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推下断崖以后—— by恃枯

作者:恃枯  录入:10-09

颢砀皇帝的冷汗从额角滚落,看着逐渐清明的人,觉得嘴角都快僵硬了。
……这些人,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该被他踩在脚底……
颢砀皇帝脑壳昏昏沉沉地想。
近……近……
那是……马匹……
“陛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颢砀皇帝的臂膀被猛地拉了一道,他迷愣的神情如同大梦初醒,顷刻转为惊骇。
烈马一声长鸣,前蹄扫出的雪溅了颢砀满身,皇帝仓惶抬手,遮挡着雪渍,心脏轰轰地狂跳,胡乱着抓着身侧人的手臂。
周王梁惘为保护他,整个身体都被颢砀压在了身下,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你,你……!”
颢砀皇帝瞪大双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多尔身上,彼时后者正安抚着马,面上露出虚伪的歉意。
“哎呀,陛下,您没事吧?”他佯装惊讶,作势要把人扶起,“鄙臣也不知怎的,这孽畜突然就乱了性子,有没有伤到您?”
那脸上的神态实在太过拙劣,双目正常的都能看出他的虚情假意。
颢砀皇帝眼底喷着怒火——但凡方才拉住自己的手晚到一步,他现在恐怕已命丧黄泉,提前去见过世的太后了——
这是欺侮大塍天子,欺侮到了明面!
颢砀皇帝胸口扑扑起伏,就要破口大骂,衣角却被扯了一道,顺着眼睛望过去,梁惘否认的视线与他相撞。
“陛下……”他低低沉沉地唤了一声。
颢砀皇帝立时如梦初醒,想起压在边境,随时都有可能冲破城池的燊郦兵,使劲将怒气憋了回去。
“……朕,无事!”
他袖口一摆,被人拉着站起来,身侧的梁惘随之而立,在颢砀皇帝的余光里,眼神冰冷地盯着多尔。
“没事就好~”多尔会心一笑,对众人的目光视而不见,两手别在身后,便兀自领头向前走去。
大塍土地上举办的冬猎,应当由最为尊贵的人当头领队,然而此刻,多尔忽略掉颢砀皇帝,走在了最前头。
颢砀皇帝七窍生烟,牙齿碰的咯咯作响,下一刻,多尔却意外地停了下来,回头与他愤懑的目光相视,好像刚刚意识到不对,露出歉意。
“啊……这大塍王都下起雪来,覆得的一方土地,竟与燊郦如此相像,鄙臣还以为在家乡,险些乱了礼数呢~”
他说这话时,眼睛停留在颢砀皇帝的身上,虽仍带轻挑,却有了几分真情深感,颢砀皇帝欺软怕硬,欺熟怕生,打一棒给甜枣对他十分受用,对方仅仅动了动嘴皮子,心底的怨恨竟奇迹般地淡了一些。
他的嘴唇蠕动,正打算彰显一番帝王胸襟,大人不计小人过,面朝他的多尔却倏而转身,朝向邢遮尽弯下腰摆。
“方才陛下受了惊讶,既如此,不若就请裕王殿下为我等带路罢!”
颢砀皇帝立时僵在了原地。
这话看似无意,代表着什么,却已不言而喻。
站立在一旁冷眸相视的邢遮尽也撩起了眼皮,晦暗地扫向多尔。
多尔笑意盈盈,在悉悉索索的讨论声中,甚至还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颢砀皇帝几乎要气得昏厥,再忍不住,上前猛地推了多尔一把,后者底盘如松,丝毫没有晃动,反而将推搡的人弹退了几步。
“诶,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多尔的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抬手就要去搀扶,颢砀皇帝奋力拍开,脸涨的通红,手指指着他喘不过气。
多尔被拂了一道,浓眉微挑,狭长眼睛毫不在意地眯起,甚至抖了抖身子,好像在方才沾上了什么秽物。
放肆……放肆……!
