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凉亭后他不可避免的看见了我,但并不像我一般连直视他都有些闪躲。他只是将视线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就像扫过场内所有人一般无二。我心里升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失望?
白轩鹤入座后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不外乎就是为了安定军心加振奋人心,他一向很擅长这个。最让人烦恼的是,他就坐在我的对面,这让我很困扰,因为我总是不可避免的能看见他。
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看的。不但如此,我还觉得他也总在看我。好吧,我也承认,也许是我想太多。反正无论如何,这顿饭我吃的极其痛苦,而为了逃避这种痛苦,我不停的喝着管杰敬过来的酒,一杯又一杯的像喝水一样。
我酒量其实不错的,虽说未满十八岁不宜饮酒,可这种狗屁倒灶的规矩谁去管他。反正警察叔叔也不会因为我喝酒抓我。可再怎么能喝,也经不起这样一杯接着一杯的灌,于是乎,我晕了。
晕了的结果就是恶向胆边生,大爷一拍桌。我端起酒杯,摇摇晃晃的朝白轩鹤走去。在很久以后我想起来这事,将其称之为‘悲剧的开始’。
18、晓风听松
那天晚上的灯火像落满一地的繁星,游龙一般的光河让我目眩,而光的尽头是比繁华还要孤寂的白轩鹤。
身后是喧嚣的笑闹声,杯筹交错的热络熏染了整个夜空。他的脸在这样的气氛下依然凝静,冷漠的毫无缝隙。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如此脆弱,如我一般。
我举着杯子走到他面前,却一时无语,带着醉意的眼睛直视着他,我不知道他能否在我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洁白孤高难以接近。这样的他,不需要言语。我露出一个浅笑,举杯至面前,敬他,然后一饮而尽,眼睛突然一片模糊。我不想哭,所以只能笑。一时间,亭内一片安静,因为白轩鹤平静自持的神情和我状若疯癫的形态。
酒,醉了眼睛却醉不了心。我再也不能坚持,摇摇晃晃扶栏而出却不知何处是出路。
院内处处灯火通明,艾草飘香,这个由人一手装点的节日夜晚并不懂得人的烦恼。我游魂般走至院内一处假山,靠坐在上面,不管背后冰冷的石头刺痛了我。
至此无人之处,我眼中却再无泪水。只有空荡荡的心和干涩的眼睛。望着天上的月,是残缺的形状。何事常向别时圆?可我连对比寂寞的月亮都没有。
我寂寞,它比我还寂寞,也许这也是一种安慰吧。
摇摇头,这样伤感风月无济于事,算了吧。脑袋有些昏沉,我便打算回房去休息,和张四福的约定今天怕是要食言了。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好就停在我背靠的假山后面。我本想立即离开,却不料他们已经开始说话。
“芸儿,你何必这样?想当年害你一家的是浮屠宫的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你又何必迁怒于他?”
这个声音,是纪守月!芸儿?另一个是苏芸?
“我知道,可我只要一看见他那张和秋素素长得一样的脸,我就忍不住,我忍不住!”
纪守月叹了一口气。
“芸儿,秋素素已死,再加上秋素素其实也是受害人,你何必再拘泥于往事?要知道当初你兄长与她也是真心相爱的。叹只叹正邪不能两立,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啊。”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一直帮着魔教中人说话?你是何用意?”
苏芸的口气明显的开始挑衅起来,纪守月半天没了声音。末了只说了一句:
“芸儿,一切马上就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秋素素?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我缩在假山后面等他两人离开才站了出来。这可不是我有意要偷听,谁让他们非跑到这里来说悄悄话。不过他们的话里有浓浓的阴谋味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就在我用已经无法正常思考的脑袋反复想着这两人的对话时,我看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白轩鹤!
他是来找我的吗?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很自恋的念头,可马上就被我否决掉了。怎么可能?
不想让他看见,我转身便走,没走两步却被人拉住。
“白涟秋。”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被他拉着,不敢回头。
“白涟秋。”
他再次唤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敲打在我心口,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什么要拉住我?能不能放过我?
“哈哈~是你啊,大哥,真是巧啊,你也来这里赏月吗?今晚的月亮真弯。”
我挂着那号玩世不恭的表情,转过身。如果白轩鹤的面具是冷漠,那我的面具就是不在乎。白轩鹤皱起眉,看了看天上弯弯的新月,慢慢放开我的胳膊。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啊?”
“你竟然叫我大哥?”
“啊?哦,是啊,你本来就是我大哥啊,哈哈。”
“以后别这么叫。”
他冷漠的声音让我一愣,然后又尴尬的笑了,“是啊,我真是太不懂规矩了,大少爷。”
我这么叫了之后,白轩鹤眉毛皱得更紧,却没再说话。
“那什么,我能走了么?”
