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生气了,你不要板着脸好不好?孩儿害怕……」
沈东君如果这么好蒙骗,他就不是沈东君了。
谁曾见一个瞎子,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商海中,能保住岭南首富的地位?「瞎眼修罗」的称号不是白叫的。
「小安子,你说。」
沈东君的眼珠转了转,虽然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可是小安子却仿佛感觉到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过了自己的身体,额头
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回、回老爷的话,是……是这样的……」
沈不为拼命对小安子使着眼色,可是这样显然不能抵消小安子对沈东君的恐惧,将事情的经过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
说了出来。
简单的说,就是唐奕吃饱之后,又说想打包带一些饭菜走,趁着沈不为指挥着小安子拿饭菜的时候,他一把扯下沈不
为脖子上的金锁,又抓了一只烤鸡,拔腿就跑。
沈不为当时被扯得摔了一个跟头,吓得小安子赶紧去扶他,等两人回过神来,唐奕早跑没影儿了。两人人生地不熟,
追都无从追起。
「砰!」
沈东君一掌拍在了桌上,吓得小安子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
「老爷,小安子有罪,小安子没有看顾好少爷……」
「等回了沈园,你自己去领罚。小禄子,拿我的名帖去沧州衙门走一趟,让当地县令务必找出那小贼,若是找不出,
哼,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老爷。」
沈东君这话,霸道至极,若是换了普通的富商,人家堂堂一个知县,只怕反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可是沈东君不同,
他的身份不仅仅是岭南首富那么简单,沈园跟皇家的关系,那可以追述到三代之前。
他的曾祖父,对前朝太宗皇帝有救命之恩,曾欲封为地方侯,却被他的曾祖父拒绝了,自言志在乡野。太宗皇帝为了
报恩,就将最宠爱的女儿平阳公主嫁给了他的祖父,到了他的父亲这一辈,又娶了平阳公主的姨侄女儿,而他的姐姐
沈东琴,于十五年前嫁给了当朝的七王爷。
虽说沈东君本人没有爵位官职在身,但是他母亲是公主的女儿,姐姐是王妃,这两个女人跟当朝的皇帝都很亲近,所
以说沈东君是能通天的人物也不为过,小小一个地方县令,哪会放在他的眼里。要不是他这一路行来没有对外宣布身
份,只怕这客栈早就被沧州地方上的大大小小官员给围住了。
唐奕哪里知道自己招惹的竟是这么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正高高兴兴地把那只烤鸡放在唐晋面前,一脸期待地等着
被父亲夸奖。
他们此时就住在已经破败了的陈府大宅里,把西厢房稍微打扫一番,勉强还能遮风挡雨。
唐晋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加上身上的盘缠也用尽了,别说是住的地方,就是连吃饭也成问题,所以尽管陈府带给
他的只有无比的伤感,却也无从挑剔,只能暂时住下。
那一天发现陈府破败之后,唐晋就找附近的人家打探过了,原来九年前,陈府小姐与人私奔,陈家老夫人思女成疾,
派人四下打探无果后,终于一病不起,一年后便去世了;陈家老爷受不得妻女离去的伤痛,不到一个月便也去了,陈
家自此再无亲戚,只余一忠心的老仆照管宅院。
直至几年前老仆病逝,这宅子就空着再也没人照管了,里面的家什、用具都被偷光,就连正堂大梁都被拆了卖了,只
剩下这几间厢房还算完好。
想到当年自己与妻子的年少轻狂,竟害得陈家老爷夫人相继离世,唐晋心下愈加黯然。
不得已,唐晋只得带着唐奕住了下来,原想慢慢图个后算,却不料自那一日吐了一口血后,一夜之间身体就虚弱得起
不了身,连打打零工挣口饭钱都不行,所以唐奕就瞒着唐晋出来讨饭。想不到第一天讨饭,就碰上个冤大头。
唐晋看到那只烤鸡的时候,吃惊得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了。
「奕儿……咳咳,你哪里来的烤鸡?」
唐奕咧着嘴嘿嘿一笑,道:「阿爹,我到一家酒楼哟喝了几声,给掌柜的拉进来好几桌客人,掌柜的一高兴,就把一
桌客人要了没吃的烤鸡赏给我了。阿爹,你看还温着呢,快吃,别等凉了吃着咯牙。」
「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唐晋摸了摸唐奕的头,为儿子的乖巧孝顺而窝心不已,又为儿子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卖脸乞食而感到心酸,虚弱的身体
更加半分食欲也没有,只暗恨自己没用,无法给儿子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还要儿子想法子讨要食物。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唐奕人小嘴巴甜,声音清脆可爱,长得也是极为讨喜,尤其是说起吉利话时,那张小嘴
一张一合就停不下来,多半能讨得那些酒楼饭馆的掌柜们的欢心,讨得一些食物,所以唐晋绝想不到唐奕竟然撒谎。
「阿爹,奕儿已经吃得饱饱的,那掌柜真是好人,给了奕儿好多吃的,奕儿贪吃,把它们全吃光了,这鸡是奕儿吃不
下的……阿爹你从昨儿起就一直没吃东西,奕儿好担心……」
唐奕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极担心极担心,甚至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唐晋顿时心软,连忙道:「好好,爹吃就是……
」
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块鸡肉放入口中,鸡肉香滑软嫩,那口感自是没说的,只是唐晋重病在身,没吃几口就嫌油腻,再
也吃不下了。
「奕儿啊,爹真的不饿,剩下的留着明天再吃好不好?」
唐奕嘟了嘟嘴,硬逼着唐晋又吃了一只鸡腿,才满意地把装出来的眼泪擦擦干净,高高兴兴把连骗带抢弄来的金锁拿
