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染连忙站起道:“臣在。”
皇帝:“孤知道你好静,自来也不曾招揽门客。然而孤却听说,近日府上似有贵客出入,且是趁着夜深人稀,神鬼不觉之时……”
还未等说完,漆染已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他夫人也随之跪下。皇帝这时却没有挽扶,而是双目灼灼盯着他们。
“漆染,你究竟有没有通敌卖国?你若如实招认,孤念在你祖辈功勋,绝不治你的罪。”
那漆染在地上将头碰得山响。他夫人在一旁哭道:“陛下,请听臣妇一言,臣妇的夫君一生忠君爱国,便是在岐国受辱之时,也一刻不忘心系故土。可怜他半世飘零,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人。陛下,他为了大褚,几乎失去了一切,您还有什么不肯信他的……”
一席话说得皇帝心酸不忍。遂叹一声道:“漆染,只要你将缘故道出,无论怎生离奇,孤都信你。”
漆染只在地上碰头,不肯说话。
他夫人道:“陛下,此事须得臣妇来讲,我家夫君万万不忍言说。”
接着,便将自己在少女时期如何惨遭彼时还是岐国太子的屠门治玷辱,如何珠胎暗结,又是如何被屠门治追杀,又赐婚给质子,而自己却从此无法再生育等所有旧事一应和盘托出。且更说道:
“昨夜确有个人夜访寒舍,那人口口声声说是岐国使臣,因屠门治日薄西山,膝下无儿,便说要接迟儿认祖归宗,继承帝位,央我夫妇襄助,许下日后荣华。我夫君自是不肯,那人一再奉求,后被府兵赶了出去。因此事涉及臣妇少时私隐,夫君才踟蹰不决,三缄其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妇的错,与臣妇的夫君无干。陛下圣明,请降罪于臣妇一人。”
皇帝心内惑惑,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说,绾儿……绾儿是屠门治的骨血……”
“迟儿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还望陛下顾念旧情,饶他不死。”
漆染已磕了几百个头,又搂了妻子在怀内,二人相拥恸哭。
皇帝无心再听,但觉一阵茫然失所,遂快步出了漆府,又命跟随的亲卫速速赶去城西盯梢的酒楼,将在那里潜伏的岐国密探杀光灭尽,斩草除根。
回至宫中,皇帝绝口不提此事,仿若从未发生一般。对外宣称围猎遇刺一事系当年淮王门生贼心不死,妄图行刺,然行迹败露,如今已遭处决。
这晚,皇帝看着木惜迟将太子哄睡,便拉着他出来。两人出了长熙殿,木惜迟不放心孩子,“昱儿还小,夜里睡觉要我陪着。”
皇帝道:“有兰汀在,委屈不到他的。且说你冷落了孤多久。”
木惜迟笑道:“一把年纪,还和自己的孩儿吃醋。”
两人回来皇帝寝宫,云雨过后便躺下说话,木惜迟伏在枕上替皇帝捉白头发。
“绾儿。”
“嗯?”
没听见皇帝说下去,木惜迟问:“陛下,怎么了?”
“还记得那一年,朝野上下都议论你身份有异。”
木惜迟歪着头想一想道:“绾儿记得,那伙人还推举了周戴与遥二位大人向陛下进言,咬定我就是岐国的细作。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陛下怎么忽然提起来?”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如今年纪上来,总不时的想起从前。”
木惜迟:“那个时候让陛下很头痛的罢?”
