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淳还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劝着,尚璟却是拾起那片衣袖微微摇头,现在才说绝交,那早前是在干吗?闹着玩吗?
楼云虽然武功不弱,但到底不是燕离陌的对手,没一会儿他身上已经到处破破烂烂了,可毕竟也是桀骜之人,不会轻易认输,仍然缠着燕离陌不放。一阵风过,地面上草茎摇动,一道红光迅如闪电,径直向楼云扑去。
楼云一惊,一剑便要向那道红光刺去,可是燕离陌身形猛然加快,在他刺破那团红光之前,已然将他执剑的手臂划破,长剑坠地,伤口处已然鲜血淋漓。
许淳尖叫一声扑了过去,替他查看伤口。楼云轻轻推开他,走到燕离陌面前,目光冷然:
“这一剑,你我兄弟情份彻底了断,燕离陌,以后楼家的每一个人,都不准你再靠近一步。”
怀中小狐狸还想再冲上去,被燕离陌一巴掌拍得不敢乱动。
伤口很深,血不断渗出,楼云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疼,面白若纸,冷汗淋漓。晃了一晃就要站不稳。
许淳连忙上前扶住他,看着燕离陌的眼神也有了一丝抱怨。无论什么理由,下这么重的手,都会伤透人心啊!
尚璟站在一旁,眉头紧皱。
雁过长空,声鸣阵阵,十里长亭在晚风中静默而立。千百年来,它该看尽了多少沧海桑田,生离死别。
去年天气,他们还在这里嬉笑打闹,如今再聚,竟然是刀剑相向,到底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易变,谁能说得清呢?
姜桓再次召见燕离陌的时候,他正在府里准备祭祀事宜,再过十日便是燕夫人的忌日。
匆匆进宫之后,才发现原来姜桓并不只召了他,还有丞相管舒和太傅尚铭,以及几个老臣,更让人惊讶的是,尚璟竟然也在,看到燕离陌进来,他不动声色,却往旁边挪了一下。
行礼之后,燕离陌自动地站到尚璟空开的那个地方,虽然平时不上朝,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位置该在哪里。
“今日召诸位卿家前来,是为了适太子一事。”
姜桓朗朗开口,在空旷的殿内竟然有些回音不绝。
适太子?燕离陌心中冷笑一声,那孩子都封了太子之名吗?这人表面功夫做的还真是到位。
“适太子今年八岁,正是该好好教导的时候。尚太傅是朕的恩师,朕体恤其年迈,不忍再让其操劳。所幸太傅之子——尚璟,幼承庭训,得传家教,乃晟轩当代文人之首,朕有意让他来教导太子学业。至于武术,燕离陌燕将军武功独步天下,又曾在军中走动,一定可以胜任太子之师。这是朕心中的两位人选,特意召众位卿家前来,就是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姜恒一席话说完,燕离陌就察觉到身旁的尚璟一僵。
雪间青松之志,怕是越来越远了。
那帮子老臣说了几句恭维的话,都没有什么异议。不过是为一个还算不上储君的皇子挑选两位师傅,又没有多大的权力,尚璟又是太傅之子,燕离陌也身在大将军之位,他们又岂会上赶着得罪。
管舒似乎看了一眼燕离陌,却没有说什么,任凭皇帝决定。至于尚铭,更是感激在心。尚家深得皇家信赖,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他一介文儒,哪管什么争权夺势,一心只为巩固姜家天下罢了。
从上元殿出来,其他人自然出宫各自回府,燕离陌和尚璟却相携往摇光殿走去,姜适虽然被封了适太子的名号,但也只是个尊号,并无真正含义,所以自然住不得太子宫,应皇后之请,暂时住在摇光殿。
“阿陌,阿云的伤没事了,你把握的力度很好,没有伤到筋脉,但是也够他疼一阵子,想来应该会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不会再到宫里来了。”
两人相携在宫道上行走,看着一队侍卫过去,尚璟忽然开口。
燕离陌半晌无语,许久才开口:
“以后别再叫我阿陌了,你跟许淳也说一下,以后我不会再和你们来往了。”
尚璟轻轻一笑:“这你得亲自去跟他说,我可受不了他的咋咋呼呼。再说现在我们同是适合太子的师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如何不跟我来往?”
