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黄的光亮中,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却只有扫不去的薄凉。
“阿誉……你在边疆六年,儿女情长自被抛在脑后,我跟你却不一样……大塍裕王的周身多的是酒肉糜烂,可我天性喜净,看不得不洁的东西,这些年里,也一直是独善其身。”
“坠崖时,人这一世蹉跎好似走马观花,我辅佐新皇鞠躬尽瘁,杀过叛军清过佞臣,做过的事太多,唯独没尝过情爱,说来你我之间,也是渊源甚广,没有同日生,却要在同日死。”
邢遮尽笑了一声,闷闷低哑:“幼时我们相濡以沫,我说对你无意,恐怕连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风雪急骤下降之际,情爱的念头几乎要冲破我的脑海——你从前与我表明心意,我在最后关头亲吻你,也算不得什么逾矩罢?”
宋庭誉的心脏怦怦跳,眼底写满诧异和讶然,掩在袖中的手已在潜意识里抓紧。
“可是,你若要把这份有意当做是喜欢……孤王却提不上认可。”下一刻,邢遮尽又补充了一句。
宋庭誉的手一松,撩起眼皮和他对视,两相碰撞,磨出火花,半晌后,他讽刺一笑。
“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表达在半空中主动亲我,纯粹是想圆一番未得情爱的苦?”
邢遮尽眼皮一沉,搅动柴火,全当默认。
嘴角的讽刺更加挂不住,宋庭誉鼻尖闷闷响了一声,继而抬手抹了把眼泪,再开口,嗓音已重新恢复冷漠:“邢遮尽,你还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呢?”
宋庭誉对待感情再过迟钝,也清楚的知道亲吻代表着什么,当初在裕王府中,邢遮尽接二连三表现出来的异样和漏洞,已经在他的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连带着坠崖之事的出来,那股怀疑,就更加地加深。
宋庭誉生而孤苦,母亲死后,身边就剩了邢遮尽一个,没人能够清楚,在只有一片黑寂的世界里,突然出现的那抹白,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他害怕失去邢遮尽,因此,在八年之前,即便有烈酒助胆,他若是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情意,也不敢由着决裂的风险,冒然越界。
这也是为什么,一直到邢遮尽把他推下悬崖以后,宋庭誉才彻底死心。
可分隔六年,再次相见,邢遮尽给自己的种种感受,又让他无法控制地怀疑,自己当初所下的判断是否为真实?倘若真的恨他,为何表现出来的又是漏洞百出的伪装?
……最后一点,如果八年之前,邢遮尽就想置自己于死地,为何八年之后,会愿意以身相护,宁死也要保下他?
那句为了虎符的鬼话,宋庭誉半分也不相信。
“好,你碰我双唇的事我暂且不问,就按你的话——你说你生性喜净,看不得不洁的东西,那大婚之日,又为何弃我不顾,去了浮妄楼?”草屋内,宋庭誉靠在床沿上,犀利的目光望向柴堆。
邢遮尽笑意微僵,某一瞬间,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从前跟在自己身后,凡事都听从他的小孩已经长大,而自己慌乱之间编织的借口,如同蛛网漏洞百出。
他终是皱起了眉,苍白的脸上汗水滚落,隐约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模样,半晌后,他哑了哑声。
“那是……迫不得已。”话说得不明不白。
宋庭誉听得发腻:“别再给我扯什么模棱两可的鬼话了,你有东西在瞒我……你有什么东西在瞒我?!”
他有些激动,撑着床就要下来,身上却没有力气,那一边的邢遮尽眼疾手快,上前把要摔倒的人又扶起来。
宋庭誉在这一瞬间,把人骗到手,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衣领。
“我回京以后,做了很多没见过的梦,每个梦的末尾,都有一串山鬼花钱……有人拿着刀,在我的面前划出一道又一道的鲜血……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可我没有那段记忆——”
“——邢遮尽,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我忘了?”?