皇帝将木惜迟正捉自己白发的手握住,放在胸口,半晌说道:“那个时候,孤就在想,如若你真是敌国细作,那么该拿你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孤的心都痛碎了。你若是细作,是否孤也只能做亡国之君了……”
“你若是细作,是否孤也只能做亡国之君了……”
“陛下……”木惜迟听了这话,没来由地心酸起来。轻轻用脸颊紧贴着皇帝的额头,眼泪就流进了他渐已花白的头发里。
木惜迟的身世终究瞒不住。岐国不断遣暗探潜入褚国,甚至摸进皇宫内。都中多个衙门都不可避免地同他们交过手,也就渐渐知道并没有什么淮王门生,实则就是岐国人。而皇帝的旨意永远是就地处决,不予追查。
且不说风言风语就有无数个版本,只说皇后方面蛰伏多年,早就已经按捺不住。无事还要兴风作浪,更别提既有现成的把柄,又岂能放过。
某日朝罢,就有一伙言官忽而下跪死谏,说的话长篇大套的,显是提前就串通好了,锋芒直指向木惜迟,无外乎是说他身世存疑,因他一人之故闹得皇都不得安宁。再有南岐方面如此着意于他,更加可疑,因此一定要皇帝严查到底,给个说法。
皇帝在上座云淡风轻地道:“岐贼离间之术罢了,如何当真。”一句话不软不硬将人都顶了回去,也不再听他们啰嗦,一面命散朝,一面拿起脚来就走了。
虽暂时敷衍过,不几日又有新花样翻出。乃至有人请命,说木惜迟已然触犯众怒,连市井中也都在流传他是岐王屠门治的独子,这样的一个人朝夕侍奉在大褚国君左右,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切望陛下尽早决断,将木惜迟赐死,以息民怨。
木惜迟近来已感知真正的大劫将至,兼之亦不免闻得些朝野风声,也曾提早在心内替昱儿父子筹算过日后之事。遂于某日晌时,只身来至凤仪殿。
彼时皇后午睡,忽一阵凉风侵肌透骨,令她激醒过来。
举目忽见木惜迟走进来,立在槛内一步之距。
皇后大惊失色,四下呼唤宫人,连呼数声,无所应答。
“韩皇后,今日要对不住了。还请你自我了断。”说着,只见自他袖中窜出一匹白绫,横卧半空。
皇后如见了鬼魅一般,失声大叫,奔跑逃窜。
木惜迟在心里默默道,如若我还在,或许容你存身。近来我自知大限将至,而陛下盛年已过,昱儿年幼。留着你,终是祸患祸患。虽韩朔偃旗息鼓,焉知日后不会卷土重来。况韩家族人甚众,在朝中的势力向来一支独大。更加保不住日后外戚干政,倾轧皇权。陛下好容易稳固的江山又将遭遇风雨飘零的命运。
“时至今日,你做的孽也够了,算得死有余辜。你既不肯自己来,只好我辛苦一些。”
一面说一面将手一撒,那白绫便荡悠悠追赶皇后而去,绕着脖项一圈,自行勒紧了。待皇后断气之后,木惜迟将其尸首于榻上停放妥当。自己闯入议政厅。彼时厅内站了满满一屋子人,忽见他如此,都面面相觑。
“陛下,绾儿有要事回禀。”
皇帝本不欲他露面,忙命他退下。木惜迟却不肯离去,反倒跪下来,一字一字将自己弑杀皇后之事都交待了。
地下站着的大臣们闻听,都惊愕万状,难以置信。
木惜迟在众臣面前踱过来踱过去,双眼在他们面上扫射,“你们记住,皇后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干。只因她为祸后宫,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我漆迟替褚国平过叛乱,挡过外贼,也不算辱没了陛下多年来的恩宠。请各位见证,并非陛下逼我就死,我也并非什么岐国国君之子。千真万确的是我今日犯下弑后重罪,少不得认罪伏诛。”