“陪我坐坐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看着他很久没回答。
他也不再说话,而是转身朝晓风听松走去。我只得很孬种的跟在后面,心里还有些雀跃,真是没救了。
所有的人都在前院欢聚一堂,原本就安静的晓风听松在今夜好像成为了脱离世界的存在。肃静、苍白、暗淡。
我和白轩鹤坐在长廊下,他倚靠着廊柱,而我则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银白的月光给他镀上了一条苍蓝的线,更加让他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这样的人,注定了是寂寞的,他就像一个无论你再如何努力也找不到答案的谜题。
他看着湖面,上面荡漾的月光像漂泊的冷霜,一阵阵的投影在我们身上。
沉默久的我以为没有结束的那天。他却说话了。
“我很喜欢晓风听松,知道为什么么?”
我摇头,“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我唯一温暖过的回忆。”
“怎么说呢?”
“应该说,这里曾经住着唯一让我感到过温暖的人。”
我思索了一会,“你母亲?”
他摇头,不语。
“父亲?”
我看见他的眼神一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那是谁?”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深沉的审视着,这种目光让我莫名心虚。
“看来你失忆的事情是真的。”
“啊?是啊,是真的。”
他不再看我,转过头将视线再度调回了湖面上。
“那个人,是你娘。”
“我娘?你不是应该很恨她吗?”
白轩鹤摇摇头,“我不恨她,恨她的是我娘还有我姨娘。”
“她……对你很好吗?”
“是,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我第一眼看见她是在她和父亲新婚之后的第三天,从她嫁进白家那天起,我耳边充斥着的都是和她有关的话题。几乎全是诋毁。魔教妖女、心狠手辣、放荡无耻。我周围的人极尽搜肠刮肚之能事,将所有下流粗鄙的词全部用在了她身上。这让我万分好奇,这样让所有人群起而攻之的女人,这个所有人口中的妖女,到底长什么样子。”
“于是就在这个院子里,繁花似锦的早晨,我看见了她。周围的景色瞬间失去了颜色。我突然理解了我的母亲和她身边的所有女人。面对这一切,她很平和,那双眼睛,清澈而忧伤,没有任何攻击力。她不爱说话,却很喜欢微笑。”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白轩鹤,虽然依旧缺乏表情,可整个人看起来却分外的柔和。那双眼睛变成了看不见底的深井,倒映在他眼中的是银色的水波,却荡漾出温暖一片。
“这一切,结束在十四年前的那一天,那天,她和父亲躺在冰冷的棺柩里被送回白府。脸色苍白,表情安详,黑色的长发还闪着温润的光泽。心口处有一个巨大的伤口,狰狞而空洞的张着,血已经流干,染红了她半边身体,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即使已经凋谢,还是那么惊心动魄。”
我一边听着白轩鹤用平静的声音讲述这一切,心皱成了一团。
“别说了。”
“白轩鹤,别说了。”
我声音里面破碎的情绪让自己也吃了一惊,白轩鹤停下了讲述,看着我。
“白涟秋。”
“刚才在酒席上,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脑袋轰的一声响,脑海里电光火石的闪过无数个念头,快速的此起彼伏又瞬间烟消云散。很久以后,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再想起这些,发现人做任何决定都是在一瞬间。所有看似偶然为之的一切,其实都是必然。
“白轩鹤,我喜欢你。”
19、秋素素
端午过后的第一天,树枝上、窗户上还没摘下来的各种节日装饰物,因为节日过去开始显得有些突兀。所谓的节日不过是人们心中的一个日期,在这一天大家欢欣鼓舞的大肆庆贺,然后时间将这一天翻过去,便也过去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真希望翻过去的不止是时间。
日已高升,我依然待在自己房中,脸上盖着那本蓝皮书,一动也不动的在床上挺尸。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个至理名言用在我身上简直是最好的本证。
如何去面对白轩鹤?想起昨天我在长廊下对白轩鹤说的那句话。
白轩鹤,我喜欢你。
天啊。他肯定以为我是个超级变态。不但喜欢男人,还喜欢自己的大哥。
我承认,喜欢男人是我不对。可天地良心,成为他的弟弟绝对不是我有意的。但和他也解释不清楚。总不能和他说,喂,其实白涟秋早死了,我不过是借用他的身体。
现在该如何是好?都怪我自己把持不住自己,几杯黄汤下肚,就意乱情迷。加上明月、清风、小池塘,而旁边再坐上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和你掏心掏肺一脸感伤的诉说往事,谁能忍住谁不是人!
