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簪别住。那簪子式样古朴,是我十余年前自古董店淘来,送她做六十岁生日礼物。
我只觉眼眶发热,一时说不出话,那老妪似觉出有人,转过身来,看清我样貌,「哎呀」一声,手里的汤勺掉到地上
也不去管,几步过来抓住我手臂叫:「可真是然少爷回来了!?」
「陈妈!」我喉咙哽咽,反抱住她。
陈妈拽住我看了又看,哭了又笑,待一阵糊味传来,才惊叫:「我的粥!」冲过去关掉火,又回过头来打量我,一眼
瞥见宝宝,又是一阵惊讶。
「哎呀呀!这可是你的儿子?我伺候邵家三代,可总算把第四代也盼到。长得好漂亮,叫什么名字,」说着她去抱宝
宝。
陈妈毕竟年老,已抱不动,我将宝宝抱到椅子上坐好,让她细细看,只见她看一下赞一声,直将宝宝夸得似朵花。
「陈妈,你不是去了儿子家养老?」那粥只锅底糊些,上面还是喷香可口,陈妈盛出两碗给我们,我边吃边问。
这陈妈自年轻时便在邵家帮佣,不光服侍祖父母,姑姑及父亲亦是她带大,然后教养我,真正老臣子一名。五年前我
带姑姑远走,临行前拿一笔养老金给她,嘱她好生安度晚年,怎知今日重逢。
「我自然去了儿子家。邵家待我不薄,食用均不花钱,那份薪水只管攒上几十年,还有大小姐教我买卖股票,节蓄真
正不少,我往儿子家一住,花自己的钱,又不费他们柴米,亦不必看儿媳脸色,舒坦得很,只是时常想念你们姑侄两
个。」说到这里,陈妈猛地省起,问:「大小姐没和你一同回来?」
我哽住,顿一顿,道:「姑姑一年前过世。」
陈妈呆住,不一会儿,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都是那姓左的不好,当年我就劝你姑姑别嫁他,就是不听,如今倒好,我连一面都见不着。」
我亦难过,不知怎样劝慰,倒是宝宝左一声「陈妈不哭」,右一声「眼睛会肿」,止住陈妈泪水。
「姑姑这几年很好,去时心中安宁,并无怨憎。」
陈妈沉默半响,叹一口气,将水晶虾饺端来夹给我和宝宝,道:「走得安稳便好。」
我知她和姑姑感情甚好,怕她伤心,忙转移话题。
「既是儿子家中很好,怎么又出来工作?」
「还不是为你。」陈妈一瞪眼,「姓华的前些时日找到我,要我回来工作,让我骂出门去,谁知他不肯死心,三番两
次找我,说你近日回来,要我服侍,我只不信。直到昨晚,他派人拿你和宝宝的照片过来,说你已经到家,我这才赶
来,到这儿时你已休息,不及看你一面,倒是来得及为你做早饭。」
我眼中雾蒙蒙的,眨一眨,才又看清,却不知怎地,鼻子总是发酸。
昨日回来,虽是旧时景物,我却只当客居,无甚感喟;今日见了旧人,才知香港毕竟不同他地,这里生养我,纵然易
主,此时此别亦觉回家。
边吃边谈间,走廊外已听得到人声,想是佣人开始工作,声音嘈杂,但与我们无关,只管在这方小天地中欢声笑谈。
我正说起宝宝的成长趣事,管家一头扎进厨房,面色微带惊惶,见是我们三人,一怔,叫一声「邵先生在这里」,又
急急退出去。不一会儿,华定思现身厨房。
「我一早去找你,卧室里不见你们两个,四处找,原来是在这里。」华定思拉张椅子坐我身边,拿副碗筷,去夹虾饺
,「好久没吃陈妈做的虾饺,上次品尝还是你拿来给我做午餐。」
不凑巧,盘中只剩下一粒,宝宝也正伸手,见状缩回来。我立时一怒,敢和我儿子抢东西吃,伸筷去夺,还未出手,
只见陈妈一双筷子过去,半途载下,将这仅余的一粒虾饺送入宝宝碗中。
宝宝乖乖道:「谢谢陈妈!」又看向华定思,「谢谢叔叔!」
华定思倒也不恼,只看着我们笑。
