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呃……不疼了。」他先是怔怔的,随后脸色和缓起来,偷偷瞟我一眼,见我没再生气,又露出笑来。
「宝宝,今天就玩到这里好不好?」我轻声询问,「让叔叔早点休息。」
「好。」宝宝看看华定思的额头,立刻答应。我服侍他躺好。
华定思将棋盘收起来,却徘徊着不肯离开,不时偷看我脸色,一会儿,到陪宿的床上躺下。
「怎么不回你病房?」我问。
他僵住,以为我赶他,低低解释,又带着乞求,「看不见你们,我睡不踏实。」
我一愣,只觉鼻子发酸,忙背过身去,道:「你床头没有召唤铃,晚上伤口若疼,可叫醒我帮你唤医生。」
只听他轻快答:「嗯,我知道。」
第九章
入院时春节才过,这一住直有两个多月,转眼竟已是初夏,我们三人总算全部伤愈出院。
临走前,扶苏细细叮嘱:「小孩子恢复极快,好好调养,每半个月复诊一次,半年后应与同龄孩子无异;你的左手暂
时不能提携重物,日常生活中要当心;至于华先生,额头上的伤疤贴近额际,头发养长些,应能遮住,若是觉得有碍
观瞻,我可帮你们介绍整容医生。」
他有恩于宝宝,我不知怎样道谢才好。
「扶苏,真不知如何谢你。」
扶苏笑,「朋友之间何须客套。」
我释然,附在他耳边道:「祝你心愿早日达成,实验若有困难,可来找我帮忙。」
回到家中,陈妈已命人放好洗澡水,一见宝宝便搂入怀中,百般疼爱,对华定思也不再冷眉冷眼。
「我最闻不得医院里那股子消毒药水的味道,你们快去洗澡,我炖着汤给宝宝,你们两个等一下也喝一碗。唉,也不
知是不是年初没有祭神的缘故,这一年当真不顺,改日我得再到庙里去烧炷香。」
陈妈唠叨够了才去做菜,我忙带了宝宝洗澡。
经此一劫,宝宝瘦了一圈,这半个月才将将养回些斤两。背上移植的皮肤长得很好,只是颜色较幼儿的嫩白稍深一些
,远远看去像大块胎记,还要再长一段时间才会与周边肤色融为一体。
平平安安就好,反正是男孩子,也不必太过在意容貌。
我安慰自己。
晚上,陈妈使出十八般手艺,一桌子菜式让我们三个吃得饱饱。回想这两个月在医院里的日子,此时无异天堂,格外
温馨。
宝宝虽然出院,到底精神还未大好,才八点多钟便疲惫困倦,我忙服侍他躺下。
本想陪他入睡,然时间太早,一丝睡意也无,便回卧室去,给智仁打通电话,问些实验进展,事无巨细,听他一一汇
报。待电话挂断,已近十点。
我重又回到宝宝卧室,一推门,就见华定思坐在床边,俯了身细细端详宝宝睡容,满眼慈爱疼惜。
「时候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不打算回自己卧房去睡,只好出声赶他。
他不答话,走到我身前来。一把攥住我手腕,低声道:「悠然,我们必须谈谈。」
自那日听到他与左胜海争吵已过月余,这期间他屡次想同我深谈,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心慌意乱,每每找藉口逃避。
医院人多嘈杂,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他虽不满,倒也并未强求,只是今晚却再躲不过去。
他目光炯炯看住我,神情决然,丝毫不容抗拒。
「到隔壁去。」我深吸口气,鼓足勇气。
隔壁是宝宝的游戏间,到处散落着汽车模型和毛绒玩具,两个多月没有进来竟仍能嗅到宝宝稚嫩香甜的气息,令我心
境稍稍平定。
「别开灯。」
我阻住华定思动作,打开窗子,让月光照进来,淡淡的光线映出房内物事的轮廓,却看不清人的面孔,这样静谧隐暗
的夜色,足以遮住我的表情。
他也走到窗前来,距我咫尺时站住,半晌没有动静。
我亦不开口,沉住气等他。
「悠然,」他终于出声,「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五年前的事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你想说什么,说你另有苦衷,才会与左胜海联盟!?」