颢砀皇帝双目血红,被众人拉住的身体狂躁地想要冲上去,一股力道却按压在了肩头。
他猛地转首,便对上邢遮尽隐晦的目光——那是在暗示他莫要冲动,然而在此时此刻,这份暗示却狠狠冲击了他的心脏。
多尔冷眼瞧着躁动的众人,躲藏在阴影覆盖之下。
他在挑拨离间,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燊郦使臣的唇角怪异地勾起一个弧度,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暴乱,冲突?还是……更为刺激的腥亡?
他的眼神嗜血起来,然而下一刻,身后倏而传来马匹的悲鸣,失控的马蹄震碎冬雪,多尔的瞳孔骤缩,便见方才的坐骑猛地像自己扑来。
马匹的腹部中着一把短刀,潺潺流出血迹。
吵闹不堪的众人在此刻猛然寂静,视线尽数落在了多尔的身上。
而血迹飞舞的尽头,宋庭誉的指尖拈了一把冬雪,丹凤眼毫不在意地撩向了乱臣。?

“你……!”
多尔眸底露出惊讶和凶狠,受痛的马匹带着失控的情绪,疯狂地向他冲来,他避之不及,被狠狠撞到在地。
飞出的身躯撞花冰雪,多尔这一跤摔的惨烈,大半个身上都染上了污渍,比先前颢砀皇帝的模样还要狼狈三分。
他吃痛得蜷了蜷身体,待到缓和过来,当即站起,狠毒地看向宋庭誉。
宋庭誉一身白金绫织狩衣,紧束勾勒出线条,立于广雪之下,如同玉石下凡,那双丹凤眼还是半垂着,着目于指尖,仿佛那上面的气息曾经昭著着什么。
事实上,那拈在一处的指尖,在几息之前,正是叩着一把匕首,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邢遮尽和颢砀皇帝时,预谋已久般扎进了多尔的坐骑里,使得那牲畜暴虐失狂。
【想挑事?】宋庭誉的长眉挑起,明明没有动唇,多尔却好像在他的表情中听见了他腹里的质问。
然而对方真的出口时,却只有一股虚伪的歉意。
“哎,使臣大人对不住,我这刀瞎了眼睛,一不小心就飞出去了……”宋庭誉嫣然一笑,略为苍白的脸上因为这笑仿若着了春光。
多尔被他的相貌摄了眼睛,很快又反应过来——
燊郦不可一世的将领哪里受过此等羞辱,几息后大吼一声,就要朝他冲来,一条腿猛地横过,登时踹上他的腹部,多尔脸色煞白,疼得跌倒在地,抬眸便见邢遮尽一身冷气,长臂护在了宋庭誉的身前。
“王妃都说了是不小心,使臣大人不会如此小鸡肚肠,还想当众报复回来罢?”
邢遮尽多情的桃花眼温和一笑,后者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眼底的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对方的所作所为明显为有意,然而正在先前,他也用了同样的理由给颢砀下马作威,因而当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他真真做到了有口无言。
多尔狠狠“哼!”了一声,随即一揽袖袍,从地上爬起,兀自向入口行去,徒留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
整个过程发生的行云流水,颢砀皇帝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邢遮尽就行至他的身边,恭敬地弯腰。
“陛下,走罢。”
低头俯身,眉眼半垂,那是臣子对天子的敬仰之姿。
颢砀皇帝的身体都僵了些,眼神回荡在血与雪之间,一直行至搭建好的猎台时,才木楞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宋庭誉在罚佞臣,邢遮尽在表忠心。
他的眼神闪烁,波澜起伏,最后转变为几缕迷茫,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小皇叔,后者半垂着眼,没有看他,面部的线条依旧冷峻,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蔑视万物。
届时多尔已调整好状态,脸上重新恢复汹汹之势,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不再笑面伪装,而是轻蔑地站到台中央。
“既然人已到齐,陛下,我们就开始罢!”异族人雄浑的声音打断颢砀的思绪。
冬雪阵阵,多尔一扬手,精装武士们便从后方走来,匹匹骏马接受牵引,饱满的肌肉生长在骨架之外,温顺地随武士而来。
那是来自燊郦的参赛者:强悍而威猛。
“……好。”颢砀皇帝的手不由收紧,微微抬起下颌,眼神示意,不远处,来自大塍的精将也上了台中央。
宋庭誉首当其冲,后方便是薛界,再以后跟随着一名年轻男子,正是兵部尚书的嫡子傅夺。
双方各十名武士参赛,多尔眼神粗略扫了一圈,却只在宋庭誉的身后数见了八人,粗眉不觉轻挑,犷声嘲笑:“陛下,大塍莫不是无人?怎么参赛的只来了九个?”
