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出陆玄之已快到极限,必须尽快脱离战斗核心。
然而,杀手们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住他们,攻势一波猛过一波。亲卫们虽然悍勇,但人数处于劣势,且要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阵型渐渐被冲散。
周平浑身浴血,砍翻两名杀手,冲到齐萧衍身边,急声道:“王爷!敌人太多,且占据地利!不宜久战!末将掩护,您和陆将军先走!”
“不行!”齐萧衍断然拒绝,“要走一起走!”
他不能丢下这些誓死追随他的将士!
陆玄之强忍着心口的剧痛和阵阵眩晕,目光扫过战场,忽然指向左侧一处相对平缓、但怪石林立的山坡:“去那边!利用地形,且战且退!”
那里地形复杂,可以一定程度上抵消杀手的人数优势,也能避免被四面合围。
齐萧衍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好!周平,传令,向左侧山坡移动!交替掩护撤退!”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亲卫们立刻变换阵型,一边奋力抵挡杀手的攻击,一边缓缓向着左侧山坡移动。战斗变得更加惨烈,每后退一步,都有人倒下。
陆玄之和齐萧衍且战且退,互为犄角。陆玄之剑法精妙,往往能在箭不容发之际化解齐萧衍的危机;齐萧衍则凭借其强横的实力,为陆玄之挡下大部分正面冲击。
混乱中,一支淬毒的袖箭如同毒蛇般,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陆玄之的肋下!陆玄之刚刚格开正面一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无法避开!
千钧一发之际,齐萧衍猛地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侧身!
袖箭深深扎入了齐萧衍的右肩!箭镞上的幽蓝光泽,显示着剧毒!
“呃!”齐萧衍闷哼一声,右臂瞬间麻木,佩剑几乎脱手!
“萧衍!”陆玄之目眦欲裂,扶住他踉跄的身形,看着那支泛着蓝光的袖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是毒箭!
“没事……不是……追魂箭……”齐萧衍咬牙,左手迅速在右肩穴道点了几下,暂时封住毒素蔓延,但脸色已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青黑。
杀手头目见齐萧衍中箭,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厉声喝道:“齐萧衍已中毒!杀了他!赏金万两!”
剩余的杀手如同打了鸡血,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
形势急转直下!
陆玄之看着齐萧衍迅速恶化的脸色,看着他为了护住自己而不断添上的新伤,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恐慌席卷了他!他不能让他死在这里!绝不能!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猛地从近乎枯竭的经脉中涌出!他眼中寒光大盛,“惊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挡我者死!”
他清叱一声,剑法陡然变得凌厉无匹,不再拘泥于招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杀戮!剑光如同泼洒出的水银,所过之处,血花迸溅,残肢断臂飞舞!他竟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强行压榨出最后的战力,为两人杀开一条血路!
齐萧衍看着状若疯魔、剑下无一合之将的陆玄之,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和那决绝的眼神,心中大恸!他知道,陆玄之这是在拼命!
“玄之!不可!”他想阻止,但毒素和失血让他浑身乏力,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两人即将被疯狂涌上的杀手吞没之际——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突然从峡谷入口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如同雷鸣般的马蹄声!
一面“梁”字军旗和一面“林”字将旗出现在官道尽头!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正朝着野狐岭疾驰而来!
是途经此地的边军!看旗号,是驻守附近州府的林老将军的队伍!
杀手头目脸色剧变,显然没料到会有援军突然出现!
