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越来越近,被雪沾上的长发顺着动作滑落肩头,邢遮尽的长相太过俊美,迷离的眼睛又如桃花般红晕,放慢柔声,在漫天飞雪中俯身,仿若降世苍生的神邸。
宋庭誉眼底的恐惧极蛮地开始消散,在一声声“阿誉”中,仿佛看到了年幼时,无数次挡在自己身前的邢遮尽。
“哥……?”他痴愣地开口,有些迷茫。
“我在,我在这里……”邢遮尽哑着声音,把手更加靠近。
风雪里,二人的指尖终于要相互碰撞,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身后的铜钱声陡然加急,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猛地向着邢遮尽袭来。
宋庭誉失神的瞳孔里闪过一抹光亮,在下一瞬间,光亮破碎,他浑身一颤,抱着邢遮尽转变了方向。
千钧一发之际,邢遮尽隐隐预料到了什么,骤然搂住宋庭誉的腰,将人重新压了回去。
利箭刺入胸膛,温热的液体从唇角溢出,滴入了宋庭誉诧异的瞳孔。?
“邢、邢遮尽……!”
血水沾上湿长的睫毛,宋庭誉失声叫道,邢遮尽紧紧抿着唇,喉结滚动一圈,将闷在口中的血咽下。
“没事……”他伸手,覆上宋庭誉的眼睛,在他视线消失的偏刻,偏头抹去了嘴角的血。
那突如其来的箭矢扎进了右边的肩胛骨,背后的铜钱声愈发强烈。
覆在眼睛上的手重新收回,邢遮尽的脸色已经冷下,一把揽住宋庭誉的腰,将他护在了身后。
他来了。
邢遮尽眼底泛红,卷着狠意,抓着宋庭誉的手发颤。
“别怕。”他哑着声音。
宋庭誉却望着他潺潺流出鲜血后背失神。
马蹄声断,取而代之的,是足靴碾过厚雪,远处鸟鸣凄厉,已愈演愈息,空气中都漂泊了腥味,顺着风雪融进鼻腔。
那足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靠近。
邢遮尽半弓着身,眼神如狼般阴鸷,盯着逐渐显现出轮廓的人,颤抖又颤抖。
“唔……抓到你们了~”
蓦地,一道轻挑戏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一条狐狸露出了蓬松灵巧的尾巴。
刀柄流连在男人的指尖,过了一个弧度,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轮廓完全显露,男人高挑挺拔,带着面纱的样貌出现在眼前。
时隔八年,再一次的相见。
男人弯弯眉眼,瞳孔亦如从前般深邃,即便带了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小王爷……别来,无恙?”
他拖长尾音,慢慢说道。
这语句里带着的迟疑,好像在确定以这句话作为招呼开端的可行性,他轻挑的眼皮撩了撩,随后并不等二人回答,兀自靠近。
邢遮尽骤然起身,趔趄了一步,将身后的宋庭誉彻彻底底挡住。
“许久未见。”他沉哑着声音,“阁下的待客之道,还是同从前一样。”
冬雪阵阵,吹过崖头二人摇晃的身体,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须臾后放声大笑。
“待客之道?”他笑得累了,才慢慢反问一句。
邢遮尽自始至终,用那双锋利的眼睛盯着他的动作,仿佛要将对方每个颤动的毛孔都收入眼底。
“你见过哪个杀手,把自己的猎物当做客人?”男人顺了顺气,把玩着刀柄上的铜钱。
他的身后,数不清的刺客陆陆续续地攀岩上来。
邢遮尽抿住了唇,那双阴鸷的眼眸晃动一下,余光观察起每一个人的形貌。
对面的男人将这个小动作完美地收入眼中,瞳孔里却只是闪过一丝戏谑,他眼皮撩起,歪了歪头,便从邢遮尽阻拦的缝隙中观察到了瑟缩的宋庭誉。
“呀,今天的小猫,可没有藏好呢……”
邢遮尽的余光在他出声的一瞬间收回,倏而后退一步,抓着宋庭誉的手更加紧实。
