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赐之物,怎么会落在这破草屋当中?
宋庭誉愈发地不解,感觉草屋的存在更加扑朔迷离。
正当二人沉默思索时,外处忽而响起几道声响,正是足靴踏破积雪的碾压声,暗阁内,邢遮尽和宋庭誉在这刹那对视一眼,各在对方的面容上看出了机警。
……有人来了。
下一刻,屋门烂了半截的门栓被抽响,邢遮尽一把揽住了宋庭誉的腰,将暗阁猛地拉上。?
第48章 章四十八:大火
停歇的风雪隐隐有奔腾之势,暗阁门合上的一瞬间,风雪与噪声相融,破旧的门被大力推开,紧跟着是嘈杂的步伐。
暗阁里,宋庭誉的后背和邢遮尽紧紧相贴,二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门的缝隙,去窥探那一线天光。
“……火刚灭。”
来人三位,均是黑衣打扮,脸上蒙着面纱,与前日的蒙面男人一般无二,其中一个走到柴火堆旁,拈了一把破碎的黑炭,抬头说道。
为首的男人微微压眉,在听到信息后,目光冷峻,如同毒蛇一样扫过屋中的每一寸地域,某一瞬间里,那道目光好像掠过了暗阁的缝隙。
宋庭誉不由晃了眼神,屏住呼吸。
男人一顿,向着灵台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近,每一下都像是踏上了千斤的重量。
宋庭誉死死盯着靠近的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缓慢伸出一只手,将邢遮尽挡在了身后。
大塍年轻的护国将军在外六年,早已养成了遇事上前的习惯,后方人的身躯在看见这一动作后,明显僵住了一些。
邢遮尽同样机警的眼神略微晃动,转而闪过一缕异样的情愫,又须臾,他稍稍侧身,把拦在自己前方的人抵到了身后,伸手轻轻拂下了他的臂膀。
“别担心。”灼热的气音随之而下,烧红了瓷白的耳垂。
宋庭誉被短促地分了神,才发觉了自己的作为,有些僵硬得退了一些。
在这片刻当中,阁外的男人已经行至灵台前,扫过上方陈旧的灰尘,再是枯烛,手掌在这台子上细细摸索。
宋庭誉的心思很快又被对方拉扯回来,呼吸更加轻缓,一瞬不瞬地盯着外头的人。
这灵台总共就这么大的体积,倘若有开关,必然轻易可以找到,黑衣男人的入侵,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们二人均受了伤,倘若真的被对方抓到,必然凶多吉少。
这般想着,宋庭誉额角的冷汗不觉滴落,疲惫的眼皮垂了一些,然而缝隙之外,那男人摸索了一圈,却只是稍稍皱了皱眉,最后再沉沉看了一眼灵台,便转身而去。
宋庭誉重新睁开眼睛,心底闪过一丝迟疑,在这窄小的暗阁中,忍不住抬头,向邢遮尽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暗阁连修筑的高度都比外处要低,邢遮尽自进来之后,一直半低着头,此刻下方的人倏而抬首,二人的面容便在刹那相抵,鸦羽般的睫毛触碰到了对方的眼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同时滞了一瞬,心跳无可抑制地加快。
宋庭誉薄唇微张,在反应过来后立时蹙眉低下了头,琥珀色的瞳孔左右晃动几下,面上烧一样的热。
战场厮杀的大将军,浑身都无坚不摧,唯独脸皮薄的可怜。
错乱的心跳还没有调整好,后背贴着的胸膛却微微颤动了一下,宋庭誉赧颜未退,上方便低低沉沉地传来一声闷哼。
“你怎么了?”