了出来。
「阿爹,这个是我在路上捡的,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把它当了就有钱给你治病了。」
唐晋眉头一紧,道:「奕儿,这金锁做工精细,色泽光润,定是他人常佩之物,如此值钱的东西,人家丢了定是心急
,你怎可随意捡回来?快快回去,看是否有人在寻,把它还回去才好。」
唐奕正在兴奋的头儿上,被唐晋这么一说,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阿爹,这东西掉在地上,就是无主之物,我捡着就是我的了,又不偷又不抢,干嘛要还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唐奕心里直发虚,可是他心心念念要治好父亲的病,这弥天大谎撒起来,竟然也脸不红心不跳。
唐晋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厉声道:「住口,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拾金当不昧,乃人之大德,我唐家向来禀承
孔孟之训……咳咳咳……」
他一时激动,话没说几句,就已经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吓得唐奕连忙为他拍胸顺气。
「阿爹……阿爹,你别气,奕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你别气啊……我这、这就去寻失主,把金锁还回去……」
还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唐奕只是又到外面溜达了一圈,到天快黑的时候,又跑回来。
「阿爹,说不定丢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要是明天再找不着失主,你就让奕儿把它当了,阿爹……你的病再不治就……
奕儿不要变成孤儿,不要脏兮兮地去讨饭,被人打,被狗追……」
说着说着,唐奕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却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伤心了。
他这一哭,唐晋的心也跟着酸了,沉默良久,却没再说出什么大道理来,仿佛默认了唐奕的话。唐奕哭了一会儿,趴
在唐晋怀里睡着了。
唐晋摸着儿子的头发,胸口一闷,猛烈的咳嗽几乎就要冲出喉咙,却被他咬着唇死死地忍住了,只是神色间越发的凄
然了。
他的奕儿……他的奕儿……好好睡吧,无论如何,爹也会在走之前,把你安顿好……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把那只烤鸡分吃了,唐奕就装模作样地要去寻金锁的失主,他前脚一走,唐晋后脚就跟着从地铺
上爬起来,一边咳一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了屋子。
西厢房的墙角外,有一株红梅,开得如火如荼,那火焰一般的颜色,耀花了唐晋的眼,不知不觉,他的眼角湿润了。
物事人非事事休。红梅依旧,伊人渺渺。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捡了一根枯枝当作扶杖,唐晋走上了大街。远走他乡十年,沧州却仿佛没有任何
变化,黄桥烧饼铺还是黄桥烧饼铺,酒楼也还是那酒楼,就连街角的馄饨摊,都还是那对小夫妻在打理,只是摊子边
,多了一个跟唐奕差不多大的孩子。
唐晋的目标,是一间书斋,四方书斋。
书斋的主人顾老先生,跟他的父亲唐公当年有些交情,唐晋在沧州已经无亲无故,只有这位顾老先生,当年对他还算
照顾。
如今他已别无他法,只能把奕儿托付给这位前辈,不求其他,但求奕儿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挨饿受冻就足矣。
「咳咳咳咳……」
走走停停,终于……熟悉的门匾出现在他眼前,唐晋心情一松,还好,书斋还在。走进去,满屋的书香,勾起了唐晋
久违的沉醉感,一时间仿佛连咳嗽也减轻许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香里。
「这位客倌,请往里走。」
伙计的出现,打断了唐晋的臆想,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作了个揖,道:「这位小兄弟,小生唐晋,特来拜望顾
老先生。」
「顾老先生?」伙计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哦,是老东家啊,先生来迟了,老东家前年就过逝了,如今书斋已经换
了新东家。」
「新东家?是顾老先生之子顾启兄吗?」
唐晋身体一晃,又勉强撑住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如果是顾老先生的儿子,那么……也许……还能套套交情。
伙计的回答,却无情地打破了唐晋最后一丝幻想。
「先生你别提那个不孝子了,顾老先生病重的时候,还没咽气呢,那个不孝子就把书斋转手卖给新东家了,顾老先生
知道后,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去了,唉,作孽哟……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在这里坐会儿?」看到唐晋一副快
要倒下去的样子,伙计吓了一跳,连忙问。
唐晋摆摆手,慢慢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料就在门口,与一个人迎面撞上,本来是他心神不宁地撞到别人,
结果倒下去的竟然还是他自己。这一撞,唐晋晕了。
第二章
「怎么回事!」
冷戾的声音响起来,被唐晋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东君。
自昨儿小禄子到县衙走了一趟,今天就有不少当地官员跑到客栈来巴结他,沈东君自然嫌吵闹,索性带了小禄子出来
,书斋清静,而且他也准备挑几本书带在路上,闲着的时候,让不为念给他听,既解了闷,又可以让儿子念书,一举
两得。
却不料还没进门,就让人撞了,让他顿时火气冒了出来。他是瞎子看不到路,难道那人也是瞎子不成?