“如今天色已下,冬猎既定的时辰过去,不出一炷香,朝廷的人便会赶来支援。”邢遮尽沉声威胁:“届时,你们逃不掉的。”
此言既出,男人淡下的笑意又生起,也不知是话、还是对方维护身后人的动作逗悦了他,闻言不但没有收回目光,反而得寸进尺地靠近,伸出一只手想要把宋庭誉扯出来。
邢遮尽在下一刻猛然出拳,砸向了男人的侧脸。
拳出生风,出其不备,本应命中的拳却在电光火石间被避开,风雪中,一声轻笑从鼻腔中闷闷响出,邢遮尽发觉不对,猛然回头,宋庭誉的喉间却溢出一声闷哼。
男人一把掐住了宋庭誉的脖子,一个抬手,将瑟在后方的人提到了面前。
“放开他!”邢遮尽骤然怒吼出声。
男人眼底闪过嘲弄,又一掌向着胸前袭来,他挑了挑眉,将掐住脖子的人挡到身前,那道掌风便立时偏离了方向,挥舞向了身侧的空气。
“小心点,别伤了你的小猫……”男人语气责怪,幽怨地看了邢遮尽一眼。
后者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眼眶,又隐隐有后怕藏匿。
宋庭誉被扼住脖颈,双脚脱离地面,张着唇极力汲取空气,苍白的面孔在缺氧的情况下,竟泛起了几分涨红。
好难受……呼吸不过来了……
他双手无力地扣着脖颈,眼底的光亮即将消失。
邢遮尽心如刀割,再次向前,如同一道轰然而出的迅雷,扑向恶劣挂笑的男人,后者在这一瞬间,唇角勾起一抹可疑的弧度,扼住脖颈的手悄然发力,宋庭誉便顺着力道滚落。
“阿誉!”
邢遮尽来不及收力,将男人扑倒在地,攒好的拳却停在了半空,在宋庭誉背景甩出的一瞬间,向着他奔去。
男人的方向精准,出力恰到好处,把一切都卡得刚刚好。
宋庭誉闷着嗓音,在泥泞中翻滚,积雪和碎石染湿弄脏了他白金的衣袍,骤然得到释放的意识还没有收回,一股巨大的失重感便席卷而来。
“阿誉!”
耳边又传来一声呼喊,带着浓重的惊恐和骇意,手腕便在下一刻被人抓住,失重感随即而止。
宋庭誉迷离的眼睛聚过一丝焦距,在波光潋滟当中,看见了邢遮尽颤抖的唇和沾满恐惧的桃花眼。
“哥?”他又唤了一声,像一只悬挂在崖头,被巨大惊吓骇出怔然的鹿,而他的整个身体都悬在了半空中,手腕则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邢遮尽死死叩住。
“是我,是我……”邢遮尽颤着声音,往日冷静镇定的裕王殿下,此刻只余失控和恐惧,“别怕,哥拉你上来了,马上就上来了……”
他说着,手上使劲,这句话却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宋庭誉,后者这在刹那双瞳骤缩,低头望向这万丈深渊,止住的泪水顷刻涌出眼眶。
“悬、崖……”他惶恐地摇着头,双手乱晃,极力想要把邢遮尽的手挣脱,“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都想起来了。
他本在冬猎,追到了一只雪狐……如果能够把它猎入囊中,今年的头筹必然非他莫属了 ……可是……
可是雪狐窜到了崖边,他也掉了下去——不,他没有掉下去,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邢遮尽,邢遮尽……
是邢遮尽把他推了下去。
“是你推的我、你来推我了……”宋庭誉失控地重复着这句话,肩胛骨处的血顺着臂膀流到了腕上,邢遮尽的手已是鲜血淋漓,却还是固执地不愿意将它松开。
“……阿誉,我是来救你的,我不会推你,永远都不会……”邢遮尽颤抖着声音,猛然积攒力气,就要将宋庭誉拉拽上来,蓄出的力道却倏而消失,与此同时,他的背上碾过痛意,肩胛骨处的箭矢被粗暴拔出,拉拽出长长的血雾。
他猛地战栗一瞬,喉间涌上的血来不及抑制,便呕在了宋庭誉的脸上。
“呃……”
“小王爷可真是用情至深啊。”上方,男人屈膝踩上邢遮尽的后背,手里把玩着带血的箭矢,血珠流到他的指尖,让他有些厌恶地扫了开来:“不过,您说的话自己又信得几分呢?”