阵妈道:「说好我回来做工,只伺候然少爷父子两个,其余人一概不管。」
她侍候邵家三代,自有三朝元老的威风,闲杂人等一概不放在眼中,态度嚣张,堪若女皇。
难为华定思真好涵养,一径赔笑称是,看得我目瞪口呆。
陈妈将她的新主雇教训一通,若训儿孙,唠叨够了,指一指粥锅,「饺子没有,还有些剩粥。」
我看到这里都觉陈妈有些过分,谁知华定思竟不以为忤,自去盛了一碗来喝,不绝称赞,「陈妈的鱼片粥也是一绝,
光闻味道,就知您手艺一顶一的好。」
宝宝很是喜欢陈妈,用过早餐,由陈妈领着四处玩耍。
我与华定思转移到书房坐下。
「昨晚睡得可好?」华定思问。
「只要无人骚扰,我睡眠质量向甚佳。」
华定思讪讪的,「我一时冲动,令你不快。」
我只冷笑。
「我一直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何等快乐,可否给我机会,恢复以前的相处模式?」
我望向窗外,看园中景色,耳边话语只作听不到。
沉默半响,华定思终于不再浪费时间在重续旧情上。
「明天上午召开董事会,讨论研究室投资事宜,需你出席。」
既是正事,我且听听,于是做出配合姿态。
「你无需准备什么,只要坐在那里便可,我会向各董事说明。」
我「嗯」一声,示意知道。
谈判完毕,我随华定思往研究室一游。
研究室里核心成员无甚变化,仍是我当年招募的那几人,见我回来,很是欢呼一番,将我情绪也调动起来。
翻着这几年的研究资料,我已知症结所在。华定思请来的那位金森博士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几年工作确有进展,
若只做科学研究,这项成绩倒也不俗,只可惜,华定思一介商贾最重得利,给他诺贝尔奖不如许他钱财万贯。
整个研究中细胞培养的成功率乃是关键,若只为科研,一百个细胞中存活十三个已算高产,只是照此产出制造的药物
不知何等天价,能有几人用得起?若想进入工厂批量制造,必得将细胞存活率提升至百分之五十,才好有钱可赚。
此项研究已到一定程度,只需我再添柴加上一把火,便可水到渠成。依我这几年积累的经验,绝非难事。
华定思熟知我面色,知我心中有数,亦喜动颜色,待我看完资料,载我回家。
在外工作一整天,不知宝宝怎样,是否适应新环境,我一路牵挂。待抵家,未及找他,已见他在门厅等候,见了我,
高高兴兴的扑上来。
「爹地,陈妈说晚上做八宝饭。」又急急的拽我胳膊,「爹地,管家伯伯叫人来装潢卧室给我,在你房间对面,墙壁
上画了米老鼠,还有一架小秋千,可我更想要张书桌。」
「原来宝宝喜欢读书,我这就叫人送来,要那种米黄颜色,小巧一些的桌子好不好?顺便再买些故事书。」
华定思听见,立刻扮演圣诞老人,有求必应。
宝宝更加开心,欢呼一声,「谢谢叔叔。」旋即拉我去看他的新卧房。
这间卧房以前是我的书房,经过一番修饰,现在墙壁上贴满苹果绿的壁纸,色调十分活泼,各种卡通造型的玩具散落
四处,连小床上的被单都印着维尼熊,难怪小孩子喜欢。
华定思吩咐管家遣人送书桌来,便亦步亦趋跟在宝宝身后,卖力讨好。
「宝宝喜欢这房间吗?」
「喜欢!」
「那今晚可要睡在这里,还是同爹地一起?」
「我睡这里。」
宝宝不知我俩恩怨,不似他老爹那般排斥华定思,这点令华定思十分高兴,抑或更令他高兴的是我今晚注定落单。
「除非你允许,我不会再有骚扰的举动,你可以放心睡个好觉。」
趁宝宝兴高采烈查看他的玩具,华定思附在我耳边道,呼出的热气吹进耳朵,我一惊,错开身子,扭脸间觉颊上温热