皇帝面如白蜡,颤抖着声音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仿佛在自言自语。
一时猛醒过精神,拉起木惜迟往外狂奔而去,边跑边说,“马车会在西华门接应,你即刻出宫……”
木惜迟一听,知道皇帝要送他出宫。忙立住脚跪下道:“陛下,事已至此。该是分离之期。绾儿情愿死别,断不与陛下生离。”
皇帝回过头来,只见他眸光中又伤心又悲愤,浑身颤抖,凄苦万状。
木惜迟看着,心如刀绞,真不知该如何爱惜他才好。
“陛下,为人在世,就如同这天上的白云,散了又聚,聚后又散。千秋万载,亦复如斯,又何必伤怀。”
一面说着,一面暗暗聚起一股灵力,自掌心送往皇帝体内。
皇帝身形晃了一晃,便软绵绵往地下倒去,木惜迟忙双手接住揽入怀中。
无尽留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吻一吻他的唇,又亲亲额头。最后将他放在层层叠叠铺地的芍药花瓣上,一步五回头地回到长熙殿,将兰汀唤来跟前,嘱托她看顾太子。
兰汀哭得抬不起头,抱着他不肯答应。
皇帝赶来时,长熙殿内哭声震天。被魏铨搀扶着踉踉跄跄进来,只见木惜迟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旁侧卧着一柄剑,那是皇帝所赠之物中他最爱的,总是行走不离身。
魏铨见了这个场面,登时掩面落泪。
兰汀见皇帝来了,跌跌撞撞扑上来痛哭道:“陛下,公子……公子他……横剑自刎了……”
皇帝浑身一震,急向后退几步,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身子就往后栽去。魏铨忙赶上去扶,只觉身重如山,哪里扶得住。
主仆两个一起倒在地上,魏铨乱着叫人。一时间,长熙殿内犹如人间炼狱一般。
这里木惜迟脱离凡人躯壳,飘飘然升入半空。花影却已等候多时,见他来了,忙迎上去,笑道:“贺喜少爷劫满归境。”说毕,俯下身子作一个揖。
木惜迟也觉欣喜,上前厮见毕,便一同回来。彼时飞电、苔痕亦在与归渚久待,一见了面,自是喜兴异常。大家坐下,叙些别后寒温。
独飞电问:“怎么不见主人?”
木惜迟叹口气,道:“我正要说到这上头。”
一面又对花影道:“剑室里的情况如何?”
花影:“还是那样,那些上古神武都躁动不安,杀伐之气甚重。话说你如今已归境,主上多早晚来呢?许多大事都等着他。”
木惜迟听了便低头,半晌道:“大约也就快了罢。”
且说漆迟去后,皇帝昏迷整整六日。
魏铨朝夕服侍,知晓内情,便悄悄知会礼部司官,“陛下脉象不好,那些东西要开始预备了。”
那官员答道:“已暗暗预备下了,只恐关碍着圣上,故不敢过明路。”
魏铨叹口气,看着梓宫御棺、黄龙帐幔、香鼎素烛等诸事都分派妥当,只等龙驭宾天,一应都是齐全的。
不料第六日上,皇帝竟缓缓醒将过来,犹自迷迷糊糊,半事不知。
太医们彻夜施针用药,到天明时方能够坐起身。
郑通擦着汗,悄声对魏铨道:“救回来了,救回来了……”
魏铨不放心,问他道:“是一时的,还是往后都不怕?”