“当年,不就是你亲自把自己的小猫扔在了崖底……让我想想,他当初肋骨断了几根?手和脚还有哪处能动?——啊,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您小小年纪,心就已经这么狠了。”
“住嘴……!”邢遮尽沉哑着声音,望着如堕深渊的宋庭誉,忍受住痛意,再次抬手要拉他上岸,腰间却生出一股凉意,铜钱声随之而来。
他猛然一颤。
男人拔出短刀,将他后腰处的衣物划开,染着风雪的刀尖慢慢蹭过他腰上的伤疤。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留着呢?”他的眼底晦暗,刀尖蹭着疤,又平移。
在那里,疤身周围细细密密地蔓延出黑色的花纹,只不过不太重,也没有那么明显。
邢遮尽很快冷静下来,不加理会,一点点将宋庭誉往上拉。
崖壁上的血迹生出暗红的花,挂在峭壁边的人被慢慢拉上,邢遮尽的指尖已经翻进泥底,血迹和雪泥交融,面对宋庭誉时,声音的阴鸷便全部转化为温和。
“乖,马上就上来了。”
拿刀抵住他的男人听到他的话,眼底的嘲意更加明显,流露出一点疯意——
他果然很讨厌被忽视的感觉。
下一刻,刀尖顺着腰间的旧疤划裂,破开新鲜的血液,邢遮尽的拉拽的动作一滞,额前立时有冷汗滚落。
“这种时候,还想着你的小将军呢?”男人抵着刀尖,用血珠细细描摹着他伤疤出长出的花纹:“那皇帝让你娶的时候,你还真的娶了——你不知道他会害死你?”
刀尖猛地扎下,邢遮尽闷哼一声,眼前疼得发花。
他说的话意味不明,让人听不清朗,脚下的人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惊诧,好似好久前便知晓了这件事般。
宋庭誉已经被拉上小半,再坚持一会,整个人就能够完全脱离了危险。
再坚持一会儿……
“说,话。”男人很不满意他现在的反应,刀尖又划一道,“不是给你下了情蛊,难道没有反应么?……唔,这图腾可骗不了人……”
他深邃的眼底浮现出一抹惑意,很快消失。
邢遮尽依旧咬着牙,拉着宋庭誉不松手。
“我让你,说,话。”男人终于不耐烦了,又一刀划上,脚下的人口吐腥红,牙齿都是浓稠的血液,“再不说话,刀落的就不是你身上了。”
邢遮尽瞳孔一颤,看见刀尖移到了侧边,最后落在他与宋庭誉相握的手上。
“咯咳……”他张了张嘴,把血吐干净:“有、有……”
有反应。
每次他情动时,蛊毒都会快速侵入肺腑,最后抵达心脏,发出如万蚁啃噬般的疼痛。
男人听到了满意的答复,愉悦地挑了挑眉……他就知道,自己当年中的情蛊,在得到改良以后,必然会更加地强悍——
邢遮尽每次对宋庭誉心动,却要忍耐时,都会想些什么?……又或许,在这八年里,他已经把隐忍刻进骨子里,为了防止自己突然暴毙在心爱人的面前,所培育的忍受力,应该已经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吧。
他这样想着,似乎有些懊恼——这位阴晴不定的杀手又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就总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出尔反尔。
“好吧~因为你乖乖听了话,所以我决定奖励你——那就换一个人来替你受罚吧。”
男人说罢,眼中一鸷,刀尖猛然刺下,直冲宋庭誉的手背而去。?
