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朕赏赐了苏妃不少绫罗绸缎、珍奇异宝。」还没反应?
「嗯。」
「你一点话也没要跟朕说?很好,终於有点妾妃的自觉了。」最後一击。
只见墨北心饱意足,愉快的嗝了几声,慢条斯理说道:「其实我也懂,到底还是女人好,身体柔软,体味清香,搂在怀里确实舒服,那苏妃我也在宴上见过,若有机会琴瑟和鸣一番,实乃人间乐事。」他心生向往模样,怒红黑擎的眼。
「你是朕的妻,还敢想别的女人!」他咬牙切齿,瞄见小鬼好像又蠢蠢欲动,连忙压抑住过高的音量。
「我说过,我已经不是韩御妻了,是你硬要我回来的,是你强迫我回来的,是你威胁我回来的,自我跟著澄远踏出桂木院的那刻,自我削发还情的那瞬,我已经不是你可怜的男妻了。不要这麽一厢情愿,你喜欢女人,我当然也喜欢,若没遇上你这个煞星,我早就儿孙满堂了。」收起碗筷,墨北抱回孩子,拿出另一个未成型木头,就著烛光继续雕刻。
黑擎,气炸也。
19
他发怒,心头又泛酸,如果墨北口是心非,那他得意还来不及,偏偏自己百分百清楚的知道,墨北是说真的,看他抱著孩子的温暖模样,不正是一家之主的姿态。
黑擎从来哪件事不是无往不利,偏偏栽在墨北这个坑里,让他失了分寸风度。
「如果朕…要你做回韩御妻呢?」他涩然问道,冷硬之音里有一丝自己也没发觉的祈求。
「我拒绝。」墨北很乾脆地断了他妄想,他已当错爱一场,一甩头就永远无悔,不愿再回味那种悲哀。
「为什麽?以前既肯嫁与朕为妻,为何现在不行!朕可以待你比过往更好。」黑擎自信可以开出承诺,想收回墨北之心企图十分明显。
「多好?怎麽好?好多久?」一连三个回问,浓浓嘲弄,墨北止住刻刀,抬头,无怨无恨,一脸坦然,轻缓说道:「一个男人,为何肯被另一个男人当作女人对待?凤銮霞帔、花轿白马,过火进门,对男子之身而言,是什麽感觉你懂吗?自古男尊女卑,妻以夫为天乃自所当然之伦常纲理,而世人又犹鄙男妻男妾,视之比女妻女妾更为低贱,黑擎,你当初不顾一切打破男仅作妾的常规硬是娶我为妻,我内心确实有所感动,但…」墨北顿了顿,看著黑擎阴晴不定的脸庞,一叹。
「自我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把我当男人看,我是妻,我是男妻,理当比以夫为尊更以夫为尊,我听你的,你娇宠我,夫要三妻四妾、左右逢源,哪里需要由妻妾同意允许。」墨北摇头,他起身看了一下室内,不甚确定的打开其中一个破旧柜子,柜里层层叠叠摆得都是女饰,一阵翻找,终於看见那根被破弃的朴素银钗,上头斑驳。
「这是新婚之夜,我俩的情定之物,男子束发带冠,最多只需绑带,你却赠了女子用的发钗给我,黑擎,你只把我当附属品,就跟妻附属於夫一样,更甚者,你或许认为反正我是男人,休离也能自谋生路,实则比女妻更为下贱。」他将银钗置於黑擎眼前,冷然说道。「还给你,我不要了。若非有情有爱,谁愿意委屈到如斯地步,当初我给你一片真心,你不当一回事,戏谑轻浮,自以为风流倜傥,我困了十年,终於大彻大悟,你要我回来作韩御妻是什麽意思,再任你主宰糟蹋一回麽!」一错犯二次?作梦!
