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我一次吧。”邢遮尽的声音低了下来,浮在雪面之上,轻轻蹭过去,好像就能化作虚影。
薛界看见他转身,垂在身侧的手倏而晃了一下,有一股抓住邢遮尽的衣摆,阻止他前行的冲动。
然而理智终究抑制了这番冲动。
邢遮尽已抓住缰绳。。
“卑职要如何信你?!”忽然间,他沉静的神情终于崩遮不住,猛然高声质问一句。
邢遮尽的脚步顿了一息,拉着马匹缰绳的手背青筋隐隐爆出。
“倘若没办法护住一个人,你又凭什么再二次地接近?你都看见了吧,他不怕死……每一次战争里,他从来都没怕过死!”薛界继续吼道。
邢遮尽却已不再停留,牵着缰绳更快地向宋庭誉消失的方向追寻。
身后陡然传来拉弓之响,身后,薛界瞳孔里闪烁着碎光,缓颤地拉起弓箭,逐渐对准前方。
邢遮尽的眼神晦暗一瞬,头却保持着原位没有移开,箭矢划破空气的响声刺裂冬雪,右脸一阵刺痛,鲜血旋即炸向了左耳的耳坠。
褐红色的耳坠碰到鲜血,染着冬雪滴落,好像在顷刻间产生了生命,招摇而魅惑。
邢遮尽的脚步终于重新停下,抿起的薄唇微启,骨节分明的手指屈起一节,慢慢蹭上了右脸的血迹。
箭矢紧贴着右脸,在那上面划上了一条长痕,瓷白的面孔与鲜红相应,如同渊底鬼魅涂抹上了红妆,在这漫天纷白之间,显得恍为人魂。
他晦暗的视线落到指骨上的血迹上,眼底闪烁出了丝缕寒意,几息后,沉哑的声音吐出嘴唇。
“薛将首,你冲动了。”
下一刻,一只羽箭飞驰而出,蹭着薛界的腰带而落,箭矢入地,腰带两分。
薛界蹙起眉,把衣物拉紧,感受到骤降的温度,纵使凛然如他,也在这一瞬间,察觉到一股狠戾和压迫,沉沉地悬在他的头顶。
弓箭坠落在地,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那是理智崩坏的后悸,匀着擂擂战鼓般的心跳。
再抬头,邢遮尽已将长弓放下,冷冷扫了他一眼。
马蹄声重新响起,衣摆划风,他一揽长袍,翻身上马。
“待到某天,我真的弃为泥沼,自会放手,不做他累赘。”
缰绳猛地拍上马腹,铁蹄踏雪,余留一阵薄烟。
薛界立于风雪之中,望着那背影逐渐消失不见,半晌后动了动手,眼底的晦暗看不清神色,好一刻后,才转过身。
冬猎所的地形崎岖多舛,邢遮尽一路驾着黑马,踏破松雪,眼观六路,疾驰而行,直至一处分叉口方停下。
三条行径都被厚雪覆盖,宋庭誉就消失在这个方向里,如今源源不断的雪花飘零落入土地,完美地将他的痕迹消磨干净。
马蹄踌躇不前,邢遮尽微微蹙眉,凉薄的桃花眼里扫过三方,抓着缰绳的手不觉收紧——
他不该和薛界耽搁如此之久的时间,宋庭誉的身体没有恢复好,情绪还不稳定,没人知晓在视线之外,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他这般懊悔,耳坠忽然一晃,紧跟着风雪骤涨,均匀的雪花找寻到了长队,以一种迅雷之势,疯狂地向着某一处袭去。
胸膛后的心脏在这瞬间疯狂跳动,邢遮尽的瞳孔骤缩,隐隐预料到了什么,果然在下一刻,后方茂树间飞驰出一波禽鸟,叫声凄厉得飞向天空。
禽鸟受惊,乱雪纷飞……
一切的一切,仿佛在刹那里发生,突兀又倍感熟悉。
邢遮尽的手开始颤抖,耳坠随风摆动,先前染上的血液更加鲜艳,遥遥欲滴。
飞禽受惊的茂树间,陡然响起错乱的马蹄声、混杂着厮杀声、暴虐声……所有的现状,都与曾经的景象相融合,相包裹——
意外、变故、不测……
悬崖、追兵——
不对,全都不对……哪里来的乱动?哪里来的惊诧?