他倏而端正了神色,发觉不对,要去看邢遮尽的情况,右肩却覆上了一份重量,让他浑身都僵了一些——
“有些站不稳,借我靠一会儿……”
邢遮尽以一个半圈着人的姿势,将额头抵上了宋庭誉的肩,收着宋庭誉腰的手也紧了几分。
宋庭誉下意识地想躲开,却感到对方虚弱的气息,忍了忍,终归是挺身,没有把人推开。
暗阁外,观察灵台的那名黑衣人行至门前,毒蛇一样的视线扫过草屋,不依不挠地在灵台停滞了几息,终于一转身,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紧绷的身体松了一些,宋庭誉吐出一口浊气,又等了一会儿,确保不再看见黑衣身影后,才压着声音开口。
“走了。”他稍稍转头,感受到肩头滚烫,微蹙眉峰:“还站的起来么?”
邢遮尽停了片刻,少顷,将头抬起来。
“没事了。”
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一些,宋庭誉留神地观察了他一刻,总觉得有几分异样,然而邢遮尽却偏首,明显想要略过的举动。
“这暗阁的开关……”宋庭誉便压压眉,重新被危急的情况拉扯回来,想到摸索无果的黑衣人,问出了他的疑惑。
邢遮尽将暗阁的门推开,平淡不惊。
“我拧下来了。”
“……什么?”宋庭誉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见对方随手将掌心的事物丢出,正是一支断裂的枯烛。
他瞬时理解了邢遮尽的意思,嘴角扯了扯——怪不得那黑衣人找不到开关,谁能想到大塍这温文尔雅的裕王殿下原来是一个暴力狂,直接将人家的开关给拔了出来。
宋庭誉抽了一下眉尾,突然明白了暗阁中邢遮尽的那声“别担心”是从何而来。
这样想着,他不觉间跟着邢遮尽出了暗阁,黑衣人隶属何人不言而喻,想来那山鬼铜钱派的杀手已经找到了此处,那么草屋定然不宜久留。
邢遮尽显然和他想到一处,向着床榻边简单收拾了两下,“他们找不到人,随时都有可能折返,你我需尽快——”
他触及衣物的手忽然一顿,说的话停在半空之中。
宋庭誉尚跟在他身后,察觉到他的停滞微微生疑,紧跟着耳畔生风,心头一晃,倏而发觉到了什么。
屋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缓下,只有疾风横行,撵着雪地的踩踏声却夹杂在风中微弱传来,隐约间混杂着柴木落地的响声。
“刺——”
刺耳的火折声响起,在下一刻,宋庭誉猛然瞪大眼睛,向着邢遮尽奔去,后者同样听见异常,一把将人抓住。
火折落入柴堆,在黯淡的风雪中瞬时硝烟大作,屋外的足靴声也不再掩藏,就停留在那方寸之地。
破败的草屋在这刹那间被火海覆盖,成了炙红中最充实的原料,四面八方的支撑都开始摇摇欲坠。
宋庭誉在欲图冲出房屋的下一瞬间停滞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被火光映照的邢遮尽,在这一刻,二人从对方的瞳孔中一同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扯住破旧的衣物,扫上积雪,盖在身上。
——屋外的足靴声并没有远离,那么黑衣人很有可能停滞在不远处,冷眼看着燃烧的草屋。
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自投罗网。
草屋边角,邢遮尽撑着衣物,罩着宋庭誉走到唯一通着风的窗边,火势愈加凶猛,简陋的房梁也开始摇晃。
宋庭誉捂着口鼻,被浓烈的烟抢得咳红了眼,抬首望着撑着衣物的邢遮尽,另一只手替他捂上了口唇。
“屋外的雪停了……!”他花着眼,哑声。
邢遮尽同样被烟熏的闷咳,极力侧身,将风口再拉出一些。
他明白宋庭誉的意思……
雪停了,意味着没有事物再可以控制住火势,倘若屋外的人迟迟不走,那么等待他们的,便只有死亡。