一触,已被他占了便宜去。
这等小动作接连不断,我已气不过来,当晚在枕头下放只铜制烟灰缸,若华定思言而无信,自有苦头等他。然候至半
夜,不见人来,我撑不住,渐渐睡去。
翌晨醒来,知华定思确未来过,一时间颇为意外,我不信他当真就此改过,发一通愣,起来着衣。
早饭是厨师按陈妈指点所制,一切口味均按我喜好,倒是分量多上一些,足够三人享用,毕竟他拿着华府薪水,岂敢
如陈妈那般不识好歹。
我与华定思衣冠整齐,坐下用饭,宝宝见了知道我们要去工作,问我:「爹地,今日下班能早些回来吗?我想出去玩
。」
未待我答应,华定思已提议道:「不如让宝宝同行,董事会讨论只需半天,我们随后可以前往海洋公园,在那里用过
午饭,然后看海豚表演。」
宝宝极喜这个建议,笑得灿烂。这行程安排得甚合我意,只除了华定思擅自加入我们之中,但我不愿在孩子面前与他
争执,唯恐坏了宝宝情绪,遂只好默许。
昔日的邵氏大厦变为华氏机构,里面人员虽有变化,但绝大部分的中坚力量仍旧留下工作,可见华定思给的薪酬不错
。
我走在里面,不时撞见一、两名旧识,见是我,面色尴尬,又见华定思小心翼翼陪在我左右,不知这其中有什么隐由
,惊疑不定间,连招呼都不会打。
我暗笑,这等豪门恩怨,谅你们也猜测不出,然笑过之后,徒留酸楚。
华定思招他的特别助理过来,将宝宝托付。这位助理是四十余岁中年女性,已结婚生子,极有育儿经验,立刻喜欢上
宝宝,欣然受命,带他去玩耍。
华定思安排妥当,携我到会议室坐下。
落坐不久,各董事及主要部门经理鱼贯而入。除却四、五名经理我未曾见过,余下众人皆与邵家有旧,于我并不陌生
,见我现身在此,已知华定思动了手脚,其中颇有几人知道我俩过往传闻,恐怕已在肚中计较,猜不透眼下局面,但
均端起笑脸,施展八面玲珑手段,与我寒暄,场面做到十足,个个似修道千年的老妖狐。
最后进来的是名女子,剑眉星目,一身白色套装挡不住逼人英姿,见了我,先一愣,继而大吼:「邵悠然,你死到哪
里去了?」
我亦愣住,不敢相信会在此地重逢。
「麦瑞馨,你不是去环游世界,怎么也在这里?」
愣过之后,二人相拥在一起,毫不顾忌旁人侧目。
直到一人低唤,「麦经理,麦经理……」想是麦氏臣子提醒主子仪态,这才令我俩分开。
我打量她,那双长腿常年裹在牛仔裤里不见天日,这时显露出来,修长健美招人目光,不由怪叫,「泰山女也学会穿
裙子,好恐怖!」
麦瑞馨狰狞一笑,「何止学会穿裙子,连高跟鞋也习惯了,要不要看一看?」
说罢伸出右脚,向我脚背狠狠踩下,十公分高的尖细鞋跟极具攻击性,我立时一声痛叫,仰身向后倒下。
这女人出手向来狠毒,还记得小时候我喂她的松鼠吃泻药,被她拿块砖头追得满街跑,如今长大,以为有所收敛,谁
知竟数十年不变。
我正担心要摔得惨重,身子已被抱住,华定思扶住我肩膀,面沉如水。
「会议马上开始,麦小姐不妨稍后再和悠然叙旧。」随即抓我到他身边坐下。
众人面面相觑间纷纷入座,麦瑞馨望天一声冷笑,将我右边一位经理赶走,不顾华定思铁青面色,稳稳坐下。
会议进入正题,华定思说明我将出任研究室负责人,各董事先前均已提出撤资,这时不得不重做打算,一时议论纷纷
,各自提出疑问。
麦家两名臣子也偷眼望向女王,指望凭她从我口中套出些许内情。
麦家以进出口药物起家,现下势大,又进军药厂,欧美中印皆有其名下制药企业,因与邵家累世交好,五年前资助一
号研究室,然拖延至今不见效益,自然心焦。这麦瑞馨与我自小相交,情谊非同一般,她若问我,自当如实相告。不
过麦家臣子怕要失望,他家主子志不在从商,虽然从落坐起便同我窃窃私语,但话题始终绕在其他方面上。