“叮铃——”数米之外,山鬼花钱掉落雪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八年前,意外发生的前夕一般无二。
宋庭誉……
宋,庭,誉!
邢遮尽猛地抬起缰绳,凭着感觉骤然驱马,向着前方奔驰而去。?
故地重游,只余凄婉。
某种意义上来说,薛界是提醒宋庭誉保持理智的存在,他从来没有与对方说过自己的过去,对方却已经把当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宋庭誉方才险些着了邢遮尽的道,是薛界的适时出声,让他把思绪又拉扯回来。
一样的冬猎所,一样的山林乔木,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分明是八年之前的情景,却好像如临昨日。
宋庭誉驾马而行,脑中乱成一团,周边的温度降下,不知何时,天空已落下雪花,等他的手指都僵住,马匹的速度慢下,被雪沾染上的睫毛才恍惚一颤,抖落下几粒碎白。
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融合进漫天纷白之中,须臾后,那失了神的丹凤眼重新聚焦。
宋庭誉皱了皱眉,翻身下马,不知自己已跑到何方,周边空荡茫茫,生长野蛮的林木覆盖了整个大地,搜寻了几处,才勉强看见几只快速奔逃的活物。
本以为能够保持清醒……想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眼下四面无人,大抵已越了规划好的界限,天色|欲晚,赶回阵地都成难事,更不用提狩猎争斗。
宋庭誉的脸色发沉,手不自觉地攥紧,冬猎如此重要,却要因自己的失常,而即将置边关于水火……他的脑中一阵一阵地发昏,懊恼不已,心口绞痛,隐隐想要咳血。
晚宴昏迷后,陆政廷曾经来看过自己几次,警告过他要保持冷静,切忌浮躁。
宋庭誉虽不惜命,却明白现在时局动荡,他还没到能安心死的时候,在发觉到自己身体的不对后,他匆忙凝神静气,半晌后,心口的绞痛才慢慢缓解。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回去的路。
宋庭誉白着嘴唇,方要上马,忽见眼前一闪而过什么身影——那身影轻盈似箭,细长融进深雪,在深冬之中,仿若林间精灵。
他的瞳孔立时缩起,脑中炸响,连手都开始颤抖——
那是,一条雪狐。
翻捣的记忆搅得他头脑发混,无数道声音交织在脑海里,耳边的风声渐小,转变为鸣笛一样的悠长声。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条雪狐,一时间忘记了眨眼,直涩地眼眶通红。
那雪狐忽的一跃,站在了他的面前,宝蓝色的眼睛和他对视,某一瞬间,仿佛化成了人形,释放出蛊惑,要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
宋庭誉猛然一颤,回过神。
雪狐……又是雪狐。
八年前,便是一条雪狐,牵引他行至悬崖峭壁,在自己恍惚的情况下,让他失足掉落悬崖,而后引发出一系列的悲剧绝望。
八年之后,又是这样一条雪狐,平白出现在了他迷路的视线前,卖弄着同样的身姿,眨着宝蓝色的双眸。
空气中,冬雪好像急了一些,带来一股浅淡的意味,宋庭誉煞白的面孔微微动了动,脚下凝滞,眼前花糊。
再回调过目光,雪狐忽然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宝蓝色的眼珠精巧可人,如同山巅之上,最纯净的花朵。
而与方才不同的是,它原本纯白的身躯上,此刻多了一些暗红深黄,那是一处被红绳圈起的铜钱,安安静静地圈在它的脖颈上。
山鬼花钱。
宋庭誉头昏脑胀,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冬雪掺杂而来的异味却更加深沉,钻进他高挺的鼻翼中。
怎么会?为什么会有山鬼铜钱?