黑烟愈演愈烈,弥漫过屋中的每一个角落,横木一根接一根地落下,整个草屋,即将要成为空壳。
宋庭誉捂着口鼻的力道逐渐减轻,喉间像堵了数层沙,两眼隐隐昏黑,终于,他用力蹙了一下眉,转而撑起了地面。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哑声随即而至,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我出去,趁他们追我的间隙,你离开……”
“荒唐……”邢遮尽倏而出声,一把将人扯了回来,“你既嫁与我,何来让你遇难当头的说法!再等几息……倘若他们还不走,我便出去。”
宋庭誉被拽了一道,头昏眼花,咳得更凶狠,脑中却还是逞着强,要自己当那个诱饵,恍惚之际,对上邢遮尽血红的眼睛,心中一滞,一股异样油然而生。
终于,在草屋要彻底崩坏的前一刻,足靴猜雪声重新响起,略带焦急,仿若看见了什么动静一般,向着远离草屋之地远去。
邢遮尽在下一刻,扯着宋庭誉向外冲去,疾风吹火,将草屋烧得破败无比,短短几步,便有人刀山般困顿。
宋庭誉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走,咳得几乎要丧失了视觉,屋顶悉悉索索,伴随着断裂的声音。
邢遮尽拉着他的手,在前方开了一条路,他花着眼跟着人,却感受到灼烧感愈演愈烈,仿佛要将他吞没。
火……火……断木……草屋。
“阿誉,快跟我出来!”模糊间,宋庭誉模糊的耳边听见邢遮尽的催促,大量的浓烟吸入了肺腑,让他无法呼吸。
上方的声响更加剧烈,宋庭誉两眼昏花,在这一瞬间丧失了机警,最后一根横木在火势摧残下应声而断,他只听闻不远处,谁嘶吼了一声,紧跟着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扑倒出雪地之上。
“噗——”
一口血自耳边溅上脸侧,沾染出艳丽的红花,新鲜的空气在逃出草屋的一瞬间如潮水般浸入内府。
宋庭誉混沌的视线重新恢复清明,感受到后背压着的重物,在一瞬间里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撑着身爬起。
他的后方,邢遮尽口中的血丝与雪地相融,本该压在自己身上的横木,此刻牢牢压在了大塍裕王的后背。
“邢遮尽!”?
“还没有找到么?”
纷飞的大雪弥漫天地,时不时吹来劲风,竹升红着眼睛,看向从远处回来的薛界。
后者的神情冷峻,面上的寒意好像比冬日风雪还要凉上三分。
天色完全暗下,距离冬猎出事,已经过去了两日。
冬猎的当天,验收成果时,迟迟不见裕王和护国将军的踪影,冥冥之中,薛界驾着马望向远方,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在不久之后,便传来邢遮尽与宋庭誉失踪的消息。
宋庭誉从前的事他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过一点,却没有清晰地知晓,跟随大众去寻人时,几乎是凭着直觉,向着那处封闭的断崖处寻去,果不其然,在崖边发现了血迹。
再以后,他带领着人向着崖底搜寻,却因为弥散的大雾,没有找到半分线索,唯独……
边都客栈,竹升问完这句话,才发现薛界的后方还跟着一个男孩,恍惚间瞪大了眼睛。
那少年一头白发,披散在腰间,和自己差不多的骨架,却很瘦,面上被尘土污浊,唯露出来的几分皮肤映衬在白发之下也毫不逊色,莹莹如同山间玉,又像是一只跌入泥潭中的精灵。
“他是……?”竹升忍不住声音都放轻了,出声询问。
“路上捡的。”薛界却言简意赅,脸上是说不出来的阴鸷。
邢遮尽和宋庭誉眼下生死未卜,这场意外的作俑者却不见踪影,颢砀皇帝派出的搜寻军队表面焦灼,实则一个比一个松懈,知晓悬崖血迹后,连做样子都懒得做了,整日松散,仿佛已笃定二人身死的结果。