第46章 章四十六:八年前你将我逼至绝路
他说着,由原本的冷静薄愠,到渐渐颤抖惊恐,在诉及山鬼花钱和带血的匕首时,眼底的恐惧几乎要藏匿不住,冷汗一阵一阵地从额角沁出,沾湿了鬓发。
邢遮尽看着隐隐要失控的人,在下一刻将他抱住,单手紧紧搂上他的后背。
那股淡淡的乌木沉香奇迹般地将人安抚下来,眼前的血腥逐渐减少,宋庭誉却还是拉着邢遮尽不放,重复着口中的话。
“我有东西忘了……”他难受地皱起眉,在这一刻,口中发出几道呻吟,两手按住头,急促喘气。
邢遮尽看他这副模样,早把伪装的念头抛之脑后,不断地抚摸他的后背:“没事,没事,全都过去了……全部——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不会再有……”
“你说……谁会伤害我?”宋庭誉在听到他说完这句话后撑着抬头,红着眼眶质问。
邢遮尽安抚的动作一滞,眼底担忧尚未来得及撤下,便被撞了个满怀,紧跟着就要起身,离开草屋。
宋庭誉却倏而咳嗽起来,直把冷汗逼得满身,喉结滚动,仿若随时都要再吐血。
想要逃离的人滞缓住脚步,硬生生又被逼了回来。
“我方才急火攻心,前些天的寒毒尚有余温,昨日又坠崖浸水……邢遮尽,你大可以走,宋衍安孤苦无依,了无牵挂,有些事要瞒便瞒,只是今日出了这道门,我是死是活,便与你再无瓜葛……”
宋庭誉说着,吐出了一点舌尖,便要咬下去,邢遮尽在那刹那瞳孔骤缩,伸出一指直直抵上了舌面。
“咳……!”
指骨处传来痛意,淡淡的血腥弥散进口腔,他的手指太长,慌乱之际没有分寸,一下捅到了宋庭誉的喉咙,后者立时被抵得有些作呕,埋首咳嗽起来。
“宋庭誉,你疯了么?!”邢遮尽收回手指,在他口唇交合处,牵扯下几缕带血的水丝,宋庭誉方才下了死力,倘若自己的手再慢一步,面前的人恐怕已断了呼吸。
床头的人捂着胸口咳嗽,闷头不语,眼里却尽是决绝。
谁都知道,他没有疯,只是在做一场赌博——拿自己的命,去赌邢遮尽的心。
终于,在对方第三次将温水打翻时,大塍的裕王殿下彻底意识到,宋庭誉是铁了心的要他作对,晕着薄愠的桃花眼一晃,眼皮便垂下了些。
“山鬼花钱。”冷漠沙哑的声音落下。
宋庭誉的咳声盖进屋中,在听到这四个字时,意识到自己成了胜利的赌徒,他捂着嘴,在对方又一次递过温水时,将它饮下。
“大婚当日,拦我马车的那名女子,手上就圈着山鬼花钱的红绳。”邢遮尽垂着眼,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完,眉眼一低,不觉泛起几分被拿捏的轻嘲。
“……山鬼花钱,是什么?”宋庭誉止住咳嗽,沙哑问道。
他的记忆里,分明没有有关铜钱的场景,却在梦境中,屡次闪过关于它的画面……直觉告诉他,这铜钱有着重要非常的存在。
“是一种标志。”邢遮尽停了几息开口:“……或者,是一种组织。”
山鬼花钱响,见血封人喉。
邢遮尽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皮更加地垂下,晨早深雾里,柴火噼啪作响,泛出淡淡的黑烟,慢慢席裹到邢遮尽的周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感觉邢遮尽的周身弥漫起了他看不见的阴鸷,袅袅黑气从他的躯体里发散出来,孤寂得好像天山之上,望着苍生的一棵树。
“我第一次见到山鬼铜钱,是母妃过世的那日。”
邢遮尽的话平静无波,眼底冷漠,好像在阐述一件事不关己的话一样。
宋庭誉的心口却猛地一抽,脸上煞白,下一刻,脑海中便迸发出尖叫和腥红,无数道声响画面在眼前浮现,又始终隔着一层黑雾。
“唔……”他被骤然而来的痛楚折磨地脱了力,邢遮尽上前,正好将剧痛的人接在了怀里。
邢遮尽的母妃……清妃娘娘……过世……
……过世。
什么过世?
脑中混沌如麻,如同利刃的记忆刀割着神经,顷刻之间,宋庭誉整个人都像是从水底打捞上来的一样。
清妃娘娘……这个在宋庭誉生母死后,唯一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母爱的人……她、死了?
她死了……
对啊,回京这么久,他半分也没有听过清妃娘娘的音讯,她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过世了……很久之前,又是什么时候?!