“你是什么东西?”他忽而出声,竭力晃头,鬼使神差地质问起了雪狐。
不可能……为什么雪狐的脖子上面,会突然多出了一串铜钱?
被高声质问的雪狐似乎受到惊吓,叫了一声,转而便向着林深处跑去。宋庭誉按着疼痛的头,下意识地追赶。
林地坑洼,厚雪生滑,脑中剧痛难忍,折磨得他汗浸全身。
宋庭誉跌跌撞撞地跟在雪狐后面跑,迷乱了方向,也不知走了多远,那雪狐忽然停下,转过身工工整整地坐在他的面前。
它挑起一只爪子,嫩红的舌尖细细舔过毛发。
届时,宋庭誉已两眼昏花,全凭着一口气,才不让自己昏厥下去。
山鬼铜钱清脆的拍打声,让他错楠封乱的记忆疯狂搅动,目光所及之处,好像闪烁出无数画面:见过的或是没见过的,有印象、没有印象……
眼前,一个手持血刀的人似乎又向自己靠近,一步一步,他的脸上流下血水,尖锐的刺到刺破他的身躯,即将要掏空心脏时,一道熟悉尖锐的女声传到耳边。
心脏抽疼,激昂地跳跃。
雪狐长鸣,仿佛与记忆里冲到自己面前的女人重合,鲜红的血液飞溅到他的面容上。
有那么一瞬间,宋庭誉的双眸如同被剐去瞳孔,灰扑扑一片,灵魂都被抽走了一般。
迎面而来的风雪像极了溅向自己的血液,他的心中充斥起畏惧和恐怖,浑身开始发抖。
宋庭誉怕水。
每一次,有像水一样的事物飞向自己时,邢遮尽都会赶在他之前,抬袖挡住秽物。
可在这一刻,他根深蒂固的念想忽然产生松动,从未属于过他的记忆翻江倒海,杂乱无章地冲来——
他畏惧至此地步的,究竟是水,还是掺血水的鲜血?
“阿誉!!!”
一道声音穿破屏障,如同箭矢般飞驰而来,虚幻的空间“砰”地炸响,爆炸成四分五裂。
这道带着近乎撕扯意味的喊声如此熟悉,像极了无数深夜里,濒死里回荡在耳边的喊声。
宋庭誉灰败的眼神忽然一颤,零碎的冬雪在此刻飞进他的瞳孔中,纯净的白融进黑色的眼球,晕出一片光亮。
他猛地刹住脚,眼前的血腥骤然消失,耳边狂风急响,艳红被白皑替代,几粒碎石踩碎坠落,迎着风而下。
“狐狸……”宋庭誉无意识地动了动唇。
下一刻,腰间一股大力,他几乎是撞进了一人的胸膛,脑中嗡嗡作响,冻僵的感官还没有完全恢复,耳边就炸出一句咒骂。
“狗屁的狐狸?!你要掉下去了!你他娘的疯了吗?!”
邢遮尽浑身都在颤抖,紧紧叩着宋庭誉的头,力道大的要把他揉进骨头里,“宋庭誉,你就这么想死?就没有半分留恋?!”
他骂出两句话后,声音骤然沙哑住,那沙哑不知师从何方,带着凝滞,好像是什么水状物堵在了喉咙里。
胸膛剧烈地起伏,呼不出一阵完整的气息,冻僵的四肢恢复知觉,游离在幻境中的人也找回了光亮。
宋庭誉后知后觉得感到疼痛,那是大力挤压肌肉的疼痛,他被抱的隐隐喘不过气,直至疼痛浸染了许久,才像是嗜睡方醒地问了一句。
“……哥?”
邢遮尽颤抖的全身恍然僵了一瞬,唇还在战栗,愤怒堵在喉间的凝涩,即将要宣之于口,这句轻唤却如当头一棒,把他的愠懑全部扫了个干净。
他一口气堵在了胸膛,手抖了半晌,才慢慢松开,震然望向对方的眼睛。
后者的瞳孔里闪过迷茫,单纯又干净,像一只行踏山川中的小鹿。
“你、”邢遮尽在暴雪里泄了气,震惊的看向他,话语凝在喉咙里,却半晌发不出,“你……喊我什么?”
