疼不痒均不在点子上,倒是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个不停。
因为陈明福酗酒的原因,陈远生对任何酒精饮品敬而远之,可这种情形下也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灌酒。杨秀一直话不多,偶尔说两句,倒是精明得很,看得出来应该是长期和这些脑满肠肥的富商打交道。
结束之后,其中一人提议去泡泡温泉放松一下,其余人均是附和。杨秀犹豫了一下,也点头同意。陈远生不想去,他喝得有点懵,舌头不听使唤,说话也不清楚。杨秀征求他意见,他支支吾吾含混地说了几句,然后懵懵地点头。
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陈远生清醒了点儿,他怕水,坐在里面不敢出去。杨秀看他这么久没出去,进来看他。杨秀沉吟了一下对陈远生说:“我让你来也没别的意思,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想上位就得多认识人,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泡泡温泉你就回吧。”
陈远生没想到杨秀会做这样的事情来帮他。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陈远生手脚发软,虽然觉得不对劲儿,却并不想露怯:“那就先泡一会儿。”
杨秀先出去了,陈远生洗了一把冷水脸才出去。他是个天生路痴,再加上里面热气蒸腾让人大脑发晕,浑浑噩噩一路走下来,却是始终找不见地方。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岔了,却又不太确定,只能一直往前走。绕了好几个拐之后,陈远生远远地听见些人声,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路,松了一口气。
“陈远生,你怎么在这儿?”
陈远生听到有人喊他,却是黎箓的声音。他侧头一望,看见黎箓脸色潮红,手里端着半杯酒,两条长腿光溜溜的从浴袍底下露出来。他靠在木制的廊柱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