至于燊郦使臣多尔,在邢遮尽失踪以后,更像是变了一个人,对颢砀皇帝也尊敬了起来,本来后者对邢遮尽的生死不明还有几分心忧,短短两天里受了些恭维,便将魂飘到了百八十里外。
到最后,真正还没放弃寻找二人的人,便只剩下了薛界竹升,还有兵部尚书的嫡子傅夺。
薛界想到这里,眉峰不由蹙起,带着寒气便要往客栈里走,身后跟着的人却倏然晃了一下,直挺挺地砸上了薛界的后背。
“哎!”竹升见状,惊叫一声。
薛界被人砸了一道,下盘稳健半分没有动弹,只是微微压眉,下一刻便伸手,把栽倒的人接住。
“他,好像发烧了……”竹升伸手碰了碰那少年的额头,薛界眯了眯眼睛,低头,正好与少年迷离的眼神对上。
那双眼睛与灰败的面孔全然不同,狭长而微微上扬,有着狐狸一样的狡黠,却因为失神的缘故,在其中添上了几分脆弱。
薛界只看了一眼,便重新抬头,随手抱起人进了客房。
热水长桶被人送上来,薛界未给他褪衣,直接将人放了进去。
氤氲的水汽旋即弥漫上屋间,溢出一些水花,少年在热水里面泡了一段时间,寒意才稍稍缓和,只是尚未松懈几分,下颌就被人拈住。
“你究竟是什么人?”薛界目光薄凉,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薛界向来没有闲余的善心,这少年并不像他与竹升随口说的那么简单——
晚间崖底大雾弥漫,他们苦寻许久,都没有发现宋庭誉和邢遮尽的踪迹,唯独在一处枯树底,看见了半昏半醒的少年。
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处所,突然出现的少年无疑透露着异常,然而他将对方桎梏住,询问几许,却只得出一个“云罕”的姓名。
……他的身上藏着秘密。
客房中,云罕方稍稍缓神,便被拧住下巴,肉眼可见地滞缓了一息。
他这样的形貌,给人的感觉便是长久躲藏在山洞被欺负久了的幼兽——可怜而脆弱。
然而预料之外,这只幼兽在受到来人绝对式的威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软弱,反倒坚强而倔强。
“关于我是男人这一点,大人当真这么难以认清么?”
热水冲的他身体发沉,呼吸隐隐不畅。
薛界听出他的言辞不善,薄凉的眼神对上他轻佻的狐狸眼,冷冷默了几息,随后将手伸进水中,又拍打上他的脸颊。
这动作实在有些粗鲁,云罕太过瘦削,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张脸比薛界的手大不了多少,后者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念头,一股脑的将水清洗上了他的面容。
热水呛进了鼻翼口唇,让他不由咳嗽起来,却硬生生没有表现出抗拒。
脸上的污渍全部褪下,才发觉对方的模样甚是清隽,皮肤白皙,在湿漉的白发间,乍一眼看,好似山川流水。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薛界稍稍凝滞了一下,将手上的水擦干:“世家公子的模样,又怎会出现在这蛮荒之地?”
他的声音冷漠,眼神犀利如同鹰兽。
云罕听闻,却笑了起来,好像被这话里的哪个字眼逗弄。
“世家公子?”他反问了一句,随后眼底闪过一丝嘲弄,“你见过哪个世家公子,是个瘸子?”
他说罢,撑着水桶站起,身上的一层薄衣因为水渍而紧紧贴在肌肤之上,勾勒出瘦的过分的躯体,那骨架之外,好像直接裹了一层皮,吸入的水都像要将他压倒一样。
云罕有些颠簸地出了桶,一步一晃地向着榻边走,他的右腿总是虚着力,大半个行走的动作,都是靠左腿支撑。
“我已经说了,我来这山间采药,大雾四起,迷了路……您说的人,小生都从未见过……”他说着,把黏腻的上衣褪下,开始宽衣解带。
混着水珠的白发贴上肌肤,直到瓷白的肩头裸露出了几分,动作才顿了一顿:“大人还打算看多久?”