宋庭誉……喊他什么?
邢遮尽叩着他臂膀的手不觉更加大力,眼中神情近乎失狂。
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宋庭誉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
十几个年头,千万个光阴。
还是宋庭誉总角之年里,有求于他,抑或依赖时,才会软腻腻得喊出这么一声“哥哥”。
后来宋庭誉长大了,愿意叫这个称谓的次数也更少,直至二人决裂,邢遮尽便也听不到。
一别经年,竟恍如隔世。
风雪里,宋庭誉眼底的迷茫却在那双怔愣的桃花眼中消失,冰雪融化,渐渐演变为诧异和疏离。
“……邢遮尽?”他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什么,察觉到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下意识地将之推搡开,“我不是叫你别跟过来么?”
态度急剧的转换,徒留尚带余温的指尖,邢遮尽手指一颤,骤然怔愣在原地。
厚雪融合着疾风,早已将地面浸染地滑腻,而那一边的宋庭誉话音未落,脚下不稳,便有摔倒的趋势。
足靴踩上碎石,让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眉间的蹙意还没有收敛住,在下一刻便转化成了惊诧——
印象中的山林平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悬崖峭壁。
被足靴碾过的碎石经历过漫长的坠落,连一道声响都没有,就永远沉寂在了深渊中。
——深渊……
——高崖……
高崖……
宋庭誉的瞳孔猛然缩起,在意识到自己步足于何方后,四肢开始剧烈地颤抖,那悬崖高挺在眼前,经年的磐石被覆盖上厚雪,沉静又冷漠地停留在原处。
邢遮尽在这刹那里从收回神智,陡然伸手,将人又揽了回来,后者却生起剧烈的反抗。
“不,不……”
在看清悬崖后的一瞬间,宋庭誉的理智骤然崩溃,八年前的记忆与当下重合,恍惚间,他仿佛又一次抓着断枝,双目流泪,带着希冀和祈求望向上空,求邢遮尽拉他上岸,最后却只看见对方冷酷的眼神,和指骨碾碎的痛楚。
“不要……不要推我!”泪水沁出眼角,顺着苍白的面孔滚落,流下珍珠一样的裂痕,宋庭誉猛地爆发出力气,挣脱出邢遮尽的怀抱。
脚底生滑,他跌落在悬崖的边缘。
“衍安!”邢遮尽的心在霎时提紧,眼中的惊惧几乎要夺眶而出,被唤者却仿佛听不清话语,面对他的靠近,哆嗦地向后移动。
一点、两点……碎石滚落,边崖越来越近。
“你别过来,别过来了……!”宋庭誉流着泪,眼尾生红,浑身颤抖。
风雪骤然凶猛,“叮”地一声,两枚铜钱相撞,落在了地面。?