郑通道:“挨过这三日,往后都不怕了。”
魏铨听了,忍不住点头落泪,向郑通道:“郑大人,老奴多谢你了。”
郑通亦挽着魏铨手臂,含泪道:“咱们都追随陛下数十载,如今鬓已斑白,这份情谊自不必讲,就单论对陛下的忠心,咱们是一样的。总管且勿须如此。”
二人又执手说了一回话,魏铨打发郑通去外书房小憩,自己回来寝室守着。
又一日过去,魏铨劳乏不堪,靠在床头睡着了,夜里猛醒过来,榻上竟不见了皇帝身影。
这一惊不小,忙带着人四下里寻找。最终在漆迟停灵之所找到了。
魏铨赶过去时,早上还无力说话的皇帝竟将一尺多厚的棺盖生生推开了。见魏铨等人来了,兀自指着漆迟喊道:“来人……救命,救命……快……”
魏铨一阵心酸,赶上来看时,见他唇边滴滴血珠,前襟又是斑斑点点,知道又吐血了。只得轻轻道:“公子他,已经去了。陛下,节哀罢。”
皇帝脸上露出迷惑神情,似是不懂这话。
魏铨满面泪痕道:“陛下,请珍重龙体,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国不可一日无君,纵然故剑情深,然为了大褚苍生,陛下万不可有失啊……”
半日,皇帝总算有所知识,随即身子一塌,双手扳着棺舷悲嗥不绝。魏铨忙要止劝,被随后赶来的郑通拦阻。只听他说道:“且由着陛下去,此乃心魔,非离了几场恸哭不能消解。”
于是皇帝辍朝,在此处朝夕相伴,直至停灵日满,迁灵柩入陵寝方止。
皇帝辍朝,在此处朝夕相伴,直至停灵日满,迁灵柩入陵寝方止。
说来也奇,此后皇帝果一天天振作起来,身体也日渐康复。不久便能上朝理政。外人看着,倒是同先前不甚差别。
只有贴身伺候的几人知道,每到夜里,皇帝必要呕血。郑通与魏铨等人看在眼里,也是无法,唯有小心疗治,谨慎服侍而已。
另一边韩皇后死讯猝然传来,韩家合族上下自是悲恸恨怨,然罪人漆迟已伏法自尽,且生前言之凿凿与旁人无干,便也只得饮恨吞声,无可如何了。韩朔亦辞了军中职务,解事还乡。
这一些事情都被木惜迟透过啖稽镜看得一清二楚。起先他不懂,本料着皇帝即便不追随而来,也一定是要痛苦个三年五载,岂知恢复得如此之快,实在令人傻眼。最后还是花影提点:“主上打定主意不肯让你受情苦,所以,你的苦只有他来受。如今痛失所爱,主上如若即刻舍命相随,便未受其苦,不算历劫,此其一。其二,主上这一世身为一国之君,是不能草率以身殉爱的,他还有百姓,必要守着这份情苦过完余生,直至江山后继有人,方可随你而去。”
木惜迟听了甚觉有理,又见皇帝每夜呕血,便一面心疼皇帝孤苦,一面也害怕他会再遇旁人,继而将自己遗忘。于是日日傍在那谴稽镜边看下界景况,时而笑,时而叹,时而哭。
人间寒来暑往,时日如飞。转眼十五载已逝,而皇帝也已将近耳顺之年,可看上去却比真实年纪老了不知道多少岁。头发和胡子尽皆雪白,脊背也佝偻了。
太子长成了少年。他常常看不懂父皇为何总是郁郁寡欢,即便自己课业骑射、理政方略都样样卓越,却难讨父皇欢心。更加对他十分严苛,稍有错处就大发雷霆不愿见他。
某日,太子又在宗祠内罚跪。木惜迟见他对着自己的灵牌喃喃地说着什么。屏息细听,原来说的是:“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若是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身体康健。昱儿还是不好,常惹父皇生气。但昱儿也不知到底哪里做的不对……”
这日正是漆迟忌日,清早一个五更天,銮驾已浩荡出了城。
到了陵寝,依照老规矩,一概人等不得跟随,皇帝独自登临祭台,在前跪了,自怀中取出一沓纸,亲手往素烛上点燃。
木惜迟在啖稽里看见那并非纸钱,上头还有许多字,又看不真切,在屋内急得团团乱转。
最后还是沉不住气,下凡来一探究竟。
木惜迟隐着身形悄悄走近,在一旁探头,只见那上面写着——
“故作无情却若何,香阁小字避不得,残烛拆心辙……”
“咄咄一梦惊风雨,子规泣血晚来啼。谁与问添衣……”
“生前余浸长熙楼,人去楼空。生后风陵狮子洲,眠枕秋风,一诺相期,不改平生意……”
“……”
皆是悼辞。
木惜迟一张一张看去,字字锥心,不禁泪眼婆娑。又听皇帝喃喃自语道:“绾儿,孤这几日一直没梦见你,想是年景已老,睡得太浅。这怎么好!孤梦不到你,饭也吃不下的……”
“孤左边的槽牙松动了,魏铨早为孤打了一副假牙备着,但孤不喜欢。往后满口的牙都没了,便只能喝稀粥,更加舞不动刀剑了……”
正说着,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却又不是自己的。皇帝怔怔抬头,看向一片虚无。忽而撇下那些字纸,小声地道:“绾儿,是你么?你来了?”