我忍不住怒气,冷冷讥诮。
他本低着头,这时猛地抬起,问:「那天我们的争吵你听到多少?」
「没多少,只知道左胜海欲效螳螂捕蝉,你这只黄雀在后另有图谋。」
他苦笑一声,低低道:「没错,他算计邵家,我算计他,他想要钱财万贯,我想要他声名扫地。但是,悠然,请你信
我,我从未想要伤害你抑或邵家。」
「好,」我冷笑,「便算你无意谋算邵家,那我姑姑呢?你对她难道没有一分怨恨?若真如此,左胜海对她不利时你
为何不加阻止?别告诉我你不知左胜海行径。你眼睁睁看我姑姑病发倒地,当真没有一丝快意?」
「不,悠然,我从未恨过你姑姑。」他靠在窗边,月光映出他满是嘲讽的笑。
「左胜海抛弃我母亲并非因你姑姑之故,只因他自己贪婪无度,即便你姑姑从未出现,亦会有其他女性让他抛妻弃子
,只要那些女人对他有利。我母亲清楚这点,从未憎恨你姑姑,她想报复的不过左胜海一人而已。」
提起母亲,他神情黯然。
「那天,你邀我参加家庭聚会,我才知你就是从未露面的邵家继承人,邵颖便是你姑姑。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名寻常
富家女,娇纵任性,仅靠财势吸引住左胜海,一见之下才知错得离谱。她那么美丽睿智,足以吸引任何男性,你们姑
侄俩一般的光彩照人,我当时便想,左胜海若真是因为爱她才离开母亲,即便行止卑劣,亦算情有可原。你姑姑比我
母亲出色何止十倍,但因感情纠葛造成这一悲剧,只能说上天作弄,无心之过。
之后不久,你答应同我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记得起报仇。直到那天,左胜海突然找上我,我长相肖似母亲
,又随母姓,他在宴会上一眼认出我,随后私下同我联络,拿出一千万作为补偿。」
「你收了?」我问。
「不,我把支票扔回给他,我虽不若初时那样恨他,却也不能原谅。」
「你从未对我讲过这些……」我喃喃低语。
「我不愿暴露同左胜海的关系,让你尴尬。」
我不再打断他,听他继续讲下去。
「不久,我在银行做出一些成绩,被升做部门经理,他忽然又来找我,说有事同我商量,与你有关,我无法拒绝,只
好同他见面。那天,他说你醉心医学,无心经营家族生意,邵氏企业势必要选个外人掌舵,但旁人毕竟不如自己人放
心。我同你是好友,若能入邵氏帮忙,皆大欢喜,恰好那时你亦邀我过去,我便顺水推舟进入邵氏。
我想功成名就,以便配得起你,又不想被人说靠裙带发迹,于是不遗余力工作,再加上左胜海处处关照,那段时间直
如平步青云,不久便得提拔。悠然,我最开心的就是那段时光。」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似在回忆当时的甜蜜。
那段时间我亦记得清楚,他才干非凡,又得重用,每日都意气风发上班去,下班回来便逗我开心,过得好不惬意。连
姑姑都对他的工作能力称许有加,若非不喜他同我关系亲密,说不定已升他做总经理。
「当时我只觉已至世上最圆满境地,再无他求,彻底放下复仇的念头,谁知那一日左胜海又来找我。他才能有限,之
所以能做总经理全是因你姑姑之故,那段时日他工作接连失误,造成不小损失,你姑姑决定召开董事会撤换他总经理
职务,由我接替。他怕从此大权旁落再捞不到好处,又受够了仰妻子鼻息的日子,决意反戈。他来找我帮忙,窃取邵
氏资产,所得一切分我一半,那时你刚刚去了美国出差,一连数天,我都联系不上。」
那几天我正在研究中心将胎盘植入体内,未避免杂事干扰,将一切外界联系都断掉。
想到这里,我心中狠狠一痛。
「你答应了?」
「是。我本想同你说明一切再做打算,但一直联系不到你,当时左胜海步步紧逼,已对外散布邵氏洗钱谣言,我一直
以为他是因对妻子一往情深才伤害母亲,谁知竟还是为了权势,那一刻他打破我最后一丝幻想,我愤怒至极,于是决
