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桃,植在屋子门口。丹慕生爱菊,种在院子入口。然而眼下开在盛季的只有夜欢与黄栀。
我们并肩往院子中间走,我瞧着繁花玉树,青枝曼蕊,忍不住道:“等到菊花开的时候我陪你来赏菊罢。”
丹慕生笑道:“便是秋菊也要九月朔才开,那时我们已回天庭了。”
我一怔,轻笑了两声:“是啊,我竟忘了。回了天庭之后你可还愿意陪我下凡来赏菊观桃?”
丹慕生停下步子望着我,顿了片刻颌首道:“好。”
我心情大好,进了两步走至一棵夜欢树下,花开极盛将枝条压低了,我抬手便撷下一枝花叶:“慕生,你瞧这花
可像面扇子?”
丹慕生颌首,从我手上接过花叶轻轻摊在掌心里:“以前只听过夜欢的名字,今日头一回见着,果真是好看。”
我道:“夜欢在凡间还有个名字,叫做合欢。你瞧它的叶子如今是展着的,待到花谢了,叶子也就阖上了。合欢
树之叶随其花晨展暮合,这大约就是它得名的缘由了。”
丹慕生点头不语。
我在心里组织了一番,想说若慕生是合欢之花,我便愿作合欢之叶,又觉着着实有些肉麻,不知该如何表述。
我正欲开口,只见丹慕生的脸色突然沉了,我亦是眉头一皱——好重的妖气!我们对望一眼,同时闪入一棵较粗
的树后,我站在他前头,两人凑得极近,他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耳后,一阵燥热。
“又到夜欢的花季了。美则美矣,只可惜花期太短,总是看不够。”不远处有人说话,声音温润而虚弱。
“短又如何,好歹总是开过了。我早就说过,此生此世……无论几生几世,你若是夜欢花,我便是合欢叶。”这
个声音我们一个时辰前方才听过。我不免痛心疾首:老子竟与一条蛇想到一块去了。
我寻了个隐蔽的角度偷看那边,只见秦寿推着个木质轮椅走近了,停在一棵夜欢树下头。椅上坐的人眉目清秀,
五官透着一股柔和之气,只是面色惨白若纸。想来这就是楚笙小侯爷了。
楚笙轻笑:“你又说这些生死轮回的事了。若真是有什么前生今世的,依那些玄幻小说里写的,我们也不是什么
花叶,想来前一世我们都该是神仙才是。”
秦寿不屑的皱了皱眉头,对“神仙”一词煞是瞧不上眼:“依你说,我们该是什么神仙?”
楚笙微微眯眼,答的煞有介事:“我应该就是那元始天尊门下二郎神杨戬下凡转世。”
秦寿冷哼:“那三只眼的怪物有什么好的。”顿了顿,继续道,“那我呢?”
楚笙苍白的脸上做出认真的神情:“依你我的关系,你自然该是哮天犬投胎托凡。”
秦寿一张俏脸上神情变了三变,我捂着嘴不笑出声来,丹慕生的身子动了动,显然也憋着笑。
秦寿突然凤目一瞪,脱口而出:“有仙气。”
我一愣,身后人亦是一僵。
楚笙耸肩:“你真当我是杨戬了么。”
秦寿的面皮僵了僵,又柔和了些,附身道:“花也赏了,你今日出来的久了,莫要累着了。我推你回去歇息吧。
”
楚笙一滞,笑意随即敛了,阖上双目,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好,你推我回房吧。”
秦寿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若是喜欢赏花,我日日陪你来看便是,你……”
楚笙打断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好了,我的确有些困乏了,回去罢。”
眼看二人走远了,我转过身子对着丹慕生,他来不及退后,脸颊教我的鼻尖轻轻擦过。
我忙退开一步,面皮燥红,丹慕生神色微动,站着未移。
“那蛇妖方才莫不是发现我们了罢?老君给的药莫非失灵了?”我问道。
丹慕生蹙眉想了想,也煞是不解:“寻一处先躲起来,我看那秦寿像是要再过来的样子,等他来了,看他做什么
。”
今日我们着的都是墨绿的袍子,恰好上头枝叶茂密,藏匿一两人应该不成问题,若是被发现了,也好说是觊觎繁
花便想摘一两朵,顶多被当做不懂规矩责骂几句。
我们方躲定,秦寿便急急杀了回来,从我们藏身的树下闪过并未稍作停顿。又行了几步,停在一棵树下,顿了一
阵,躬身提起一个窝在树下的人。
我大惊,身子一颤枝叶沙沙作响,底下两人倒并未留意,只当是有风吹过。
白墨睡眼惺忪的揉揉眼睛,眯着眼瞧了一会方才认出眼前人是秦寿,惊诧道:“秦公子。”
秦寿冷哼:“你躲在此处做什么?”