颢砀皇帝也懵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窘迫间,座边的邢遮尽忽而起身,踏着厚雪,一步一步上了台央。
众人的目光随之而动,冬日的碎阳打照在这位裕王殿下的面容上,冷俊似乎也被拂去了一点,只能瞥见光亮之下,如同鬼斧雕刻而出的俊貌。
“怎么无人?”邢遮尽嗤笑反问,迷离的桃花眼化作利刃,锋利地扫向多尔,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宋庭誉的身边。
台下悉悉索索传来讨论声——这动作的意图实在明显,他们的脑中不约而同闪出诧异。
大塍的裕王殿下也要参赛?虽说冬猎乃贵族所置,但这是国家精将间的决斗,邢遮尽此番上阵,岂不是自降身位?
宋庭誉的眼底也掠过惊异,与邢遮尽对视一眼,似乎在询问着什么,后者却眸中一笑,配上他鬼工细钻的脸,如春风水光,险些让宋庭誉当场面炙。
然而下一刻,那桃花眸中的笑意就全部敛下,转换为凉薄淡漠,这位裕王殿下又往前走了一步,行至薛界的身旁,眼皮半撩。
“让个位置。”
薛界抬头望向他,长眉细微地压了一道。
邢遮尽说这话时,并没有等对方回应的意思,身形一侧,便挤到了宋庭誉和薛界的中间,后方的人没有及时推下,突兀多出的人便显得些许堵塞。
炙热的胸膛紧紧贴上后背,宋庭誉顷刻僵住了身,鸦羽睫毛都颤了一颤。
“现在,不就是刚刚好?”邢遮尽长眉一挑,高声对着多尔说道。
因为贴的近的缘故,宋庭誉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
双目无法直视的触感,在任何时候,都埋藏着巨大的蛊惑。
他竭力稳住呼吸,闭了闭眼,随后猛地曲臂,用手肘撞了一下对方的腹部,上方喷洒出来的气息浅微地滞了一下,贴着自己的人才识趣地退后一步。
大塍的官员们想到的事物,多尔必然也会想到,如今邢遮尽自降身位,他眼里的嘲讽便再掩饰不住,堂而皇之地露出来。
“裕王殿下莫不是在说笑?”他粗犷的笑声漫过了整个山林,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捧腹的事情。
邢遮尽却只是静静地盯着他,薄凉微冷的桃花眼云淡风轻,慢慢扫过随他大笑的燊郦武士们。
忽而一声窸窣,那是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多尔还在笑着,只觉耳侧生风,几缕碎发便从耳边飘落下来。
他的脸后知后觉的白上,顺着箭矢望去,便见邢遮尽收弓垂首,与他相隔数米。
“现在——使臣大人还觉得孤王在说笑么?”
大塍不可一世的裕王殿下耳坠晃了一晃,狐狸般眯起眼精,歪了歪头。?