第42章 章四十二:你能不能别死
邢遮尽瞳孔骤缩,在这一刹那,猛地卸力,半挂崖头的人倏而下坠,连带着交握的手,刀尖偏离靶心,狠狠扎入了邢遮尽的手臂,又因为惯性,与坠落的骨骼碰撞,拉出了半臂之长的血口。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邢遮尽为了不让对方伤到宋庭誉,竟硬生生抵着劲,把拉了大半身体的人又放下,再以身作盾。
“噗”的一声,血花炸裂开来,喷溅在男人瓷白的手上,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自认掌控一切的蒙脸刺客也稍稍露出诧异。
他刚才那一下,完完全全没有料到会落在邢遮尽的手臂上,突然来的变故让他不悦地蹙起眉,而比想象中炸出更多的血液,亦是叫这名喜洁的杀手习惯性地避让开。
刀柄松开的一刹那,刀锋和骨骼的相对力立时消失,唯一的外力支撑在此刻褪尽,扎入雪泥中的指甲猛然松弛,手臂、肩胛、后腰的几重痛楚之下,邢遮尽终于坚持不住,在这瞬间,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坠崖而去。
“!”崖头,男人深邃的眼底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诧,眼疾手快,抓住了邢遮尽流着血的胳膊。
悬崖下方,邢遮尽拉着宋庭誉,蒙面人拽着邢遮尽,几方身份交叠之下,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局面。
“你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上方,低哑深沉的声音落下,男人蹙上一点眉,面对突然的变故有些烦躁:“抓紧了!”
邢遮尽桃花眼里模糊发散出迷离,裸露的脖颈几乎被汗水沁满,喉结滚落一圈,就有数滴血液混合汗珠滑落。
他意识隐隐坚持不住,被拽着的手生疼,产生了一种断骨剥皮的痛楚。
“呃……”血唇中溢出一道呻吟,紧跟着,是骨骼断裂的声音,主观抓住的手在即将要被拉上的前一刻卸力,下一瞬间,两具染血的身体如同枯叶蝶般坠落悬崖——
“邢恹之!”男人瞪大双眼,看着骤然下坠的人,长眉微颤,只见原本在自己眼前的人,此刻已成为两个黑点,最后彻底消失。
他伏在崖头半晌,呼吸才慢慢恢复平顺,而表情已不似先前那般轻挑,反观显露出几分说不上来的沉重。
坠……下去了?
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很快被厌烦替代,他站立在崖边,盯着一望无际的崖底出神许久。
当年峭壁上的崖柏早已断裂,这么高的地方,坠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可……这一切真的就这么容易结束了么?
他的脸上骤然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神情,似乎在悲悯,又在那泛红的眼中划出诡异的疯意。
须臾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喉咙里咯咯作响,身后,数名属下感受到了这股奇怪的氛围,只敢低低垂首,充耳不闻。
“下去给我找……”直到最后,笑声戛然而止,男人的脸上重新恢复冷峻和阴鸷。
下属听命,立时转过了身。
就算是死了,也要把尸体给他找回来。
风刀雪剑,急剧的下落中,耳边轰轰一片,断骨之痛贯彻心扉,邢遮尽在骨骼清脆的一声中摄地花了眼,几息后,又勉强闪出一丝理智。
半空中,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宋庭誉死死地护在怀中。
坠落的时间短暂,又被拉长了很久,失去的血液太多,邢遮尽的意识已经徘徊在了消逝的边缘,脑中乱成一团,唯一的执念,便是垫在宋庭誉的身下。
垫在他的身下……
高崖,下坠。
他流了太多血,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已经不一定能活下来——但若是以身作垫,把宋庭誉护在怀中,对方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誉……”他轻轻唤了一声,继而猛地转换了位置。