「这後宫多的是女人,谨守本分,卑微的一年只奢求你那麽一次驾临,早说了你去找她们,不要再妄想你要不起的东西。」他韩墨北没有黑擎也能活的快乐,当年一份痴恋绊住了他的脚步,让他明明有本领却离不开桂木院,如今就算层层金丝枷锁,也再束缚不住他自由的心。
黑擎无语,面对指控一句也没法据以力争,他曾经拥有墨北的情,如今失去了,那时他纵使不闻不问,也有一个心甘情愿的韩墨北待著,此刻却非逮用强暴胁迫的手段才能关住他的人,还改变不了他漠视自己的心。
「原来朕现在这麽惹你厌。」扯扯唇角,不论是帝王气焰还是男人威风通通都施展不开来,黑擎持起那根银钗,他早就忘了它的存在,陈旧剥落的银屑中暴露了本质,其实只是铁针,踱上了银漆,佯装光鲜亮丽,但里头都已锈蚀。
「你去苏妃那好,去哪个嫔妃那都好,你喜欢享受众星拱月的快乐,去,没人管你,我也不想、不愿、更没必要过问什麽,只是拜托别把我卷进你的游戏里头,我只喜欢单纯的生活。」发现小朵头点著点著快睡著了,墨北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到床上,小手扯著自己衣角不放,极没有安全感,墨北只好跟著躺下,拍著她背,哄著她睡。
「朕嫉妒这个小鬼…」凝视墨北温柔的模样,黑擎破天荒喃喃念道,何时堂堂黑皇也跟人吃醋,今晚很多事都不对了。
夜深,黑擎本想回卧龙宫算了,他既拿他没辄,也不舍一刀断情,可惦著不甘心,要忽视冷落又真的没办法,挣挣扎扎地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出局,黑擎一个烦乱激动,未经深思即陡然提气一喝:「朕今晚要睡这!」接著霸道的挤上床,眼睛一闭,装作就睡了。
这张小破床单人睡刚刚好,塞两人就嫌挤,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个小女孩,墨北被迫往里缩,背蹭著墙壁,黑擎袍子也没脱,一身正装就像山一样档在床外沿,杵著不走,也不准墨北离床,十足无赖,哪有那个黑皇样子。
「这个死薄幸郎…」墨北在心里咒骂,什麽时候这个求他老大留一宿难如登天的黑皇这麽乾脆就赖下了,墨北哼哼低笑,笑他怕被赶走又强撑理直气壮,以前怎麽都不知道黑擎这麽呆。
20
三人躺过一时辰,小朵已深眠,小身体挤在两个大男人中间不舒服,扭来扭去的攀住黑擎结实的上臂,还手脚并用,半压了去,墨北虽放缓吐气,但没睡,耳际是黑擎规律的呼吸声,非常标准的频率,无懈可击,如果墨北没有听过另一种版本的话,定会放心以为他已深沈。
叹,有一个人在你卧榻整夜保持警戒力的感觉实在微妙,墨北乾脆起身,小心翼翼的攀过一大一小的身躯下床,回头拉起那条可怜的短小方被,轻柔地给小朵掖好,顺道给装睡的呆男人也带上,他两人黏这麽紧,棉被难不成还可拆成两半,墨北敏锐的知觉到指尖碰触男人的瞬息,对方刹时高涨的戒心与蓄势待发的紧绷。
真是只防卫心重的豹子!墨北乾脆著手解去他的一丝不苟的领结,松开金边宽黑腰带,把外袍脱下来,接著去卸他的金冠,帝王之相就在咫尺之近,墨北发现就算在休息时,他的眉峰看来还是那麽凌厉,一点都不和善。
想起自己那个好友,过去盘腿入定而睡,连躺都不肯躺,一有风吹草动,好立刻拔身相应,黑擎竟也如出一辙,想必过往也有番背景。思及至交,墨北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伸手滑入黑擎颊侧,拇指置於耳後,四指按住颈背穴位,轻轻揉捏,此举确实有助於舒缓情绪,但掌心所涵盖的可都是人体要害,虽墨北半废,无法使劲,黑擎又哪能真不介怀,他表面假象浅眠,实则浑身战栗,毛发直竖。