“撤!”他当机立断,发出一声唿哨。
残余的杀手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嶙峋的山石和枯木之中,来得快,去得也快。
战场上,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援军迅速接管了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损失。
陆玄之在听到号角声的瞬间,那强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倒下。
“玄之!”齐萧衍用未中毒的左臂,奋力将他接入怀中,触手一片冰凉。他看着陆玄之紧闭的双眼和唇边刺目的血迹,感受着他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脉搏,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
“孙大夫!快传孙大夫!”他嘶声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绝望。
林老将军快步走来,看到齐萧衍肩头的毒箭和怀中生死不知的陆玄之,也是大吃一惊,连忙安排军中医官前来协助。
野狐岭的寒风,呜咽着吹过,卷起血腥,也卷动着生死未卜的命运。
归途杀机,几乎将他们彻底吞噬。
而京城,那场更大的风暴,还在等待着他们的回归。
意识沉浮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之中。
齐萧衍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烈火上灼烧,又像被抛入冰窟中封冻。右肩伤口处传来的麻痹感如同蛛网,正一点点向着心脉蔓延,所过之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耳边是混乱的声响,脚步声,焦急的呼喊声,器械碰撞声,但最清晰的,是怀中那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呼吸。
这个名字是刻在他灵魂深处的烙印,是支撑他在无边痛苦中保持一丝清明的唯一执念。他紧紧抱着怀里冰冷的身躯,用尽最后的力气,不肯松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毒……箭……先……救他……”他听到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王爷!您别动!这毒霸道得很!”是孙大夫惊恐的声音,带着哭腔,“必须先给您解毒!陆将军他……他心脉旧伤迸裂,又力竭气虚,情况……也很危急啊!”
“救……他……”齐萧衍固执地重复着,视线模糊,只能看到陆玄之苍白如雪的侧脸。他感觉到有人在试图分开他们,试图给陆玄之诊脉,给他灌药,一股暴戾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滚开!”他猛地挥开靠近的手,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毒素加速流动,“谁……谁也不准……带走他!”
林老将军看着状若疯魔、神智已有些不清的齐萧衍,又看看他怀中气若游丝的陆玄之,老将军虎目含泪,一跺脚,对孙大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一起救!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老夫去弄!救不活他们两个,老子先砍了你!”
临时征用的民宅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齐萧衍被几名亲卫强行按在另一张榻上,孙大夫和林老将军带来的军医合力,才勉强控制住他,迅速处理他肩头的毒箭。箭镞拔出,带出一股发黑的脓血,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
“是‘碧磷砂’!”孙大夫验过毒血,脸色煞白,“此毒阴狠,会逐步侵蚀经脉,麻痹心志,最终……若非王爷内力深厚,又及时封住穴道,只怕……”
“别说废话!怎么解!”林老将军急吼。
“需得以金针渡穴,逼出毒血,再辅以‘清心解毒散’内服外敷!只是……只是这解毒散中有一味主药‘七叶莲’,极为罕见,军中恐怕……”
“我去找!”周平浑身是血,闻言就要往外冲。
“来不及了!”孙大夫绝望道,“王爷中毒已深,最多……最多只能撑两个时辰!”
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陆玄之,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睁开眼,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萧……衍……”
齐萧衍虽在剧毒折磨下神智昏沉,却仿佛心有灵犀般,猛地挣扎起来,目光死死盯向陆玄之的方向:“玄……之……”
孙大夫看着这对在生死边缘依旧牵挂着彼此的人,老眼一酸,忽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快步走到自己的药箱前,翻找片刻,取出一个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瓶。
“这是……”林老将军疑惑。
“这是老夫师门秘传的‘九转还魂丹’,”孙大夫声音颤抖,带着决绝,“据说有吊命续魂之效,或许……或许能暂时压制王爷体内的‘碧磷砂’,争取时间寻找‘七叶莲’。只是……此丹药性极为猛烈霸道,与‘碧磷砂’相遇,是福是祸,老夫……也没有十足把握!”
几乎是毫不犹豫,齐萧衍嘶声道:“……用!”
只要能撑到找到解药,只要能看着玄之安然无恙,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后果是经脉尽碎,他也在所不惜!