胸膛震动,心中波澜汹涌,有万般起伏,那双时常凉薄的桃花眼里,此刻积满了水纹。
濒死之际,埋藏心底的情意几乎要化作洪水,冲破高堤。
他喉结又滚动一圈,却没有说话,只是下一刻,仰起的头忽然向上,手骨发力,便将宋庭誉的唇按上了自己的面容。
凉唇腥甜交织,尚在恍惚间的宋庭誉倏而一颤,惊恐丹凤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失神的瞳孔如冰雪般开始融化。
邢遮尽吻的很是温柔,与当初在王府内的侵略粗暴完全不同,薄凉的唇只是和他轻轻贴合,带着血味的舌尖湿腻地舔过他的嘴角,甚至连向里探入的意图都没有。
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塍的裕王殿下卸下伪装,做回自己,面对心爱之人,竟胆怯地像一只初开情窦的幼兽。
宋庭誉在他一遍遍的舔舐下,失焦的瞳孔缓慢的相聚,终于,那眼底的迷离全然消失不见,清醒回归的一刹那,耳边却骤然响起一道响声。
“哗——”
失重感在此刻分崩离析,随之而来的是缓冲和虚浮,湍急的深水浸没了二人的身躯,巨大的冲力将紧紧相拥的身体奋力开来。
深蓝色的水中,邢遮尽被冲力推出的血从口中呕出,很快稀释在泡沫里,那双失神的桃花眼晦暗模糊,身体如同一块沉石,向着深处坠落。
他们坠下了悬崖——可悬崖之下,藏着一片汪洋。
“邢遮尽!”
深海里,宋庭誉睁大了眼睛,拼命摆着四肢,伸手去抓邢遮尽的身体,海水窜进了他的眼中,让他的双目干涩清苦,泪水涌进海洋的怀抱,很快和它交融到一处。
宋庭誉在抓住邢遮尽的一瞬间,右手叩住了他的后脑,紧跟着,带着氧气的唇便覆上他的口舌。
深水里,邢遮尽迷离的眉眼细微地一颤,片刻后,眼皮被撑开了一点,失神的眼睛虚虚地看了一眼宋庭誉,又须臾,那双桃花眼稍稍地弯了些。
这种危急存亡的时候,邢遮尽在高兴个什么??
宋庭誉焦急又恐惧,在看见他那张笑颜时,却猛然生一种想把他踹飞的冲动。
这一脚到底被他忍住,深水里,他拽着邢遮尽的腰,一手扫水,一手抓人,终于爬上岸时,已头重脚轻,险些就要一头栽下。
邢遮尽在水中短暂清醒之后,回到岸中咳了两声,喉咙里咯出几口血水,又沉沉闭上了双目。
晚间已至,天寒地冻。
宋庭誉颤着手去拽邢遮尽的身体,磨蹭几息,才撑着人向着外处走去。
冬猎所处于王都最偏僻的地带,自从八年前的意外发生以后,冬猎划分的地带便更加严峻,没有人知道悬崖底下是什么,久而久之,悬崖的下方,便成了一处无人之地……
……无人之地?
不,好像并不是没有人。
外头风雪更甚,晚间的温度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降下,这样强大的风中,却弥漫着一股怎么也吹不散的浓雾。
浓雾不见五指,完美地将四面八方隐藏住,宋庭誉撑着邢遮尽在雾中里走了许久,才勉强寻到一座破败的草屋。
草屋已经上些年头,门栓都烂了半截,看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住下,宋庭誉撑着邢遮尽一路赶到最深处,随意清洁几下,便将人迅速放上床榻。
邢遮尽的血还在流,海水稀释以后,新鲜的血液重新浸透衣衫,宋庭誉在这房屋中翻找,竟真找到了几件旧衣。
“忍忍。”
他蹙眉哑声,伸手便将邢遮尽的衣物褪下,后者的污血带着雪水,几乎和衣物一起嵌入了血肉里,宋庭誉的动作又快又准,没带半分怜惜,便连衣带着烂皮拉了下来。
“唔……”邢遮尽疼出一声闷哼,竟硬生生被痛地醒了些,他脸色煞白,往日精明全然不见,如今只有病态和憔悴,疲惫撩起的桃花眼沉重地扫了几处,闪过几缕迷茫。
又一阵疼痛在肩胛处袭来,邢遮尽的眉峰骤然蹙紧,咬着牙喘气。
这一下让他半迷离的意识又清醒了些,终于缓缓转过头,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在看到宋庭誉的瞬间,那双桃花眼的瞳孔都缩了几分。
“你怎么还是、”邢遮尽顿了顿,混沌的眼中不知闪过的是失望还是释怀:“……还是下来了?”