第37章 章三十七:你再见他就会死
那箭矢是贴着多尔的耳垂而过,快而精准,只稍一点的偏差,飘断的便不会是他的头发,胸口剧烈起伏,一时竟无法言喻,心底是气愤还是后怕更多一些。
邢遮尽的多情的桃花眼配上笑意,微侧的头有着浓重的蛊惑意味,像极了从谷底攀附而上的鬼怪。
多尔忽的惊出一身冷汗,仓皇移开眼睛,不敢再与他对视。
挑起争端的头首都偃旗息鼓,剩下的喽啰们便跟着嘘声,颢砀皇帝见缝插针,在这短暂的寂静当中,宣布了冬猎的开始。
这场冬猎与往年一般无二,包下了方圆数里的地域,天然的狩猎场包括矮山深林,各类的动物分散在场所的各个方位,等待着猎者的捕寻。
颢砀皇帝一声令下,象征着开始的沙漏颠倒,两方的队伍便在顷刻间纵马疾驰。
燊郦的武士们很快兵分几路,大塍的精将们亦如此,除却少数的例外。
马蹄与马蹄的交错声不断萦绕在耳边,不知第几次,一只鹿被三只箭矢同时射中,走在最前方的人终于忍不住,将长弓一甩,横在了中央。
“跟够了么?”他蹙眉冷声。
被弓拦截住的后侧,站着两名体态颀长的男子,高拔挺立,俊美无双,他们从开始便一直贴在护国将军的后头,正是邢遮尽和薛界。
宋庭誉问出这话时,丹凤眼凌厉,分明地与邢遮尽对视,后者却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随后转头面向薛界:“薛将首,裕王妃问你呢……跟够了么?”
薛界的脸色深沉了些,曜黑的瞳孔看向宋庭誉,眼神里带着纯净的询问。
“你们两个,我都在问——”宋庭誉咬了咬牙,一弓撞上了邢遮尽:“尤其是您,裕·王·殿·下。”
邢遮尽撞了一手,底盘稳健,动都没有动,甚至顺着力道叩上了他的腕骨,指腹轻轻蹭过去,拂过的地方便好似生起了一缕微风,带来一点痒意。
宋庭誉当真受不得他这般没有分寸的撩拨,缩回手想拽回去,腕却被人紧紧圈住。
“让他一个走便可以了,我跟着你,也算照应。”邢遮尽的眼神忽然认真了些,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宋庭誉不止一此地想过,邢遮尽相貌冷俊,应当是这世间最薄情寡义的人,可偏生就是有了这一双桃花眼,加持而上,两厢冲击,撕扯地头破血流之后,深情的假象终究敌过了凉薄。
邢遮尽不能用这种眼神去看他,那会让宋庭誉没办法开口,没办法说不。
炸毛的人被安抚平顺,发出的愠气也淡出了身,眼看就要完全妥协。
“将军。”一旁的薛界却忽然沉声。
宋庭誉下意识地抬首,就对上他晦暗的眼神,那眼神里掺杂了一些情感,更多的是严肃。
松动的情绪立刻收紧,他倏而蹙眉,猛地将手从邢遮尽的禁锢下抽了出来。
“别让我说第二遍。”宋庭誉的声音冷下,拿弓引马,便向着林深之处走去。
指节上还停留着余温,暴露在冬雪以后的天气里,好像一时受不住,被冻伤了一样。
邢遮尽颤了两下手,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决绝——分明在从前,他只要用这双沾满温情的眼睛去看着宋庭誉,后者就会自然而然地陷入他编织好的陷阱。
“您该放过他了。”身后,忽然一道沉声传来。
邢遮尽立时回神,面容已重新恢复冷酷,甚至比平日还要冷上几倍。
“将首这是什么意思?”他转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眼底生寒地望向薛界。
宋庭誉一走,他连表面的虚与委蛇都懒得再伪装。
“我是四年之前跟随的将军,那年以前,我一直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薛界曜石一样纯黑色的眼睛古井无波,平静地忽略了邢遮尽的敌意,反而缓缓开始叙述:“将军和我见过的所有将领都不一样。”
“他第一次上沙场的时候,就被一把长枪贯穿了肺腑,身边的黄沙都被血染的通红……我那个时候听到惊呼,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他从马上坠落,忽然就想到飘在半空里、断了线的风筝。”他说着,眼神忽然凝了一些,带上深深的探究望向邢遮尽。