血红浮现在眼前,铜钱的声音愈演愈烈,撞击地他头皮发麻,氧气都似乎要呼吸不到。
好痛苦,好痛苦……
后脑被一股微凉带动,按压在了炙热的胸膛上,那胸膛烫的不行,好像一团火,分明是发烧时不正常的温度,却让宋庭誉倍感安心。
他下意识地抓住邢遮尽的手,后者只迟凝了一瞬,眨眼间便将他反握住,掌面摩挲着手背,安神静气。
不知多久,脑海中的嘈杂才消失,宋庭誉模糊着眼抬起头,感到身心俱疲,后知后觉得发现,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他有些羞赧地皱了皱眉,喘着气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和邢遮尽交握的手却忘记了松开。
“我、不记得……”他抬头,带着几缕思疑看向邢遮尽,“清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手上的力骤然变大了些,他明显地感受出,邢遮尽隐隐发颤的指尖,半晌后,对方冷声吐出了两字,让宋庭誉的浑身如同浇了一盆凉水。
“虐杀。”
“……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摇头,片刻后,又倏而皱起眉,在缝隙薄膜之后,看向了邢遮尽半垂的眼皮。
天地轻舟一叶,何为相依为命。
邢遮尽表面风光无两,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若干年前的二人,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们两个老成持重,在其余孩童玩闹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隐忍成熟。
只有在邢遮尽的面前,宋庭誉才会短暂地当一个天真烂漫,有时又会耍些小脾性的孩童,而只有在清妃娘娘面前,这个不过比他大两岁的小大人,才会成为一个孩子。
清妃娘娘是邢遮尽若干年以来唯一的依靠,宋庭誉无法想象,在看见母亲被人虐杀后的尸体时,邢遮尽心中是怎样的痛楚。
“……什么时候的事?”他开口,嘴唇甚至都隐隐发颤。
这一次,邢遮尽停顿了一会儿,再抬头,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向宋庭誉。
“八年前。”
脑海中顿时炸响,如同惊雷落入了汪洋,无论有多深厚的活水,都掩盖不下此时的惊骇。
八年前……在八年前。
宋庭誉的眼珠都在晃动,几乎忘记了眨眼,苍白着脸去看邢遮尽。
后者与他对视几秒后,却先移开了目光,又半晌,他好像完全没有把“八年”这个时间划进震撼当中,只是平静地继续叙述。
“母妃她死在了一个巷角,我来晚了一步,去时只看见了几个黑色的背影,为首的人尚未收刀——刀鞘的山鬼花钱就在这时晃动撞击,声音清脆,甚至还有一些悦耳……”
他这样说着,眼底竟然还露出了一点笑意,只是这笑意让人触目生寒。
宋庭誉终于从这个数字后缓解过来,哑着声音开口:“八年之前……八年……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邢遮尽的指尖稍稍晃动,转而面向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如同长渊。
宋庭誉控制不住得发抖,心中隐隐有着一个想法,一个足以让他崩溃到失控的想法。
好在下一刻,邢遮尽幽暗的目光一转,开口:“你坠崖以后。”
紧绷的身体倏而松下,宋庭誉一颗心猛地坠落,抬手拂去了额前的冷汗。
那么这样,就说得通了……他掉落悬崖后,虽说捡回一条命,却还是在床上昏迷了好多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概不知。
倘若清妃娘娘是在这时候过世的,那么她的死,应当与自己无关了……
与自己无关。
脑海里冒出这几个字时,心中不由闪出一阵讽意,面对一个至亲之人的离世,宋庭誉感到悲伤的后一刻,想的竟然是害怕她的死,同自己扯上关联。
这些天里,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梦境几乎要把他吞没,在某一时刻,他隐约感受到,那拿着刀向自己走过来的人,面对的就是一处巷角。
在邢遮尽未答话之前,他几乎要以为,清妃娘娘的死地同自己梦境中的地方相同,如果她的死,当真和自己有关,那他再面对邢遮尽时,又该是何颜面??
届时,恐怕他连看一眼邢遮尽的勇气都没有了。
宋庭誉这样想着,忍不住闭了闭眼。
大婚之日,一人拜堂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初的恨意决绝却开始产生崩裂。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些年里,并没有得到杀手绳之以法的消息,那么当日拦马女子腕上的山鬼铜钱,恐怕是这八年来邢遮尽得到的唯一线索。
谜团谎言被剥解开,宋庭誉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好了伤疤忘了疼,在他的身上可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这么形容又算不上准确,在爽婚的事上,邢遮尽是有愧于他,可那是有关至亲被虐杀的唯一线索,没心没肺的人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责备,宋庭誉却长着一副赤血衷肠。
“既如此……你找到了什么线索了么?”他重新睁开眼睛,眼皮发疼。
“没有。”邢遮尽言简意赅。
宋庭誉停了几息,大抵猜到,这其中又出了什么变故,让他跟断了端倪。
草屋里,柴火出着声响,二人一时间寂静无声。
“……好。”
终于,宋庭誉目光凉了一些,将这僵持的氛围打破。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倏而抬头,声音沙哑,隐隐透着释怀后的无力。
“邢恹之……八年之前,你将我逼至绝路,仅仅是因为我做了错事,逾了规矩么?”?