宋庭誉给他擦血的手一停,转首施舍了他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些责怪,又隐隐透露出愤怒。
“给你收尸。”
他抬手,对着他的伤口稍稍用了力,邢遮尽咬在唇间的呻吟立时没有忍住,溢出了齿间。
这场景透着几分熟悉,好像一个月之前,在裕王府内,他们二人也做过同样的事,只不过如今身份却两厢颠倒了开。
“我不需要你收,你快回去……!”本以为此话既出,邢遮尽便会安分几分,哪知后者却骤然挣扎,不知何处扯出的力气,将宋庭誉的手一下子推了开。
宋庭誉在悬崖头大半时间里,虽然失着神志,却也有几分模糊的记忆,知晓邢遮尽伤口的来源,而在坠崖的那片刻时光里,又真真切切看清了邢遮尽拥吻自己的画面。
无数的疑点和现实碰撞,在极短的时间里,经受过生离死别,他的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脑中更是乱成一锅粥。
一直到现在,他看着邢遮尽满身血污,擦拭时的手都在颤抖,而如今,这随时有可能会去投胎的人却还反抗地将他手推开——
他邢遮尽,究竟要闹哪样?!
“老子回哪里去?!”宋庭誉猛地甩了一把湿衣,心口突突得跳。
邢遮尽对他的怒火却熟视无睹,桃花眼里雾气蒙蒙,又隐隐透着坚毅:“回、回上面……”
宋庭誉听不懂他说的话,心中一团怒火在烧,烦躁得很,叼起一件旧衣,便将衣物撕扯开,粗暴地拉过邢遮尽的伤口去替他包扎。
邢遮尽的力气在方才已经全部用完,挣脱不开,只死死地抓着宋庭誉的衣角,口中还在喃喃。
“回上面……你不该在这的……”
宋庭誉包好一处伤,又扯到一处,不加理会。
终于,邢遮尽不再重复“回上面”的话,他的嗓音清晰了些,蓄起的力气抓上了他的手腕。
“……我当时分明已经垫在了你的身下,怎么还是、还是……?”他声音又哑起来,眼底迷茫更甚,发糊发花,终于,攥着宋庭誉的手松了些,叹息一样地闭上了眼。
“这阴曹地府长得如此破败,你本不该同我一处下来……阿誉,你能不能别死?”?
第43章 章四十三:别走
邢遮尽说完,像彻底丧失力气,颓然地趴在榻上,宋庭誉的手却顿住,无名的怒火顷刻里消失,转换为淡淡的震然。
又几息后,他像是刚刚收回神,脸色骤然沉下来,伸手去碰邢遮尽的额头。
后者温顺地停在那里,眼皮虚虚掩掩地耷拉,任由对方触碰到自己的面孔。
邢遮尽的额头滚烫,失血过多的脸上毫无血色,又泡了水,好像已经烧迷糊了。
宋庭誉方才心烦意乱,看着他满身的血,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唯恐慢上一步,邢遮尽的血就流干了。
人在极度焦躁的情况下,任何无助于缓解的话语和动作都会成为煽风点火。
一直到刚刚,邢遮尽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前,宋庭誉都心口猛跳,觉得他不分局势,任性妄为。
然而当他的话真正明晰起来后,心脏却好像被人猛地捏了一把,让他一时间产生了一种窒息般的痛楚。
草屋里柴火泛着细碎的火光,在这天寒地冻之间显然抵御不了冷凉,可当宋庭誉的手触及到邢遮尽额前滚烫时,他还是瑟缩了一下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比火还要炙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