薛界瞳孔稍稍晃动,旋即蹙眉别过头,站起了身。
屋外夜已至,深雪满地,愈演愈烈,连带着晚禽都收敛下羽翼。
云罕语句中透露出的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薛界也没有看男人宽衣的癖好,只用那双阴鸷的眼睛又扫了他一眼,随后退了门外。
“你今夜好好想清楚,我明日再来问,就不是口唇相讥如此简单了。”
房门关闭,屋中重新恢复寂静。
云罕盯着那关上的门,身上的水不断滴落,不知多久后,他慢慢打了个寒颤,脸色又白了几分。
露到肩处的衣衫随之而落,清瘦的后背上,被水浸泡过的伤疤遍布了整个躯体,有几道甚至深入骨骼,仿佛连内里皮肉都要掀翻。
而这疤痕的主人,却只是凉着脸,仿若未见地将身体擦干,穿上新的衣物,随后合眼,躺上了床榻。
狂风怒雪,坠落山野。
薛界回到客房,看着风雪出神几息,半晌后起身灭了烛火。
脑中一团乱麻,悬崖之下,作为唯一的突破口,却无半分人烟的踪迹,状况越来越扑朔迷离。
宋庭誉究竟是生是死?又身处何方?
他皱着眉,这两日来,他几乎没有安心休息过,今夜是唯一一次,到了客房当中上榻入眠,不知是疲惫还是怎么,竟让他睡误了时辰,接近巳时时,几声急促的呼喊才将他唤醒。
“薛将首!薛界!你快出来,王爷和王妃回来了……!”
竹升的喊声落入耳中,激起一片机警,薛界几乎是立时从床榻上坐起,脑中还没有完全清醒,便匆匆披了一件衣物向外赶去。
客栈底层,他看见失踪两日的人时,宋庭誉正撑着昏迷的邢遮尽从马车上下来,身形摇摇欲坠。
竹升已经哭红了眼,抽噎地去帮忙扶邢遮尽。
“别哭,找医师来……”宋庭誉苍白着脸,声音沙哑虚弱,朝着前来的竹升说道,后者又仓惶松手,奔向外头。
“将军,您怎么样?!”薛界已两步上前,接过邢遮尽的躯体,把人往客房中带。
身上的重物被一瞬减轻,整个人便天旋地转,宋庭誉拖着病体,在风雪之中走了太久,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看见薛界,强撑着的一口气刚刚松下,便立时两眼昏花。
他的脚下趔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最后只听见一声“将军”从耳边传进,便再没了意识。
昏迷中的梦魇如约而至,宋庭誉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了,这次的场景依旧是熟悉的高崖,他木着神色,行走在崖面之上,果不其然,脚下倏而踏了空,失重感随之而来。
梦境里,邢遮尽的面孔出现在了自己的上方,从前的害怕惊惧却在今日出现了异样。
“你这次还要推我吗?”
宋庭誉近乎镇定地抓着崖壁,抬眼望向邢遮尽,连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就出口询问了一句。
下一刻,他的手松开,任由自己掉落。
崖面上闪过邢遮尽疯狂的神情,他的唇齿颤动,双目腥红,似乎在说着什么,宋庭誉却听不见。
记忆里粉身碎骨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连带着失重感也很快消失,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慢慢地向上飘去。
耳边一声铜钱作响,崖面上疯狂的人已变了模样——邢遮尽憔悴着神色,一身黑色狩衣,眼底泛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眼眶隐隐有些发红,胸膛也在起伏。
另一边,蒙面的黑衣人从后方上来,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血液一瞬充斥了整个视线,扭打厮杀,一道道刀伤在邢遮尽的身上出现,流出潺潺的血,溅上雪白的地面。
邢遮尽的黑衣都被浸湿,手上脸上还有各处,都被血染红,活像从深渊攀爬上来,刚刚浸血的死神。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愿瘫倒。
终于,一把短刀出其不意,顺着他的后腰,从右划向左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口中蓦地涌出鲜血。
飘在上方的宋庭誉好像被唤醒了一般,蔓延泪水,疯了似的放出一声尖叫,画面却陡然反转,变成了燃烧的火海。
“邢遮尽!”