孙大夫不再犹豫,撬开齐萧衍的牙关,将那颗龙眼大小、散发着奇异药香的黑色丹药塞入他口中,助他咽下。
丹药入腹,不过片刻,齐萧衍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又转为青紫,仿佛体内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疯狂冲撞!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只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按住他!别让他伤到自己!”孙大夫急得满头大汗,连连下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齐萧衍在生死线上疯狂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齐萧衍的抽搐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他猛地喷出一大口乌黑腥臭的毒血,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软下去,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但那股萦绕在他脸上的青黑死气,似乎……淡了一些。
“毒……毒暂时压制住了!”孙大夫探过脉,又惊又喜,但随即忧色更重,“但王爷元气大伤,经脉受损严重,必须尽快找到‘七叶莲’彻底解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七叶莲……”林老将军眉头紧锁,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野狐岭往北三十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名叫‘鬼见愁’,据说气候迥异,生长着不少奇花异草!老夫年轻时曾听采药人提起,那里似乎……就有七叶莲!”
“鬼见愁?”周平脸色一变,“那里地势险峻,毒虫遍布,几乎有去无回!”
“我去!”一直守在陆玄之榻前,紧紧握着他手的齐萧衍,不知何时竟强撑着抬起了头,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眼神却异常坚定,“告诉我……位置……”
“王爷!您不能去!”众人惊呼。
“只有我……认得……”齐萧衍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力,再次跌回榻上,又是一口鲜血咳出。他体内的毒素只是被强行压制,并未解除,加上“九转还魂丹”的霸道药力冲击,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我去!”周平噗通一声跪下,双目赤红,“末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七叶莲带回来!”
“我也去!”几名伤势较轻的亲卫也纷纷请命。
“不……你们不认得……”齐萧衍摇头,目光再次投向昏迷的陆玄之,眼中是刻骨的痛楚与不舍。他不能让他独自留在这里,面对可能的危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僵持之际,陆玄之榻边,一个小小的、沾着血迹的香囊,引起了孙大夫的注意。那是陆玄之随身佩戴的,之前混乱中从衣襟里滑落了出来。
孙大夫鬼使神差地捡起香囊,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安神的寻常药材外,竟然……静静地躺着一株已经干枯、但形态保存完好的植物——七片狭长的叶子环绕着一根细茎,顶端还有一朵干瘪的小花!
正是七叶莲!
“七叶莲!是七叶莲!”孙大夫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几乎要跳起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奄奄一息的齐萧衍!
陆玄之怎么会随身带着七叶莲?!
孙大夫仔细辨认,更是激动:“没错!而且看这成色和炮制手法,年份足够,药性保存完好!王爷有救了!陆将军有救了!”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取出药具,开始小心翼翼地将这株救命的七叶莲入药。
齐萧衍怔怔地看着那株干枯的草药,又看看昏迷不醒的陆玄之,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是了,玄之心思缜密,定是离京前便通过各种渠道,暗中搜集可能用得上的珍稀药材,以备不时之需。这七叶莲,恐怕就是他为自己心脉之伤准备的……却阴差阳错,救了他的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滚烫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爆发,冲垮了所有堤坝。
解药很快配制好,给齐萧衍服下。七叶莲不愧是解毒圣药,加上“九转还魂丹”吊住的一线生机,药力化开,齐萧衍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流遍四肢百骸,将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毒素一点点逼出体外。他肩头的伤口开始流出鲜红的血液,脸上的青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虽然依旧虚弱不堪,经脉受损严重,需要长时间调养,但命,总算是保住了。
他第一时间,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挣扎着爬下床榻,踉跄着扑到陆玄之身边。
陆玄之依旧昏迷着,孙大夫正在为他施针,稳住那濒临崩溃的心脉。他的脸色比纸还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齐萧衍伸出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上他冰冷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心脏阵阵抽搐。
“玄之……”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陆玄之的额上,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无尽的后怕,“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又让你……”
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砸在陆玄之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湿痕。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再次失去他了。
这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可能,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让他痛不欲生。