我从床上弹坐起来,过长的黑发被身体压住,因为起的太急狠狠的被揪了一下。这让人更加心烦意燥,从床上起身用手指随意的理了理头发。
古代的男人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没事把头发留得这么长。拉过一缕黑发,比了一比,已经过臀了。
不想去白轩鹤的书房,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这么想着我推门走出房间,一路询问找到了浆洗房。浆洗房院子里有口井,井边摆着几个大木盆,三、四个浆洗妇或蹲或坐在木盆旁,一边干活一边大声的扯着家长里短。院子里水声哗哗,白家主人和跟在主人身边,有些身份的仆人婢女的衣服都是这里负责清洗。
我的突然出现吸引了房里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看着我停下了动作。
“那个……我想问问,有剪刀吗?”
“二少爷?”
一个有些粗哑的女人声音在房中响起,我循声望过去。一个年龄40岁上下的女人正一脸激动的看着我。我并不认识她,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
我脑中念头一闪,“你是张四福的娘?”
“是,是我。”
浆洗房并不是适合叙旧的地方,于是我被张妈(冠夫姓)拉到了年伯一家居住的院内。年伯身为白府管家有自己独立居住的院子,环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老头身为管家,在白家也算是有些权势吧?可他的老婆和孩子依然做着浆洗妇和粗使佣人,可见这老头对白家忠心不二到了什么程度,也迂腐到了一定的程度,举贤不避亲这个道理都不懂。不过张四福……好像也没有什么贤,就是老实敦厚人好。
张妈从点心房端来了一碟玫瑰松糕,放在我面前。
“二少爷,来,这是你最爱吃的玫瑰松糕。”
我像看见鬼一样看着那盘点心,“这个,张妈,我刚吃了饭,现在吃不下,先放着吧。”
张妈也没有再勉强我,我逃过一劫。她在我对面坐下,微笑的看着我。
“二少爷,自从你从大漠回来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你了。那次你被姨夫人用了家法,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可姨夫人下令谁也不许帮你,还好张年睁只眼闭只眼的让四福去帮衬帮衬你,那段时间我担心死了。”
我拍了拍我单薄的胸膛,“没事的,张妈,你看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张妈笑眯了眼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二少爷,你现在跟在大少爷身边过的好吗?”
听到她提起白轩鹤我突然有些底气不足,过得好不好?怎么说呢,应该算还不错吧。没什么活要干,吃穿不愁,不过偶尔去白家商号转转,然后帮白轩鹤算算账。都是些轻松活。
我点点头,“挺好的。”
其实我心里的苦谁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我听四福说你在大漠出事之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我心虚的打着哈哈,“哈哈,是啊是啊,不然刚才在浆洗房我怎么会没认出您来啊。”
“哎~二少爷,您的命真是苦啊,那么小就没了爹娘,又被姨夫人这个狠毒的女人欺辱。当初王若雨这个女人想把你赶出白府,要不是年纪尚幼的大少爷为你求情,都不知你现在……”
我听着张妈一边抹泪一边感慨,心里也有些唏嘘。如果当年白涟秋真的被赶出了白府,恐怕活不到今天吧?如果这样,还会有现在的我吗?如果没有,我也不会遇见白轩鹤,也不会陷入两难,也就干干脆脆的病死了吧。
“二少爷?”
直到张妈唤我我才知道,我竟然不知不觉想的出神了。
“呵呵,张妈,能不能和我说说我娘?”
我想到了昨天白轩鹤和我提起的事,对她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你连二夫人都不记得了?哎,不过也难怪,原本你对二夫人就没什么印象。毕竟她死的太早了。”
“说起二夫人,就不得不提起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魔教,浮屠宫。她原本是浮屠宫宫主秋万里唯一的女儿。当年江湖上第一美人秋素素的名号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就因为她的出身,便被江湖上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不分青红皂白的归类到了异端妖女之列。”
“她嫁给老爷之前曾经和金陵朋云庄的少庄主,苏青阳私定过终身。谁知秋万里和苏家都不同意两人的结合,可这两人一意孤行最终惹恼了秋万里。结果苏家一夜之间就惨遭灭门,这件事情当时在江湖上闹的沸沸扬扬,几乎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后来正派一起攻上了浮屠宫,结果惨败而归,但是二夫人也从此叛出浮屠宫,第二年就嫁给了老爷。”
“二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全府上下无不惊恐万分,都以为这个魔教妖女会什么妖术。人人避她唯恐不及,就连我知道被派去给她作婢女的时候,也吓得魂不守舍。可见到了她我才知道,世人口中的妖女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一个人好坏与否多半能从眼睛看出来,二夫人的那双眼睛……我从没见过谁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像一潭平静的湖水,毫无波澜,但没有给人任何威胁,你只能从里面看见浓浓的哀伤。而在日后与她的相处中我更了解到,她性子平和,待人宽容。我从没见过她对谁发怒,即使面对全府上下对她的质疑,她也淡定自若。只可惜,这样的人却死得那么早。”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上的事情本来没有真假,说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真,也自然没有人能看见,那些假的背后到底有些什么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