边都客栈中,宋庭誉猛地惊醒,喊出了声。?
“医师已经看过了,裕王殿下尚在昏睡,您不用担心。”
榻边的薛界听见喊声,皱着眉上前安抚,宋庭誉瞳孔尚在晃动,胸口起伏喘着气,好半晌后,才从邢遮尽葬身火场的睡梦中缓和过来。
他扫了薛界一眼,将四周场景映入眼中,昏迷前的记忆接踵而来,宋庭誉下意识伸手,按了按作痛的前额。
不日前的清晨,邢遮尽替自己受了那一记横木后,便吐血昏了过去,他架着人,几乎是凭着运气,才从大雾之间听见了呼喊自己姓名的搜寻队。
看见傅夺的那一刻,他是有些惊讶在其中,只不过惊讶过后,便是希冀和雀跃。
客房中,宋庭誉只拂了一下额,便将手松开,撑着床榻要下去。
“邢遮尽在哪儿?带我去看看……”沙哑的声音落下。
薛界眼神晦暗了一些,却没有阻拦人,只是将热水递过,让他喝下,便起身牵引着人过去。
他很是机敏,宋庭誉什么也没有说,他却在这短暂的几息间察觉到了什么不同——
宋庭誉对邢遮尽的态度,仿若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客栈的走廊并不长,宋庭誉虚浮着脚步穿过两间房,便到了安置邢遮尽的处所。
屋内被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覆盖,始一推开门,气味便蜂拥而至地奔出,邢遮尽脸色灰败,躺在床榻之上,旁边的竹升尚在抽噎,眼睛已经哭得肿了,约莫从自己主子回来,便一直没有停过泪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的心跳擂擂地开始跳动,看见邢遮尽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好像一只垂败的枯叶,喉间便涌上一股不知名的凝噎,哽在嗓子里,扼地他无法呼吸。
再回过神时,他已到了榻边,血丝遍布眼白,抓上了邢遮尽的手。
“他睡了多久了?”声音哑地不像话。
“一天一夜……”竹升哽着嗓子回答,想要走近一些,却被宋庭誉身上的寒气骇退,红着眼睛巴巴看着人。
“陆医师守了晚夜,今早方回房休息,他说殿下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三根,如今高烧不退,身边少不得人……”他颤着声音继续道:“小的给殿下加了好多被子,可他还是打着颤,我担心,我担心……”
他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看见邢遮尽浑身是血地被送回来时,早已吓破了胆,如今主子昏迷不醒,更是把他骇得不行,此刻说到“担心”二字后,便不再往下说下去,明眼人却都听出来他要说了什么。
“这里我来,你们下去罢。”宋庭誉抓着邢遮尽的手,眼睛盯着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放在平时,或许还会宽慰竹升两句,现下却只是冷声冷语,下了逐客令。
竹升听完,瞳孔缩了些,嘴唇颤动两下:“可是王妃,您身体也——”
“我没事,你们下去。”宋庭誉打断他。
竹升被堵住了话头,一时之间僵住,在此刻间,竟放下前嫌,去看一旁的薛界。
而后者却只是用那双晦暗的眼睛看向宋庭誉,并不说话。
他忍不住了,上前扯了一把人,薛界侧首扫了他一眼,许是他的眼中迫切太过明显,他终于启了唇,望向宋庭誉:“您身体尚且虚弱,何时想要休息了,随时吩咐属下,不日王爷醒来,自然也不想望见您憔悴的模样。”
“嗯。”
宋庭誉盯着邢遮尽的瞳孔稍稍晃动,喉结滚动一圈,发出了一声低应。
薛界便再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最后的希冀也破灭,竹升满眼的不放心,却也无济于事,一步三回头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