燕离陌顿时止步,回头看着他,眸光决绝:
“你不是知道一切了吗?楼云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不知廉耻道貌岸然的人,就是一个和他的姐姐争风吃醋的荡……”
隐忍压抑的声音被尚璟一把捂住,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记得那日你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尚璟松开手,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着他,“我说,只要从心所愿,就不辜负痴心一场。你是阿陌,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认识的阿陌,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你。所以,不要随意践踏自己,那比你瞒着我们更让人伤心。”
燕离陌眼眶发红,眸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其实阿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只是替你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帮你。阿陌,有些事我们不问,你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即使最后两败俱伤,头破血流,你只要记住,我们三个会一直站在你身边,一直都会。”
燕离陌眨了眨眼,将一眸水光眨了回去,缓缓伸手。
尚璟笑着握上去,温热的手指将他冰凉的手背紧紧握拢,渗不进一缕冷风。
31.不经意的想念才是难忘。
两人到摇光殿的时候,宫人们说皇后带着适太子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天色已近傍晚,两人正准备离开,明日再来觐见,一转身就看到拉着姜适走过来的皇后。
“你们来了?”管宁看到他们,脸上轻松温暖的笑意淡去几分,换上雍容端庄的神色,她让两人免礼,淡淡开口,然后拉过一旁的姜适,“适儿,这是你的两位师傅,快来拜见。”
姜适穿了一件淡紫的袍子,将一张粉嫩小脸衬得有些威严。仍然是双唇微抿,他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上下打量燕离陌和尚璟,好奇之意显露无遗。与那日燕离陌在街上看到他的时候,显然有所不同。这会儿的他,完全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了。
燕离陌和尚璟任由一个小孩儿打量,两人都是今天才知道消息,还没想好怎么跟他沟通。
“皇上让你们在宫里住下,还是每日进宫?”
皇后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们三个人的相对无言。
“回皇后娘娘,臣等每日进宫即可。”是尚璟开的口,燕离陌仍然垂眸盯着眼前的小孩儿,没有与管宁对视。
“今日有些晚了,那就明天再开始吧,你们可以先回去了。”
两人自然求之不得,施礼告退。
“等一下!”
可是刚刚转身,一个奶声奶气却极为坚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认得你。”
盯着转过来的燕离陌,姜适一双灵动的眼眸闪闪发亮。
所有人都是一惊,只有燕离陌微微一笑:“太子殿下真是好记性,不过是那日在街上见过一面,竟然还能记得臣,果然是天资聪颖。”
姜适小脑袋一偏,两道细眉皱在一起,轻咬嘴唇,显然是心有疑惑。这个新师傅好生奇怪,竟然随口胡诌,自己哪里在街上见过他?可是他的眼眸深邃诡异,让自己一下就忘记了该怎么反驳。
管宁无声看着眼前一幕,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却不让旁人看到半点。
出宫之后和尚璟分手,已是夕阳西落。燕离陌信步悠悠地回了燕府,温酒安照迎了上来,问他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随意说了一下宫中任教的事,燕离陌对此不甚在意,反倒是询问安照事情办得如何了。
安照脸上飞起一团红晕,却仍是一脸骄傲,将军的吩咐,他自是圆满完成。
“温酒,学着点,好歹也是个大男人,连青楼烟花之地都去不得,以后还怎么娶亲见你家娘子?”
燕离陌换上一件宽松的白袍,坐在饭厅里等待开饭,温酒和安照分站在他两侧。
燕府只有一个主子,这张饭桌上已经很久不曾再坐过其他人,都是燕离陌一人进食。也不知这十一二年,他的心境如何?