“破碎,凌乱……唯一不同的是,风筝是靠风飞到的天空,他却单薄薄的一张纸片,全靠撕扯出来的倔劲。”
邢遮尽的与他深沉对视的眼神在浓雾之下,缓缓地开始崩离。
薛界微微抬起下巴,半垂的眼皮透出一点蔑然,又好像久无波澜的古物,整个人的身上都透着冷静和阴寒。
他的嘴唇开合两下,说出了一句令人诧异的话。
“您也是知道的罢……毕竟,将军险些熬不过来的时候,是您抱着他守在他的身边。”
邢遮尽的眼神陡然凌厉,颤动的思绪好似江水,恍然扑向了台岸。
他的喉结滚动一圈,看薛界的眼神已经全然变了意味。
当年崖头意外,邢遮尽其实受了伤,中了一种毒。宋庭誉心死孤身奔赴沙场,正是他毒素最为深切的时候。
六年和八年相差的这两年里,邢遮尽被毒折磨地脱了相,寻常外头吹个风,都能把他吹倒。
邢遮尽想不出来什么理由,能以这样的面孔去面对宋庭誉,宋庭誉是一只小猫,邢遮尽则是为小猫阻挡风雨的墙垣,墙垣代表着坚韧,牢固,永无脆弱。
意外发生的第二年末,宋庭誉来找他的频率渐渐变少,邢遮尽一次呕血昏迷了好长时间,再醒时,下意识地去问陆政廷宋庭誉的消息,却只听闻对方吞吞吐吐,半年才磨出了边疆两字。
他几乎是立时撑起身,扑通就摔在了地上。
那时候他脸色如同木棺死尸般灰败,整个人都瘦到了一种皮包骨头的地步,与当年意气风发的大塍小裕王简直判若两人。
“你再见他就会死!”
陆政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还是没有拦住他去边关沙场找宋庭誉。
邢遮尽到了黄沙上时,宋庭誉正倒在血泊里,腹部的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整个人苍白无光,脸色都好像要变成了透明。
“我好冷。”
那两瓣唇上下一颤,发出的声音沙哑又令人疯狂。
“你会死的!!尽儿!”身后,陆政廷浑厚的喊声几乎要冲破天际。
邢遮尽却失控地冲向前,喉结一滚,也不知咽下了多少腥甜,再转眼,就把地上的人抱了起来。?

第38章 章三十八:你的心太容易乱
那段记忆实在太过久远,邢遮尽自己身体的情况并不比宋庭誉好上多少。
这世上有一种毒叫情毒,好巧不巧就发在邢遮尽的身上。
宋庭誉昏迷了多少天,邢遮尽就守了他多少天,在对方苏醒的前一日,透支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往事模糊,那以后发生了什么邢遮尽不太清楚,只在醒过来后,就看见熟悉的寝室,人已经被送回了裕王府。
邢遮尽和宋庭誉的身份特殊,裕王殿下不管不顾直冲边关的事当然不能传出外界,因而陆政廷紧随其后,充当了善后的角色。
六年过去再次相见,宋庭誉也没有表露出知晓此事的痕迹,邢遮尽便以为,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被掩盖得天衣无缝了。
而现在,薛界忽然提起,他的眼神陡然沉下,带上浓重的侵略意味,如利刃般打量起他的上下。
“薛将首,这是什么意思?”邢遮尽桃花眼中含刀,毒蛇一样紧盯薛界。
“殿下,圣人千虑,必有一失。”薛界毫不畏惧他的威压,鼻腔里甚至还发出一声闷笑:“您这么些年里,偷偷跟在了宋将军身后多少次?只要有心人稍加留意,便也能发现一星二点了……”
邢遮尽眼中的凝意隐隐松动,积年来的躲藏被堂皇道破,矢口狡赖只剩苍白无力。
此时此刻,薛界平静中带着讽意的神色波水般拂过对方的脸侧,留下深重一点。
“然后呢。”邢遮尽索性褪去伪装,沉声开口。
薛界眼里的笑只闪烁出了一刻,旋即便消失,天空飘起白雪,落在肩头、指尖。
“宋将军很年轻,当初他代替先将,成为护国统领,我和别的将士们一样,都不能够完全地信赖他——他首场战役亲征沙场,受伤而归,是我第一次对这名将领有了改观。”
薛界随手捻了捻雪,雪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真正决定追随他的时候,是四年前,他为我挡了一枪……”他说着忽然顿了顿,看向邢遮尽的眼睛:“这场战役,您应当也知道罢?”