定将计就计,陪他玩一场游戏,不光为保全邵氏,也想借此为母报仇。我答应帮他,向林烈借调大笔资金趁低吸纳邵
氏股份,将财产转移至我手中。」
说到这里,华定思脸上露出一股轻蔑与愤恨。
「事情过半时,左胜海已丑态毕露,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甚至向我炫耀他包养的情妇,我才知道他从未对妻子忠诚
。我恨到极处,一心要他万劫不复,于是纵容他一切恶行,我看着他在董事会上大放厥词,旁观他命情妇羞辱你姑姑
。只因我认为你姑姑一向刚强,左胜海这样对她无异作茧自缚,等我将一切归还邵家后,你姑姑定会将种种不堪加倍
回复。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姑姑高血压这样严重,她受不了刺激,当场倒地,我这才慌了手脚。我知道,你姑姑于你便同
母亲于我,我为左胜海掘墓,却把自己也埋了进去,甚至不知道等你回来该如何交代。悠然,我真的不知道你姑姑会
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他悔恨万分,说不下去。
「因为姑姑爱他,」我喃喃道,「左胜海卑鄙无耻,是个垃圾,但姑姑爱他才会无法接受他背叛。」
「是的,她爱他,我不知道,她这样爱他。」
月亮让云彩遮住,房内陷入黑暗,我们静静站着,一时无言。
「既是这样,我回来后为什么不向我解释?」我从哀伤中回神,质问。
「你可给过我解释的机会,那天你从美国回来,我只向你说了开头,你已脸色大变冲出门去,我去拉你,你捡起水果
刀扎在我腕上,头也不回的离开。我被划破动脉,住院一周才脱离危险,出院后立刻去找你,却到处找不到,你姑姑
也从医院失踪。我请私家侦探追查,知道你带姑姑去了马来西亚,便在马国境内四处寻找,却毫无踪迹。直到半年前
,我才得知你在麻省,且已娶妻生子。」
是的,那天我一刀扎在他腕上,血立刻汩汩流出来,我趁机逃走,没再看他一眼,竟不知他伤得这样严重。之后到马
来西亚请朋友帮忙,搭乘红十字会的运输机前往美国,便是为了让他再找不到我。
「那在美国呢?是怎么回事?你绑架宝宝逼我回来。」
「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可会回来?我若当时向你解释,你可会信我?悠然悠然,你先入为主,已无法信任我,我说什
么也只是巧言令色,令你厌恶。」
我哑然,无法反驳,只因确然如此。一朝被蛇咬,尚且十年怕草绳,这才过去几年,我又怎敢轻易敞开心怀。
「你离开之后,为避免债务纠纷,我将公司更名华氏,维持正常运作,至于那些财产,我并未分给左胜海,除此之外
还断绝他财路,逼他离开香港。」
他走到身边,攫住我双肩,「我知道做错很多,被你这样对待纯属活该,我已悔不当初,念在宝宝的分上,给我一次
机会改过,让我照顾你们一生。」
我挣开他,退出几步远,「你我之间的事,同宝宝何干?」
「悠然,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宝宝是我的亲儿子,我有责任同你一道照料他长大。」
我浑身一颤,似被雷电击中,脑子嗡嗡的回不过神来,听他继续道:「你在麻省研究分子生物和遗传,利用我和你的
精子造出宝宝,他是我们两个的孩子。」
我咬牙冷笑,「华定思,你想像力如此丰富,何不去试试续写卫斯理。」
他不知何时走到墙边按下开关,灯光瞬间大亮,映出我僵硬的身形。
「我没有幻想,」华定思摇头,「伊琳娜已告诉我一切。」
「你何时见过伊琳娜?她都胡说些什么?」我怒叫。
「春节那几天,我并没去法国,而是去了非洲找伊琳娜,我向她说明当年事件真相,请她为我解惑,她认为我应该知
道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这才知道宝宝竟是我的孩子。」
我腿脚发软站立不住,他走过来紧紧环住我,「如果这一点还不够,我还有宝宝的DNA检测证明。」