温酒被他的话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平时落落大方的一个人,一提到这种事就扭扭捏捏,大概也是天性使然。
“将军,温酒久在军营,没见过女人,赶明儿我带他多去外面走走就好了。”
安照比温酒小了五六岁,却始终不肯以大哥相称,一口一个温酒,毫无规矩。
温酒闻言,脸色更红,抬头瞪了嘻嘻笑着的安照一眼,却是没什么威胁。
“说的跟你见过多少女人一样,”燕离陌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竟然恢复了一贯的恶劣语气,跟两人斗起嘴来,“安照,如果本将军没记错,你才十六岁吧,毛都没长全,还取笑温酒。怎么,没有被颜倾阁的姐姐们嫌弃吗?”
“将军!”安照一下跳了脚,“才没有,我已经跟她们混熟了,她们可都当我是大爷呢!”
“你信吗?”燕离陌向温酒微微偏头。
温酒庄重而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信。
安照憋得脸都红了,可这事又不好证明,愣着个头站在那里不说话。
竹心竹韵端着饭菜进来,老远就听到房间里的声音,见安照瞪着一双眼满脸忿忿地站在那里,燕离陌脸上若有笑意,竹韵突然摆出个幽怨的表情看着竹心:
“姐姐你看,少爷果然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你瞧瞧,以前都是我们站在少爷身边陪着他聊天说话,现在可好,来了两个能文能武的,咱们就沦为端茶送饭的了。唉,真是命苦啊!”
说着她就拿袖子去拭眼角,似乎在默默啜泣一般。
温酒一愣,却不知如何是好。安照却是眼皮灵活,一下跳过去替竹韵接了手里的竹筐,将饭菜一碟碟拿出来摆好:
“这不是来帮你了吗?你们姑娘家十指纤纤的,可别弄伤了手指。将军也是体谅我们白日练武辛苦,你们可别想太多了,将军心里自然还是你们这些从小服侍他的人重要。”
“哟,还是我们安照弟弟会说话,一张嘴能说会道的,弟弟啊,你也十七八了吧,你看姐姐虽比你大了几岁,但也小有姿色,不如你就跟了姐姐吧?”
竹韵连假哭都忘了,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在逛窑子的大爷。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久在燕离陌身边的人,果然都是放荡不羁随心所欲的。
“谁是你弟弟?”安照刚被燕离陌讽刺年龄小,这会儿竹韵一口一个弟弟,着实让人懊恼,“不许叫我安照弟弟,我马上就十八了,娶妻自然是要娶的,不过,我可不会娶一个又老又丑的母老虎!”
竹韵被他叫做母老虎,自然不依,追上去就要打他,安照又不会站在那里任她捶打,女人的指甲做武器,可也够人喝一壶的了。一时之间,饭厅简直成了战场。
温酒和竹心忙着让两人消停一会儿,这主子还在这儿呢,他们俩这般德行成何体统。
不过燕离陌倒是不甚在意。方才安照的一席话让他有些恍惚,曾经也有一个少年说过同样的话。一年过去,自己已经又长了一岁,他应该也十九岁了吧,马上就要及冠,及冠之后,便不能再称作少年了。而且他好像也说过,月阔御察替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发生这么多事,也不知他这门亲事还作不作数。上次沈珩来的时候,自己没有问他那人的事,他也绝口不提。
莫名地就有些怀念那个少年。月阔朱穆轮,盛夏暖月,他现在大概正在草原纵情驰骋,或是幕天席地地仰望夜空吧。
那该是多么潇洒畅快的事情!