半晌不见有回音,皇帝踉踉跄跄起身,在原地四处乱看乱抓,放声呼唤。
“绾儿……绾儿……绾儿……”
外头守着的人一听见动静,都慌得一起进来,却被皇帝厉声喝骂出去。
木惜迟本不愿显身,无奈情难自禁。又不忍皇帝这般凄苦,只得现出真身。
皇帝一见了他,两只眼睛直瞪瞪的,好半日说不出一句话。
木惜迟缓缓走近,伸手拂去皇帝脸颊上的泪水。轻轻说道:“一别经年,陛下可好么?”
皇帝像是一下子神魂归壳,一把抓住木惜迟的手,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木惜迟心酸不已,劝慰良久方才渐渐止住了。
“绾儿,真的是你么?”
“怎么不是我了。” 木惜迟一面说,一面握着皇帝的手触碰自己脸颊。
皇帝却不肯,“绾儿犹是倚年玉貌,而孤却老了。这么个糟老头子,一身的病气,当真亵渎了你。”说着就怯怯地缩手。
木惜迟看着风烛残年的老皇帝,心痛难当。不禁在心里想:“咱们该受的苦都受尽了,该承的劫数早就承了。何不就让师父同我归境。”
如此想着,便摊开手掌,在掌心凝成一枚药锭,自己端详片刻,送在皇帝唇边。说道:“陛下,将它吃下去,咱们就能相见。”
皇帝怔怔望着那枚药锭,神色更加哀苦。“不能……不能吃……”
“为什么?”木惜迟不解,“这药不苦的,也不疼。吃下去人就能安详地走。”面上仍是一派天真。
“绾儿……”
“难道陛下不肯?”
木惜迟从皇帝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表情,这个表情在郑通宣布文姬怀孕时也曾在同一张脸上出现过。
是那一种沉痛,羞愧,不可启齿。
一时间,木惜迟满心错愕与惶惑,简直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他倏地松开彼此紧握的手,像是不认识眼前人。
木惜迟无法再看皇帝的脸,他只想离开,想回沉烟水榭等他的师父。于是回头御风而去。
“绾儿……绾儿……不要……不要离开……绾儿……”
“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老皇帝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在后踉踉跄跄追赶,又哪里够的上他一块衣角。
因眼里只望着木惜迟,一心只顾追,却不留意脚下。哪里承望那祭台将尽,前方只有矮矮一方拦护。老皇帝情急登上去,下一步便一脚踏空,生生从近百尺的高台坠落。
众人听见一声闷响,慌忙自四面八方奔来。只见陛下躺在血泊之中,气息全无,已然崩逝了。
木惜迟回头看见,也颇为震动。自己纳罕了一会儿,转念想到南壑殊劫满归境,便急着回家与之团聚。
木惜迟先赶回与归渚,却是鸦雀无闻。洒扫庭院的扫帚被随意掷在地上。这在往常都是苔痕的活计,他最循规蹈矩的,断不会这般胡来。
木惜迟里外找了一圈,竟是阒无一人,又坐着等了会儿,也不见南壑殊人影,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起来。
忽闻岸上点篙之声,出去一看,是方才渡自己过湖后就离开的刘美玉。
“刘伯,你怎么又回转来了?” 木惜迟问道。
刘美玉答道:“公子,无念境内似乎出事了。”
木惜迟听了一惊,忙问底里。
刘美玉道:“小人并未听得十分真切,只是众人都乱纷纷直嚷二公子如何如何。又有天族的官兵前来拿人,要治什么人的罪……”
还未等刘伯说完,木惜迟已急得在岸上跌足。他知道南壑殊携他下凡避劫是违逆了天意的,中间自己更是擅自使用了天族宝器啖稽,弄得四海皆知。
又听说有天族的官兵拿人,如此岂不有了八、九分了!