他说着,从裤袋中掏出一纸检测报告。
事已至此,一切皆已揭晓,无所遁形,我反而平静。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宝宝?」
「你同事寄来的那些照片,落了一张在书房,我一直觉得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些照片,于是翻出旧相册,找出儿
时照片放在一起,便发现宝宝竟同我小时一模一样。那天你从我这里拿走那两张,难道没发现那张荡秋千的照片十分
显旧?那暑我五岁时母亲为我拍摄的。」
原来如此。
我闭上眼睛。
「悠然,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才为我生下宝宝?」
「我不是为你,」我低吼否认,「这实验能让我功成名就,登上事业颠峰。」
「所以拿命去搏?」他握住我双肩,捏得生疼,「既是这样,现在你成功了为何不见媒体报导?」
我哑口无言。
「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紧紧抱住我,哽咽低语,「悠然,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照顾你和宝宝。」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心里沉甸甸的,似块大石压着,酸涩、苦痛、委屈……一股脑翻江倒海想宣泄出来,折腾半晌,
终于从眼里沁出泪水,先是湿了眼眶,慢慢流了满脸。
他的唇贴上来,吻住我额头,缓缓下移,停到颈间。
我想挣开,却推不动他,只觉烫热的液体从他脸上滑下,滴到我头上。
「爹地?爹地……」
宝宝一迭声地叫唤,把我神思从九霄云外拉回来。
「啊?」我停下手中活计,「什么?」
「爹地,苹果让你削得只剩下核了。」
「啊!?」我看向手中,原本红彤彤的苹果只剩了不到半个,大半的果肉被削成条状,同果皮一道堆在盘子里。
「呃……」我傻了眼,支支吾吾道:「没关系,还有半个呢!」
宝宝噘着嘴,怏怏不乐地接过去啃起来。
「那个……爹地再削一个吧!要不,读故事给你好不好?」宝贝不高兴了,得快快哄回来才好。
故事讲到一半,华定思进到游戏间来。
「晚饭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宝宝自玩具堆里抱出来。
「饭前吃这么多水果,小心吃不下饭。」
「才没有,爹地把苹果削得只剩一点点,我才吃两口就没了。」宝宝抱住他脖子告我的状,「爹地都在发呆,讲故事
也不如以前好听。」
「哦,是吗?」他口中哄着宝宝,眼睛却一直望过来,「那待会儿叔叔给你讲。」
我低下头去整理果盘,将一堆皮同肉扔进纸篓。
「去吃饭吧,有你喜欢的藕片排骨汤。」
他一只手抱着宝宝,另一只伸过来,扶住我。
「嗯。」我点点头,没有挣脱。
自那晚已过去一周,我并没有即刻答应重归于好,但也不如往日般排斥,他亦不逼迫,只一如既往的呵护我。
经过那晚,往昔谜团皆已揭开,他并不如我一直以为的那样可恶,却也绝非清白无辜,而我在过往中行事也未必没有
失误……
我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再次敞开心扉,只能小心翼翼地重新审视一切,为我与宝宝的未来做足风险评估。
坐到饭厅里,筷子还没动几下,就听门厅传来一阵喧哗,一行三人闯进来,瑞馨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一大一小,竟是
宋侨生及他的儿子宋祖康。
「我就知道你们这个时候吃饭,带个朋友来凑热闹。」
瑞馨向来不与我们客气,迳直坐到宝宝一旁,一迭声地催佣人再拿几副碗筷过来,随即同宝宝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