现在想想,回京之前见他的那一次,他那一番直接热烈的表白,说什么只要有月光的晚上就会想念自己,当时还真是让人有些脸红!可是自己硬生生地粉碎了他单纯的爱恋,第一次动心的人,竟然喜欢上一个早已一身破败的人,他大概是又气又恼吧。
楼云之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说他瞎了眼才会跟自己称兄道弟这么多年。虽然知道是气话,但是被像他这样不堪的人欺骗,任何人大概都会有楼云那样的反应。
朱穆轮,一个多么自信骄傲纯洁美好的少年,喜欢过自己,会是他一生的污点吧。
嘴角勾起一抹嘲笑,燕离陌微微摇头,往事回首,还真是百感交集。那边战火暂停的两人,看着他诡异的表情,都有些愕然。温酒竹心转过头来,也是一脸疑惑。
“闹够了就吃饭,想饿死你们主子啊!”
燕离陌察觉到四人的注视,轻咳一声掩去尴尬,端出主子的架势来,断绝他们探究自己情绪的意图。
一顿饭,吃得热闹无比又心思各异。
32.两只小鬼。
第二日,天气分外和暖,微风习习,醺人欲醉。尚璟来找燕离陌的时候,他还没起。昨晚上似乎是多喝了些酒,竹心竹韵也不知道他今日要进宫的事,温酒安照那两个家伙则又是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所以没有人来叫他,他竟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不用吃些东西吗?不着急,反正皇后也没说让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尚璟坐在外间饮茶,里面竹心竹韵正忙着帮燕离陌穿衣梳洗。
“你那两个守门大将呢,今日进你府中,倒是进得顺畅。”
燕离陌不回答,尚璟自然习惯,自己又找了话题开口。话音刚落,就听得帘子响动,燕离陌一身白裳走出来,面色似有不悦。
“你好像一直都穿着白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府是有多拮据,你燕少爷常年就那一身衣服。”
尚璟端着茶杯起身,打量了燕离陌一番,也不在意他的脸色。这人最烦被打扰好梦,自己今日又踩了猫尾巴了,不定要受他多少脸子呢。
“竹心,给尚公子带上一壶茶,这么聒噪,嗓子一定干了,让他路上喝。”
燕离陌从他身边走过,深深看了他一眼,侧身对竹心吩咐了一句,便径直出了房间。
尚璟一笑,将手中的茶杯往俏脸如花一动不动的竹心手中一放,转身跟了出去。
竹心竹韵该干嘛干嘛,显然对他家主子的脾性也见怪不怪了。
到摇光殿之后,皇后正在佛堂,提前吩咐了风荷带他们去见适太子,于是两人便又奔波一路去了宫中校场。
看到宽阔的校场中央,那个正在愈发毒辣的日头下练箭的小娃娃,燕离陌和尚璟对视一眼,均是若有所悟。
这个孩子不简单。
八岁,正是孩子最贪玩的时候,他竟然这么早起来不说,还乖乖地一个人练武,这般坚毅心性,岂是寻常之人?
陪着他的内侍远远瞧见两人,上前跟他说了一句什么,姜适转过身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满是汗水,在阳光下闪着神采奕奕。
“参见适太子!”
两个人走上前去,场内温暖的日光让燕离陌周身适意,脸色也缓和不少。
“你下去吧,两位师傅陪着我就好。”
姜适像模像样地挥挥小手,让旁边的内侍下去,场中便只剩下师徒三人。
姜适绕着燕离陌转了一圈,一双灵动的眼眸滴溜溜地转,半晌,他才语气坚定地说:
“不对,你和那位叔叔很像,但你比他年轻多了。”
燕离陌沉吟不语,果然是个固执的孩子,自己昨天提醒他不要再说见过自己,却仍然在计较这件事。
“阿陌,莫非适太子说的是……”尚璟微微皱眉,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大概吧,我那个爹除了给我一条命,也只有这张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了。”燕离陌冷笑一声,并不否认。
尚璟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燕北靖自从十一年前燕夫人去世,就一直驻守东北边关,从未回京,从相识开始,燕离陌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他跟燕北靖的关系,一定复杂微妙得很。尚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是说那个怪叔叔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