「你这人可恨归可恨,我还没想过要杀你,况且你欠我这麽多,就算把命陪给我也是理所当然。」轻声自语,就是在说给黑擎听,墨北右手继续指按,左手往他额上一拍,好似暗示他乖点,不要乱想。
重逢後,思绪纷杂,抗拒与闪避,墨北真没好好看过黑擎,如今丝弦俱寂,意心沈淀,方有閒情一窥。
穿云眉高扬跋扈,下镶一对深邃莫测桃花眼,时而狠锐,时而戏谑,放荡中霸道,不羁中风流,玩乐起来像见多识广的多情骚人,正经起来却又是冷酷残暴的无情帝王,然而十多年过去了,邪肆俊魅的脸庞还是一如当年勾引无数女人无怨无悔为他心碎。
「我这辈子碰过最大的风浪就是你,让我翻了船,丢了心,载浮载沈多少年,而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是交了一个好友,不畏风雨,来将我捞救。你诡谲多变,捉摸不定,刚好是讨海人最讨厌的类型。」墨北念著念著,瞄见黑擎左耳别著一只金银混铸耳扣,不禁撇嘴,自己双耳上还留有犹未闭合的孔洞──过去愚蠢的证明,他自己就晓得用耳扣,哼。
「你说要派名医良药给衍,有做到没做到,紫朵莲真的不给?万一衍死了……唉…还有别送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你以为叫人抬到院外放著不宣,我就会收了麽,我不要,你没把我征服成功,也不必可怜到学纨裤子弟赠东赠西,还是你把我当笨蛋,收了几匹缎子,就会欢天喜地的投怀送抱?」捏到手酸,讲到口乾,死薄幸的还不睡,墨北不做无谓努力,撤手。
「收敛一点,纵欲过度,眼角都冒皱纹了,不到四十却看来已逾不惑,秋儿几次同我玩笑说你脸老的快可以长我一辈了。」噗,讲到这个,墨北拿起铜镜自照,那影像跟十七、八岁的自己一样,话说他记得爹爹好像也是同个体质,五十岁多人还跟二十少年一样,娘常常抱怨,若是出了远门,陌生人一见他俩手挽著手,无不直起大拇指称赞:『大娘好福气,儿子陪著出游啊。』气得娘一阵青白,爹赶紧购些胭脂水粉赔小心。
其实娘略小爹三岁,天生丽质,温婉贤淑,就算不施脂粉,村里也没一个妇女比娘漂亮,可一跟爹站一起,就引人误会,爹的脸也是娃娃似的稚气,怎麽在大海上晒来晒去,就是晒不出成熟风韵,但他是很伟大的爹,有著无比勇气,舍己救人,一直是墨北心中的骄傲。
就著烛光,一刀一划刻出他的思念,男娃娃是爹,女娃娃是娘,过几日就是爹娘忌日,他回不去,只在这里遥奠。
床上黑擎微微睁眼,瞧进墨北专注的神情,想想,双目轻阖,真的睡去。
隔日。
「皇上,该上朝了。」门外李祖提醒说道。
黑擎一震,甫醒就觉胸口闷重,双手迅雷正想排除威胁,清脆笑声止住了他的掌风,原来是小鬼。
黑朵早睡早起,发现凶恶的大魔王躺在身边,从害怕到试探,从试探到大胆,最後玩到坐在皇帝身上跳,不亦乐乎。
他竟然睡得这麽熟…黑擎皱眉,拉开把口水擦在他衣上的小鬼,内室无人,他快速著装,走前瞥见铜镜,不由自主的趋前一照。「皱纹?」看不出来,似有若无…
「呿,朕在干什麽。」自嘲,命太监把小鬼送回慈佑园,黑擎匆匆离去。
21
桂木院并不特别,在西苑三宫六殿十六院中,虽是正式阁殿,却是最偏僻的一个,黑擎登基之时,八王府内的所有妻眷要通通移往後宫,其安置编排都交内侍太监处理,韩墨北是男妻,又已遭黑擎冷落多年,自然就分到了这麽个远离中宫的地方。
从卧龙宫来此,快步也要花上半个时辰,黑擎却不由自主的再度日日报到,人家都摆明不屑你黑皇了,为何还要前来,黑擎也不甚明白,只晓得在墨北身旁的感觉十分独特,就算不被搭理,坐在一旁静静的看著也能油然而生一股安宁,异样愫苗悄悄滋长,他心慌慌,却如吸食罂粟般深陷泥沼,另一方面又为墨北顽固的拒绝感到焦躁。
「皇上。」黑离单膝著地,拱手抱拳为礼。
觉武场上,黑擎仅著绑腿武裤,上身赤裸,黑发编成长辫甩在脑後,熟练的操弄软枪,刺、挑、收,基本中的基本,任一个初学枪法的娃儿都会,但要连续二个时辰,速度、劲道与准度皆越加凌厉,就需功夫了。