尘封已久的疑问恍然出口,如同一块顽石坠落。
宋庭誉将唯一有可能波及到仇恨的清妃之死问罢,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原因,能够让维护自己多年的兄长,一朝变成索命的恶魔。
草屋中,冷静叙述的人在这一刻再次停缓,邢遮尽侧了侧首,在淡薄风中,耳坠稍稍一晃。
“你说话……”每一分等待都似煎熬,宋庭誉忍不住抓住他的手。
他从前以为,邢遮尽不好男风,之所以对他如此痛恨,不过是嫌自己脏了他的唇。
但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崖头,往后两次的接吻,都是对方主动为之,宋庭誉不是个傻子,明晰地清楚,八年前的越界,并不是他下了杀手的理由。
那么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抓他的手背青筋爆出,不知过了多久,邢遮尽才微微蹙了眉,将他的手拂下,慢慢站起身。
莫名,宋庭誉的心凉了些。
“八年之前,峭壁上是有一棵崖柏的。”邢遮尽淡淡开口,背过的身完美将面容隐藏。
宋庭誉愣愣听着,恍惚间意识到了他是什么意思。
峭壁上的崖柏,是他活命的契机——当年邢遮尽推他坠崖,并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隐约中,一个念头在宋庭誉的脑中生起,就听邢遮尽继续说话:“我找到你的时候,身后跟了刺客……他们人数太多,目标是我,倘若你被牵扯进来,保不齐平白丢了命。”
“——那批刺客的刀柄上,挂着山鬼铜钱的红绳。”
宋庭誉慢慢滞缓呼吸,从邢遮尽的口中,陆陆续续地将当年之事复盘。
火光晦暗,外头风雪隐约又再起的征兆,空去不知无声了多久,宋庭誉才慢慢动了动指尖。
“你的意思是……八年前你推我坠崖,并不是想杀我——反而是救我?”
他沙哑着声音问出话,说到后面时语调不自觉上扬,好像有几分忍受不住的嘲意。
那一头,背对着他的人微微蹙了眉间,几息后,低低“嗯”了一声。
“咳……哈哈哈哈……”一道嗤笑没有忍住,伴着发痒的喉咙一并发出,宋庭誉在得到回应后立时笑起来,脸色隐隐发白,眼尾却笑出了泪花。
“你救我的方式,就是我冒着半生瘫痪的风险,将我从高处摔下去?”他笑岔了气,半晌才顺平,眼底已重新恢复冷意:“好啊……既然你说是为了护我,那么敌方人多势众,裕王殿下又是如何脱身,才没死在那万丈崖头?”
邢遮尽迟疑了半刻,听他由嘲笑到冷讽,眼皮低垂沉声回复:“在我和他们纠缠时,朝廷的援兵找到了崖头,刺客见势不对,便奔逃撤离了开。”
当年沉寂的真相全然揭露,前因后果相互环扣,落进耳中,却觉得不真切。
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宋庭誉闭了闭眼。
“……抱歉。”那一头,邢遮尽沉哑开口,再转身,眼底被歉意装满。
这一刻里,时常掩藏在那双桃花眼前的薄雾好像消逝了,里头的歉意清清明明。
他没有说为什么而道歉,宋庭誉却知晓。
当年邢遮尽将他推下,本意是想把他送离纷争,未曾想“援兵及时”,反倒叫他平白受了苦楚。
这样听着,邢遮尽似乎真的有够对不起自己的。
可草屋之下,宋庭誉的脸上却蒙着一层冷光,清清冽冽,凌厉的丹凤眼就这么和他对视,没有应答也没有回绝。
空气凝滞,二人都心照不宣得意识到了一点——邢遮尽说的这些话,宋庭誉并没有完全相信。
当年,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是邢遮尽如何也不愿意说出的,比如……
宋庭誉的瞳孔晦暗了一些。
“你当年,真的半点伤也没有受么?”