想及此,木惜迟忙跳上刘伯的小舟,命他快送自己到对岸。刘伯一路卖力摇桨,仍不断被木惜迟催促。待靠了岸,木惜迟弃舟飞奔,先到了南壑殊的旧居东华宫,那里却显然已久无人迹。转而又立刻去了剑室,也扑了空。
木惜迟心煎如油,遂不管不顾放声大喊道:“莫伤我师父,绾鳍在此,尽管捉去问罪!莫伤我师父!”
喊了几声,那边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在先,都架着锁链,一见了木惜迟,都回头看着那第三个,只听一声命令:“拿下!”
作者有话说:
读过一些悼亡诗词,其中很多都有“天冷时再无人为我添衣”这个感慨,十分触动人心。于是蠢作者以这份感慨为核心,胡诌了几句词,别笑话我。
那两个一齐上来,将锁子套在木惜迟身上,押着迫使他跪下。
木惜迟咬牙问:“我师父在哪里?”
那下令的人走来说道:“这个倒不急,有你们能见着面的时候儿。”
木惜迟被押着前去,一路来到了启明殿前跪下。抬头一望,南壑殊正坐在南之邈东边下首,一旁还有南岑遥。
“师父……”看见南壑殊没事,木惜迟稍稍放心。
殿前一人指着木惜迟说道:“据地府鬼差所述,先前那凡人所告的就是他了。鬼差还说了,那凡人自称被人一掌击死,连南少主也是亲见的。”
南岑遥闻言起身道:“方才说的这事虽是有的,倒还可恕。我查过那凡人的命簿,他原本的命数就便所剩无几。三日后会死于山贼劫杀,且死状甚惨。”说着将木惜迟一指,“他虽误伤了凡人性命,可免了那山贼的一桩杀业,也是行好之事。况且……”
又转向南壑殊道,“那日咱们为狄仁的事,寻到覃州北郊。你神魂在南明体内,先是下落无踪,后又被剜去双目,小木头关心情切,看见马车上那凡人喂你喝药,误将喂药的银勺认作利刃,以为那凡人要害你性命,这才一掌打死了他。说起来,都是因你而起,好歹你说句话。”
南壑殊却不发一词,仿似无闻。
先前那人听了驳道:“凡人之数,自有天定,旁人又岂可妄加干涉!况方才所述仅为其一,他另外还背着两条人命。下界某年月日,在褚国刑部大牢内,他曾打死一名岐国刺客,这是第二条人命。缢死褚国皇后,是第三条人命。桩桩件件,他哪个能够抵赖。”
一言甫毕,四围皆静,连木惜迟自己也呆了。
半晌,只听又说:“天帝陛下圣谕,已着人发落,本官今日携谕造访,就要带了他去。”随后将木惜迟身上锁链一提。
“且慢!”南岑遥几步上前,按着木惜迟左肩,又将那人的手拨开,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陪笑道,“事发突然,请神官容在下及家人问他几句话。”
那官员毫不退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问些什么。”说着又去抓木惜迟。
南岑遥手仍按在木惜迟肩上,掌心灌着力。木惜迟抬头看他,满眼茫然无助。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个声音说道:“都住手。”
只见南壑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来,“他是我的徒弟,自当由我亲身管教,旁人插不得手。” 一面说,一面目光犹似寒铁般铸在那官员身上。后者渐感气怯,竟向后退了几步。
木惜迟本情怯,想到这三件事都牵涉到南壑殊,生怕会连累到他,故而始终不曾向他求助。今见他如此,心内又是焦急,又是感激。
“第一件,误杀良善之人,此为有眼无珠,酿成大祸。我便剜去他双目,以示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