第40章 章四十:我在这里
邢遮尽目眦欲裂,在听到铜钱的那一刹那,心中猛然炸起火花,他止住步伐,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安抚。
“好、好……阿誉,你不要动,我不过来了,不过来了……”
宋庭誉不断地哭泣,胸口剧烈起伏,往日凌厉的眼中此刻只余恐惧。
邢遮尽依言,果真不再向前,只是用那双带有情意的双眸去看他。
身后,风雪更加的凶猛,在方才一瞬间里听见的铜钱声,在未得到关注后,仿佛闹了脾性,一声高一声得拍打、碰撞。
宋庭誉的视线全部被邢遮尽挡住,极度紧绷的神经无法聚焦到别处,而邢遮尽则固执地看着眼前人,没有回头——
他知道那铜钱是什么。
多情的桃花眼稍稍闭起,在下一刻,埋藏的记忆便翻滚而上。
八年前的那场冬猎,大塍的王室遭受到了空前的袭击,大多数的权贵娇生惯养,来冬猎也不过走个场子,遇到刺客之后,尚不及反抗,便已经吓昏过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年的刺客确实带着些嚣张的成分,他们每人的身上都挂着一串山鬼花钱,铜钱碰撞之所,便是鲜血消亡之地。
“山鬼花钱”,是当初灾难里,大塍得到的唯一线索。
然而这个线索,不知是否为敌方有意,只有邢遮尽一人得知——在此之前,这位未满弱冠的裕王殿下,刚刚见证过至亲死于“山鬼铜钱”的场面。
冬猎的前两个月,在宋庭誉酒醉表明心意之后,他说不上是激越还是仿徨,下意识地跑开了。
一个是将军府的私生子,一个是帝王的眼中钉。
两个性别相同的人互通心意,在身份的加持下,无论何时,都显得荒唐而怪诞。
邢遮尽老成,却到底年轻,心猿意马之际,能想到的竟也只有逃离。
只是情愫作怪,即便已经跑出了视线以外,宋庭誉微醺时的神情还是抑制不住地浮现在眼前。
十六岁的少年,最是张扬而热烈,迷离的丹凤眼,被酒意熏红的眼尾,饱满的红唇,湿漉软腻的声音……曾经的宋庭誉,还没有长出尖利的獠牙,像一只小猫,又像一只小鹿。
邢遮尽逃了,却没完全逃。
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他控制不住得想要去见一见宋庭誉,可真的到了将军府时,却没有寻找的对方的踪影。
宋庭誉失踪了。
他满街的找寻,终于在某一处深巷里,看见了几处身影,连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铜钱相撞的声音如同利剑刺进耳膜,将之贯穿,足以击垮这个十几岁的少年。
角落里,邢遮尽的生母倒在血泊当中,铁链和污血包裹住了她的全身,她生前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再朴素的衣物,也绝对不会染上污秽。
可是现在,她却已经忘记了清洁,安安静静地躺在泥地上。
她的怀里,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
诉娘死的时候,邢遮尽连一滴泪都没有流,就这么手脚冰凉的走过去,近乎平静地拉开母亲的手。
在女子死死保护的身下,十六岁的宋庭誉浑身血污,满眼恐惧,麻木地流着眼泪,看见邢遮尽时,双瞳的光亮已经全部消失,如同一只丢了魂的木偶。
凶手在邢遮尽找来的那一瞬间,恶意地摆动了一下刀柄,系在刀柄上的山鬼花钱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便逃之夭夭。
那以后,邢遮尽一人挑起梁柱,操办了母亲的丧礼,宋庭誉则浑浑噩噩得躲在府中,不愿意出来。
唯有的几次见面,也是邢遮尽偷偷地躲在边角,遥遥地窥视。
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物是人非。
宋庭誉变得沉默寡言,昏昏沉沉,不喜欢说话,总爱失神,时时刻刻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再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一躺就躺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邢遮尽来看过他很多次,最后一次,对方正好苏醒过来,在双目对视的一瞬间,眼泪就掉落了下来。
连带着宋庭誉本人都很震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为什么悲伤,大脑像尘封已久,丢失了许多东西。
以至于他冷静下来后,问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邢遮尽喜不喜欢自己。
他的记忆,停留在了灾难发生的前一刻。
那一天,邢遮尽挣脱了他的手,回到裕王府,把自己关在府中,再没有和宋庭誉见过面。
后来,就到了冬猎。
宋庭誉的身体恢复了差不多,脑中却还是混沌。赴猎以后,乱成麻的脑海里,便只剩下了狩猎这一项事物。
邢遮尽被迫一夜成长,至亲至爱的双重打击让他无法保持冷静,每每看见宋庭誉,那日的情形都会浮现在眼前。
因而即便是冬猎,他也只敢保持距离,远远地跟在对方的身后。
当日虐杀母亲的凶手在凶案发生后便再无踪迹,邢遮尽本以为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出现,然而当山鬼花钱的声音从背后传开时,他的脑子还是像爆炸一样地轰响起来。
同样的人,同样的声响。
上一次在巷尾,这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冬猎所。
山鬼铜钱响,见血封喉。
邢遮尽疯了似的想去拉宋庭誉,对方却好像失了神志,追着雪狐不断地奔跑,后来就是熟悉的桥段:误会、坠崖、决绝……
邢遮尽在推下宋庭誉之前,眼尖地看见了峭壁上的崖柏,如此的距离,宋庭誉掉下去会受伤,却不会死。
而倘若不推,身后便是数位训练有素的刺客,拿着掺毒的利刃展开杀戮。
“跟在殿下前头的那位小公子呢?”