「来陪朕练练。」他回身长枪一扫,精确的勾出黑离腰间长剑,抛於空中。
「臣遵旨。」适才那招,只要稍有差池就不能成,短一寸,触不了剑,多一寸,可就要见血,黑离一动未动,动颤皆无,他越身接下长剑,便与皇王缠斗起来。
黑离身为精锐禁军黑卫队之长,武艺自然不在话下,全玄武国纵然高手如云,隐者如山,想在黑离手下讨便宜者,也数不上几人,但与黑擎过了三百招,却日趋劣势,凉汗涔涔,非要凝精会神,生死相搏,才勉强持个你来我往。
黑擎年少时,诸皇子被叫到觉武场习武,除拳脚之外,尚要求熟悉一项兵刃,多数皇子皆选刀剑为器,独独黑擎提枪在手,师父私下问为何选枪?他答曰:『枪为诸器之王,以诸器遇枪立败也。皇者选王器,相得益彰。』师父大惊,未料八皇子小小年纪竟有此等心思,又观长他六岁的太子盲从选剑,自以为技高一筹,双剑花俏,师父即断言将来能掌大壁江山者,非八子莫属。
此语未来果然应验。又说枪法分作六品,一品神化、二品通微、三品精熟、四品守法、五品偏长、六品力斗为最低,授黑皇枪法的师父只待三年,即弃枪求去,临行口中喃喃念道:「奇才,奇才,老夫再教下去,可就误人子弟了。」十岁之初,黑擎已临二品,如今枪法使得更为精妙,虽黑离不能招架。
「臣甘拜下风。」长剑脱手,金枪抵喉,黑离心服口服。
「行著不可有势,势乃死法,存於胸中,则心不灵变。离,你的老毛病还没根除。」黑擎半责半笑,挥枪一仍,枪身稳稳落入架上,铿锵低响,足见有多沈。
「臣惭愧。」黑离饱览万国兵谱,通晓各家之长,不论哪门哪派,应对游刃有馀,也因如此,划地自限,在面对黑擎这种心中根本无招无式的武者时,反而更为吃力失常。
「我无所能,因敌成体,如水生波,如火作焰。说了几次,你还不能领悟。朕真该缉拿吴沂,将他五马分尸,居然命你熟记兵谱,哼。」诸皇子各有各的师父,黑离是跟著禁卫军的教头练,互不干扰,待他发现吴沂的蠢命令後,犹时已晚,那千家万家的死东西已被黑离牢牢记在脑里,生根似的。
「臣自当自勉自力,不负皇恩。」他亦忧自己心技不足,万一出现个刺客也达神化境界,他护不周全黑皇,如何是好!?思及此,未值勤的时间,他奋起操练,夜以继日,可惜…幼时筑下的壁障既高且厚,难以突破。
「死脑筋,你伤势未愈,多休几日吧。」黑擎以大巾覆身,精壮的腹肌与微隆的宽背显示其极为阳刚的男子身躯,红铜色的肌肤泛著一层健康亮泽,若有嫔妃在场,肯定藉著拭汗之机,拨撩一番。
「谢皇上关心,臣伤已无大碍。」什麽事都瞒不过黑皇的眼,背部确实还会偶而抽疼。
「那班人盯紧点,近期应有行动,朕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你懂吗?」赶尽要杀绝、斩草要除根,对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
「臣明白。皇上要去桂木院?」西苑最近风波不断,只因半年来黑皇除迷楼少次,苏妃二旬外,几乎都去韩御妻那,连以往一个月至少一次的德妃望穿秋水也盼不来黑皇,郑右相心疼女儿,私下央求的让他来探黑皇心意。
「嗯,沐浴後去。」不知今晚墨墨会做什麽。黑皇自己都没发现,他现在的样子有多痴傻。
「臣护送皇上。」不必多问,黑皇认真了。黑离低头,宽慰一笑,衷心祈求有情人终成眷属。
22
对黑擎来说,净身梳洗後才造访,似乎已为习惯,朦朦胧胧或是一种尊重,或许只是不想清冽空气沾染上俗媚的脂粉味,坏了心情。
後院新搭了棚子,砌起炉灶,墨北、昔秋及又偷跑来的小朵三人坐在草席上,摘菜揉面准备晚餐,有说有笑、家常閒话──就像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