“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起回京,一起去江南……”他紧紧握着陆玄之的手,贴在自己依旧残留着毒素灼痛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心跳传递过去,“你不能食言……陆玄之,你听见没有……我不准你食言……”
或许是感受到了那滚烫的泪水和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情感,或许是孙大夫的针灸起了作用,陆玄之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齐萧衍猛地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一下,两下……
终于,那双紧闭的眼眸,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涣散了很久,才终于聚焦,对上了齐萧衍那双布满血丝、盈满泪水与狂喜的眸子。
“……哭……什么……”陆玄之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茫然,但他看着齐萧衍脸上的泪痕,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用指尖,极轻地拂去他眼角的湿润。
那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温柔。
齐萧衍浑身巨震,抓住他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冰凉触感,泪水流得更凶,却是喜悦的泪水。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语无伦次,只会重复这一句。
陆玄之看着他这副狼狈又狂喜的模样,看着他肩头包扎好的伤口和虽然憔悴但已无死气的脸色,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松开。他轻轻回握住齐萧衍的手,尽管没什么力气。
“……没事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安抚对方,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阳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和相抵的额头上。
历经生死,劫后余生。
所有的猜忌、隔阂、怨愤,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只剩下彼此眼中,那清晰无比的倒影,和那再也无法分割的羁绊。
齐萧衍看着陆玄之清亮的眼眸,看着那里面只映着自己一人的身影,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满足填满。他低下头,极其珍重地,在陆玄之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带着泪痕的吻。
不带情欲,只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刻骨铭心的爱恋。
陆玄之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躲闪,耳根悄然爬上一抹极淡的红晕,长睫轻轻颤动,最终缓缓阖上,默认了这超越一切的亲密。
无需言语,心意已通。
生死之间,他们早已将彼此的名字,刻入了对方的生命。
契阔生死,与子成说。
窗外,寒风依旧,但室内,却仿佛春暖花开。
野狐岭的寒风,终究未能吞噬两颗彼此依偎的心。
七叶莲化解了“碧磷砂”的剧毒,孙大夫妙手回春,加上齐萧衍自身内力深厚,他肩头的伤口开始缓慢愈合,虽然经脉受损非一日之功,但性命已无大碍。
陆玄之的情况则更为复杂棘手。心脉旧伤因强行运功而彻底迸裂,如同精美的瓷器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幸得齐萧衍不顾自身伤势,日夜以同源内力小心温养,又有孙大夫精心调配的固本培元汤药,那濒临崩溃的心脉才被勉强维系住,不再恶化,但恢复起来,却比齐萧衍的毒伤更加缓慢,也更加凶险。
两人便在林老将军安排的这处僻静民宅中暂住下来养伤。
日子仿佛忽然慢了下来。没有了边关的号角连营,没有了京城的暗流涌动,只有山间清冷的空气和偶尔掠过的鸟鸣。
齐萧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陆玄之的房中。他背后的伤让他无法久坐,便常常半靠在陆玄之榻边的软椅上,处理一些必须由他决断的军务文书。有时批阅得累了,抬起头,便能看见陆玄之或沉睡,或醒着看书静的侧影。
陆玄之醒着的时候,两人话并不多。有时是齐萧衍说起边关军务的琐碎,有时是陆玄之对朝局提出一两点看法。更多的时候,只是各自做着事情,偶尔目光相触,便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齐萧衍发现,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和朝堂上的冷硬外壳,陆玄之其实有着极其安静内敛的一面。他看书时神情专注,长睫低垂,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指尖翻动书页的动作轻缓而优雅。偶尔咳嗽起来,会微微蹙眉,用拳抵着唇,压抑着声音,不想打扰到他。
每当这时,齐萧衍的心就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住,又酸又软。他会放下手中的事务,默默递过温水,或者起身替他抚背顺气。动作自然,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陆玄之起初还有些微的不自在,但齐萧衍的照顾细致入微,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坦然,他渐渐也就习惯了。有时齐萧衍靠得近了,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着清冽的松木气息,竟奇异地让他觉得安心。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陆玄之精神稍佳,靠在榻上,看着齐萧衍笨拙地试图给他削一个苹果。那双握惯了剑、批惯了百万军粮的手,对付起这小巧的水果却显得有些狼狈,果皮断了好几次,果肉也被削得坑坑洼洼。
陆玄之看着看着,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齐萧衍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正好捕捉到那抹一闪而过的笑意。他愣了一下,随即耳根微热,有些恼羞成怒地将那个削得不成样子的苹果递过去:“笑什么?能吃就行。”
陆玄之接过苹果,没有嫌弃,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在口中漫开,他抬起眼,看着齐萧衍:“比握剑难?”