第四章
「你这缩头乌龟躲到哪片沙滩里去?好歹晓得摇一下尾巴,害我四处找不到。」
麦瑞馨一条毒舌从不给人留情面,真不知麦伯父如何放心让她与人周旋。我腹诽完毕,又觉幸运,唯如此挚友,才会
在朋友落魄遭难之时牵怀挂念。
「我一直在麻省的医学研究中心做试验。倒是你,」我好奇看她,「不是说要游遍五大洲、四大洋,誓与野狼、羚羊
共存亡,怎么又游回香港,在这里做什么?保护蟑螂?」
麦瑞馨与我同年从哈佛毕业,我回港创业,她则随『国家地理频道』四处奔走,只偶尔才回港度假。每次回来必找我
共饮,描绘旅行感受,屡屡撺掇我同她出游。这群朋友中,华定思最不喜她,唯恐她拐带我离家。
瑞馨长叹一记,「老头子前年生场大病,从此退休,我们家两个兄弟均是阿斗,没办法,只得招我回家。」
我陪她做黯然状,以示同情。
「姓华的混蛋不是害你倾家荡产,怎么你们又走到一起?」瑞馨低声询问,讲到中途,似悟出什么,警醒看我,「你
可是有什么难处,遭他胁迫?」
死党便是这点不好,一有什么不妥之处立即被识破,藏都藏不得。我手心直冒冷汗,不知如何搪塞。
瑞馨性格泼辣,虽比我小一岁,却从来是她罩我,若被她知晓华定思以孩子威胁,必定怒火中烧,当场脱下高跟鞋去
敲他脑袋。我纵然窝囊,到底是个男人,岂能让女人为我出头讨还公道。况且我与华定思纠葛见不得光,再拖瑞馨下
水,三人混战,被有心人宣扬出去,必定坏了麦家颜面。
华定思与瑞馨分坐我两边,我偷瞄一眼那混蛋,他正听取各方意见,然不时望我,监视此处动静。
我收回目光,对瑞馨唯唯诺诺,「我需拿回邵家祖宅,其中细节需那混蛋协肋,暂时虚与委蛇。」
掐头去尾,这番解释也不算说谎。
瑞馨眯起眼睛,还待再问,只听麦家臣子连声唤她,「麦经理,您意下如何?」
这女人精神都放在与我聊天上,哪里知道人家问她什么,愕然反问:「你说什么?」
我清清楚楚看到那位助理头上绽出青筋,不禁十二万分同情,麦家这份薪水真不好拿。
「一号研究室需继续投资,金额巨大,请您定夺。」
助理将方才讨论事项重述一遍,以期主子发挥应有作用。这话声不高不低,恰好众人都能听清,一时纷纷看过来,想
听麦家女主高见。
瑞馨不屑去看相关资料,一把揪住我衣领,「小悠悠,这研究到底能不能赚钱,给个实话。」
「一年内必有结果,即便不能进入药厂生产,亦可将现有技术转让,可保本钱无虞。当然,若能成功,获利巨大,我
亦能从中分一杯羹。」我举手投降,恳切望她,「我必为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请相信我,咱们从来坐在一条船上。
」
会议历时两小时便告结束,各董事看到期望,华定思再获投资,皆大欢喜,麦瑞馨与我功不可没。
散会后,瑞馨打发两位助理回去,拖着我向外走。
「来来来,我们去痛饮一杯。」
「恐怕不行,我今日下午另有安排。」
麦瑞馨柳眉倒竖,「邵悠然,你好不给面子,什么事比和我喝酒重要?」
恰在这时那位女助理牵着宝宝走过来,我道谢过后抱起宝宝,道:「我答应下午陪儿子看海豚表演,喝酒的话不妨另
找时间。」
瑞馨惊讶地瞪圆双眼,嘴巴张得可以塞进鸡蛋。
我指着她道:「宝宝,这位麦瑞馨阿姨是爹地的好友,你要叫瑞姨。」
宝宝立刻打招呼,「瑞姨好。」
瑞馨回过神来,一迭声叫,「天啊!你什么时候生了儿子?好可爱,好懂礼貌!」说着向我伸出手来,「给我抱、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