他再次问道。
邢遮尽带着歉意的桃花眼稍稍动摇,又默了一会儿,开口:“没有。”
这一次,长达数时的沉默,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平心而论,宋庭誉在沙场厮杀多年,身上已弥漫着旁人不及的压迫,尤其是那双丹凤眼,更是骇人不浅,寻常人扯谎,被他扫上那么几眼,便控制不住得移了目光,四下鼠窜,而邢遮尽却是一条成了精的老狐狸,没脸没皮,魄力更是惊人。
想通过压迫来戳破他的伪装,固然是没有可能——但宋庭誉并没有这样得道的打算。
相反之,他只是使坏性地想这么盯着人,慢慢地欣赏他不迫的神情,看着他因为受伤发白的面容,又因为发烧而略带涣散的瞳孔。
那双迷离地好像要把人陷进去的桃花眼,长眉,山川般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嘴唇……还有左耳单戴的耳坠。
宋庭誉的眼底闪过一抹嘲意,很快就掩盖不见,在目光移到那条耳坠时,下意识地歪了头。
……邢遮尽,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东西来?
他的头在这一刻隐隐有些作痛,这种感觉让他不适地皱眉,抵了抵额。
侵略性的目光转为疑惑和难受,气氛中的僵持立时减轻了许多。
“又疼了?”邢遮尽只停了一会儿,继而皱眉上前,抬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微凉碰上肌肤时,宋庭誉身上的毛孔不由一颤,下意识地退开了一些,片刻后反应过来,撩起眼皮,便看见邢遮尽的手悬在半空,略带僵硬。
所谓“真相”已经解开,但他还是无法适应,邢遮尽对自己的触碰。
“……没事。”宋庭誉摇了摇头,假意忽略这异常,自己闭眼沉静片刻,邢遮尽便也顺着台阶,收回僵硬的手,瞳孔流转,在草屋间随意走动,借着打量处所的功夫将稍显窘迫的气氛扫除一些。
这件草屋破败,占地狭小,一张床一张桌摆在那里,好像就要将屋子撑满了。
而就是这样狭窄的地方,却放着一处宽大的灵台,灵台上落满了灰尘,表面放着干枯到几乎要成为碎片的花、与台面污泥凝成一片的死烛,一转下来,却没看见应有的牌匾。
邢遮尽微微皱了眉,晦暗的目光定在那处灵台上。
“所以这次,也是山鬼花钱的杀手故技重施么?”恍惚间,宋庭誉已静好了气,开口问他。
“……是。”邢遮尽眯了眯眼,应声。
宋庭誉吸了一口气,转而望向漏风的窗外:“如此,我们已经在崖底过了一夜,他们的追兵应当随时都会找到这里。”
“晨早的时候,我出门寻水,外头起着大雾,不知现在消散没有……这地方,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点忧虑,目光从窗外收回,却见邢遮尽盯着面前的灵台出神:“……你在看什么呢?”
邢遮尽被点了一道,瞳孔稍稍一晃,转而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微微蹙眉。
“这灵台……”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向着前方指了指。
宋庭誉便也将这灵台的异常看了个干净。
昨日情形危急,只够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屋中,如今得到指引,才感觉这间草屋愈发奇怪。
崖底被浓浓的大雾笼罩,原先的汪洋不见,他拖着重伤的邢遮尽走了许久,才看见这间草屋坐落在浓雾之中。
荒凉、破败、又孤僻。
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就偏偏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或者说,这大雾之间,为何只让他发现了这一间草屋?
他这样想着,眼皮隐隐跳动,那是不妙的预感,下一刻,一声响动倏而传来,宋庭誉旋即抬头便看见原本在灵台边的人陡然消失。
“邢遮尽?!”
他喊了一声,不顾头重脚轻就下了床,心口砰砰直跳,好在那消失的人影很快出声安抚。
“我没事……这里,有一处暗阁。”
平静地声音传来,宋庭誉焦急的心渐渐冷静下来,扶着桌子慢慢向灵台走去,果然看见了邢遮尽的身影。
这暗阁很小,两个成年男人一起进去,便显得拥挤异常。宋庭誉从外头靠过,不免和邢遮尽贴在了一起。
暗阁里面别无他物,而是另一处崭新的灵台,与外处的相比,这处灵台没有遭受风雨,显得干净地多,上方有腐烂的祭拜品,正中央原本应该防御牌位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支笔。
邢遮尽蹙了蹙眉,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支笔,只见笔杆的花纹精细,千回百转,勾勒出一只兽形,正是骜狼的模样,而用作笔头的毛发,分明是苍月狼尾。
宋庭誉随着他的目光,很快也将笔打量好,不多时,他的面孔溢出一份迟凝。
“……这是,苍月毫?”
他压了压眉,薄唇微微开合,发出沉哑的声音。
苍月毫,历代探花郎御赐之物,由皇宫最为上称的工匠雕刻笔身,再以稀有的苍狼尾毛做笔头。
在薄光打上笔杆的一瞬间,流转出金色的花纹,宋庭誉便认出了这笔的名字。
邢遮尽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却已经是默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