齐萧衍看着他被果汁润泽后显得有了些许血色的唇,心跳漏了一拍,哼了一声:“下次给你带把剑来削。”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下次……还有下次这样平静的时光吗?
京城的风云,并不会因为他们远离而停歇。
果然,没过两日,周平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王爷,公子。”周平神色凝重,“京城传来密报,瑞王赵珩联合李太傅等一众言官,连上数道奏折,弹劾王爷您……拥兵自重,藐视君上,玉门关大捷后滞留边关不前,意图不明。还……还影射陆将军伤势有诈,实乃与王爷合谋,欺君罔上!”
齐萧衍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手中的茶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赵珩……他倒是迫不及待!”
陆玄之倒是平静,只问:“陛下如何反应?”
“陛下暂时留中不发,但……据说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火,斥责了几位为王爷说话的武将。”周平担忧道,“而且,瑞王似乎还在暗中调动京畿卫的人手,我们留在京中的几个暗桩,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
形势比他们预想的更为严峻。瑞王这是要趁着他们不在京城,重伤未愈,彻底将他们钉死在“谋逆”的罪名上!
“醉仙楼那边呢?”齐萧衍压下怒火,问道。
“我们的人一直暗中监视,前几日,果然有一伙身份不明的人深夜潜入,似乎在那雅间内搜寻什么,逗留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离开。之后,那雅间便被瑞王府的人以修缮为由,彻底封死了。”
“他们在找东西,或者……销毁证据。”陆玄之眸光清冷,“看来我们放出的风声,确实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可惜,没能抓到现行。”齐萧衍语气带着遗憾。
“无妨。”陆玄之淡淡道,“他们动了,就是心虚。只要心虚,就会露出更多破绽。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返京。”
“可是你们的伤……”周平急道。齐萧衍毒素虽解,但内力大损,经脉需要温养;陆玄之更是心脉脆弱,经不起长途颠簸。
“必须回去。”齐萧衍斩钉截铁,“再不回去,只怕京城再无你我立足之地!届时,才是真正的任人宰割!”
他看向陆玄之,眼中带着询问和担忧。
陆玄之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撑得住。”
他知道齐萧衍的顾虑,但他更清楚,躲在边关养伤只是权宜之计。京城才是风暴的中心,只有回到那里,才能破局。
决定已下,接下来的几天,队伍开始做返京的准备。孙大夫准备了大量固本培元的药材和应对紧急情况的丸药,林老将军也调拨了一批精锐骑兵沿途护送。
出发前夜,月朗星稀。
陆玄之靠在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树,不知在想些什么。齐萧衍走到他身后,将一件厚厚的狐裘披在他肩上。
“在看什么?”
“没什么。”陆玄之拢了拢狐裘,感受着残留的、属于齐萧衍的体温,“只是觉得,这山间的月色,倒是比京城的清澈许多。”
齐萧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轮冷月悬于中天,清辉遍洒,确实比京城那总是蒙着一层权贵烟尘的月亮要明净。
“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常来。”齐萧衍低声道。
陆玄之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侧头,靠在了齐萧衍的胸膛。隔着衣料,能听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个依赖的姿态,让齐萧衍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涌上巨大的狂喜和满足。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陆玄之清瘦的腰身,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