小禄子从后面赶上来一看,嘴巴张得大大的。
「老爷,撞到您的那个人自己晕过去了。」
沈东君皱了皱眉,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人都晕了,他冲谁发脾气去?
「小禄子,看看他还有气没有,有气就叫醒他,好狗还不挡路呢,没气就拖出去喂狗。」
「爷,有气呢……」
小禄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唐晋就颤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来他刚才只是撞得一口气没顺过来,倒下去的时候后脑
勺在地上一磕,人就醒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但是沈东君的话他却是一字不漏地
听到了。
有钱的大爷惹不起,他硬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对、对不住,刚才是小生鲁莽了,这里给老爷作揖赔罪……」
幼承孔孟之训,让唐晋做不到悄悄走人,尤其他发现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老爷的眼睛居然看不见的时候,心里的歉疚
感一下子浓重起来。
撞人的是自己,有错当然就要认。
仿佛一阵春风吹过耳旁,沈东君一肚子的火气,就这么被吹散了。就连小禄子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唐晋,这个人的声音
实在是太好听了,轻柔温和,只是一句话,竟然就把沈东君满身的暴戾之气中和得一丝不剩。
「嗯……算了……」沈东君的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这是唐晋和沈东君的第一次相遇,场面虽然不太愉快,但也称不上火爆,他们谁也料不到,片刻后他们就会再次见面
。当然,那是一场更加不愉快的见面,或者说是冲突。
走在返回的路上,唐晋的心思仍然停留在对沈东君的惊鸿一眼上,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沈东君出众的容貌,而是他的
一张毒舌。
「好狗还不挡路呢……」
这一句话,让唐晋想气又气不起来,看得出沈东君的心情不好,一身的暴戾之气与那张出众的面容很不相配,而后来
沈东君居然没有追究,轻易地就放他走了,也令唐晋微感意外。
这位有钱的老爷,也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凶恶。
想到这里,唐晋不由得微微一笑,笑容还未消去,前面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唐奕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惊惶
地乱窜乱跳,一时没注意,居然直直地撞入了唐晋的怀中,把唐晋又一次撞倒在地上。
后面,两个衙役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
「小子,别跑……」
「他妈的,还敢咬人,站住……」
「白痴才站住等你们来抓……」
唐奕爬起来,冲着衙役们直扮鬼脸,然后撒腿又要跑,一回头,才发现刚才撞倒的人居然就是唐晋,顿时呆住了。
「阿、阿、阿爹……啊,阿爹你没事吧?都是奕儿不好,奕儿不该撞你……」
唐晋被撞得猛咳不止,被唐奕扶起来仍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那两个衙役已经怒冲冲追了上来,一把揪住了唐奕的
衣领。
「啊啊啊!坏人,放开我……啊呜……」
又是一口,唐奕把抓住他的那个衙役咬得嗷嗷乱叫,气得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啪!」
巴掌没有落在唐奕的头上,而是打在了唐晋的胸口,唐晋不咳了,却喷出了一口血,把那衙役吓愣了,看着自己的手
掌直纳闷,他什么时候有这个掌力能把人打得吐血了?
「阿爹……阿爹……」唐奕也吓着了,连连喊着爹,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唐晋用衣袖拭去唇角的血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在胸中的闷痛之感,道:「二位官爷,不知小儿犯了什么
错,劳二位官爷一路追拿?」
「这小子是你儿子?」另一个身材比较胖的衙役斜着眼睛打量了唐晋几眼,看唐晋衣裳破旧,形容憔悴的样子,眼睛
一翻看着天道:「看你文文弱弱倒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养出个贼儿子?该不会……你也是个贼吧?」
「官、官爷,你无凭无据,怎可妄言!」
唐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面颊上因愤怒而浮上了一抹红。
「我父子虽投亲不遇,身无分文,境遇不堪,但好歹也是出生书香世家,我儿天生聪慧,两岁识字,三岁能写,如今
虽只十龄,已通读四书,受圣人训,知伦理,懂廉耻,岂会做出鸡鸣狗盗之事!」
「哈,你吹的吧!这小子獐头鼠目,两眼乱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居然吃了豹子胆,敢偷到沈老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