崖头,邢遮尽颤抖着手,望着坠落的宋庭誉,马蹄声在下一刻停歇,来人把玩着山鬼花钱,戏谑问道。
邢遮尽胸膛剧烈起伏,转身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为首的是一名男人,身姿高拔,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深邃而阴狠,又细微露出一点轻挑。
当日拿着刀,最后离开邢遮尽母妃的人,与眼前的身影重合。
邢遮尽的眼底露出滔天的恨意,声音沙哑而阴鸷。
“你还敢过来……”
为首男人似乎被他这话逗笑了,摇了摇刀柄,饶有兴致地听铜钱相撞的声音。
“我?”他指了指自己:“为什么不敢?”
邢遮尽宛如一匹刚从深渊里爬出的恶狼,往日温情的桃花眼,只余凶残和杀戮。
男人却毫不畏惧,反而向前几步,有些懊恼地探了探头:“上次不留神,让小猫跑了,原以为今天能够把它了结,如今看来——他好像被人藏起来了呢。”
他言罢,已行至邢遮尽的身前,眼含笑意的看着他。
那笑意掺了毒,能深入肺腑。
邢遮尽一把将人撂倒,在下一刻,男人身后无数的手下向他奔来。
邢遮尽没有出生武将之门,却有不亚于宋庭誉的功夫,在破釜沉舟之际,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刺客来了二十个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他的伤口分明无处不在,血都要流得干涸,身上的力气却好像取之不尽。
邢遮尽像一个拿着镰刀的死神,无痛无觉,靠着消耗自己的生命,来获得无尽的能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退,如果退后,崖柏上的宋庭誉也活不下去了。
终于,最后一名手下应声摔倒,邢遮尽撑着长弓,单膝跪地疯狂地呕血,首领男人冷眼看了他许久,才一步一步走来,拈起了他的下颌。
对方的眼睛一如既往深邃,此刻却隐隐多了些情感。
粘稠的血液弄脏了男人的手,邢遮尽颤抖着站起,想把刀剑捅入对方的胸膛,然而后者却一笑,手中拿出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口中。
唇齿被人死死地捂住,喉结终于滚动一圈,男人的眼底露出了一点笑意,声音沉哑。
“你真的很像她。”
邢遮尽耳边早已嗡嗡作响,听不清他的话语,趴在地上那手指插进喉咙,想把药物吐出来,可药在入喉的一瞬间便已融化。
最后的最后,他被血浸湿到模糊的双眼里,只看见男人转过身,行走在满地的尸体间,头也不回地离了开来。
崖头冬雪作响,吹得人心薄凉。
邢遮尽眼皮撩起,记忆已重新归入深海中。
那一头,宋庭誉尚不知会发生何事,惶恐地按着头,眼神慌乱,时不时地瞟向他。
身后的铜钱相撞声愈发强烈,马蹄踏破厚雪,与当年如出一辙,邢遮尽却仿若未闻,依旧安抚性地看着宋庭誉。
“别怕,阿誉……”他极缓地弯腰,瓷白的手慢慢伸出。
宋庭誉脸上毫无血色,瑟瑟发抖,死死地盯着靠近自己的手。
“……不……”他下意识地嗫嚅。
邢遮尽却更加柔声,冬雪呼啸中,好似零落的雪花:“我不会推你的,我会保护你……阿誉乖些,和哥哥上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