薛界不再说话。
邢遮尽此人机敏果断,城府高深,“漏洞”两个字,是最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
可惜,这样一个与“缺痕”注定无缘的人,偏偏碰上了让他闪神的罅隙。
薛界知恩图报,宋庭誉救了他的命,他自是要悉心照料他,可在对方昏迷不醒的第三天,该来的热水迟迟不到,薛界无法,亲自出了帐去寻找。
这一出,再回来时,帐内的护国将军便消失不见。
将军失踪,对时局动荡的边关来说,绝对是能够动摇根基的大事,薛界攥紧了手掌,几番考量之下,还是选择隐瞒了消息,独自去寻找宋庭誉的踪迹。
第五日寻找无果,掀开帐帘,消失两日的人奇迹般的出现在了原处,伤口上的白纱还是刚刚清理好的迹象,而宋庭誉的脸色也恢复了一点红润。
薛界心中百转,隐约意识到什么不对,掀帘而出,却不见他人踪影。
恰逢帐内人闷声低咳,他忍了许久,硬是没有将茶水递去宋庭誉的嘴边,而是等待帐外边角处出现了一丝异动,在这电光火石间捕捉完一条耳坠的虚像后,才扶着宋庭誉起身饮水。
周遭的温度逐渐下降,脚下渐渐染上厚雪,花状的冬霖飘落在褐红色的耳坠上,像极了干枯血液和鲜雪的交融。
“殿下,”冬猎场里,薛界的视线下移,落到邢遮尽的左耳,忽然意味不明得低声轻唤:“您的心太容易乱,一乱,就容易露出破绽。”
褐红的耳坠晃动,半晌后,邢遮尽桃花眼里才闪过一丝笑意。
“是孤王疏忽了。”他半哑着声音,似乎有些感慨。
薛界却收回了目光,扯动波转,移到了遥遥雪茫茫外。
那里,宋庭誉白金狩衣的背影已经消失,余留下稀微的痕迹,好像还掺杂在点点冬雪之中。
“卑职说了很多无关之话,其实只想表达一点……”薛界缓缓开口:“眼见窥真意——这些年里,殿下亲眼看得将军受苦,心中痛楚,恐怕比谁都要清明吧?”
邢遮尽的拇指蹭上指骨,留下轻淡的痕迹,面容藏在厚雪之下,隐隐窥得半点动荡。
“将军该走出来了,您也应当放手。”
最后的最后,薛界的视线重新归落到邢遮尽的脸上,双方的目光交错,阴冷更甚冬雪。
飘落到中央的雪花都在凉薄的气息间瑟缩,悉悉索索得滚入地底。
空气不知静默了多久,焦灼的视线才猛然相撞,袭出一片寒光。
“你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说出这些话?”
邢遮尽薄然的声音搅碎冬雪,悉数扫到了薛界是面孔之上。
薛界恍惚一滞,喉结滚动一圈,没有说话。
“你喜欢他?”忽而,邢遮尽再次发声。
“卑职不喜欢男子。”这一次,薛界很快回答。
邢遮尽的瞳色更深了些。
“硬要说立场,将军救我于血海,是我恩公,救民于水火,是我先榜……一个好人,本不该蹉跎至此。”薛界理好思绪,回答完上一个问题。
这一次,邢遮尽再次沉默了许久,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薛界,后者半垂着眼皮,错开他探究的目光。
终于,邢遮尽的眼神微微地闪烁,把视线移了开来,手中长弓一扫,马蹄踏雪,开始走动。
薛界蹙眉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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