白墨一愣,挠了挠头发:“睡,睡觉。”
秦寿松开了提他衣襟的手,环胸站直了。秦寿比白墨高出一尺,居高临下的看着:“说罢,东华和玉帝,是哪个
老头派你来的?”
白墨又是一怔,今日秦寿同他说的每句话都叫他有些莫名:“玉帝我听说过,东华是谁?”
秦寿挑眉:“别装了。你身上仙气极淡,可是特意遮掩过了?只可惜还是叫我觉察到了。”说罢又弯下身子,在
白墨身上嗅了嗅,惊得白墨跳开一步,面色微红,有些恼羞:“你,你做什么!”
秦寿的语气十分轻蔑:“狼的气息……你是东华养的仙宠?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莫非是那老头新收的?哼,怎
么派了只狼崽下来,当这样我便没有戒心了么!”
白墨瞠目结舌:“你,你说什么,什么仙气,仙宠的,老子是狼王!你才是崽子呢!!”
秦寿微微蹙眉,虚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白墨,从他神色从瞧不出破绽,嗤笑了一声:“罢了,管你是来做什么
的,凭你也做不成什么。只要你离楚笙远一些,我便放任你去罢。若是你敢打他的主意,莫要怨我将你挫骨扬灰
!”
白墨插腰,踮起脚尖妄图从高度上补回气势:“谁要打你那头畜生的主意!老子的狼族随便拉两头崽子出来那都
是风华绝代!老子就是再没品,也不跟禽兽抢畜生!”
秦寿也不恼,居高临下的将白墨从头至脚扫了一遍:“噢?那狼族出了你还真是个意外。罢了,我不同小孩子斗
气,你记得离楚笙远些就是。”
白墨气绝,“你你你”了一阵说不出话来,秦寿妖娆一笑,转身一甩袍子潇洒地走了,只留下白墨在原地跳脚:
“啊!你几天没洗袍子了!这么多灰还抖!咳……”
待到秦寿走远了,我与丹慕生从树下下来走到白墨面前,他又是一惊:“棺材精!还有大仙,你们怎么在此处。
”
丹慕生笑得云淡风轻:“叫我慕生就好。此话我还要问你,你为何会到楚府来?”
白墨赧然搔首:“我,我一直呆在那个山头里,你们走后我又等了好几年都没有人再来过……我一个人好生无聊
,便跑到人多的地方想去见见世面……不知为何我总也长不大,每个地方都呆不久,别人都老了我还是这副模样
,渐渐便有人看出我是妖精,大家都不同我玩了……我换了好多地方,前几日走到一处,恰巧看到许多人在排队
,说是领了牌子有架可打,打赢了就有好处,我就……”
我笑着捏了捏他盘的齐整的发髻,这回下手很轻:“你倒聪明,梳了个童子髻将耳朵藏在里面。只是过了这么多
年,你的法术竟还没有进步么?连人形都化不完整。还好你眼下收不起来的是耳朵,若是拖了一条狼尾巴,你可
如何是好?”
白墨脑袋上两团盘发微微动了动,显然是里头的耳朵在作祟:“要是尾巴的话,我将它转到前头来不就行了。”
我“噗”一下笑出声来,不知怎么想到一句话也便念了出来:“官人棒子好撞钟。”
白墨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丹慕生笑着摇头:“你别逗他了,花也赏了,今日就回去吧。”
第二十章
楚笙身子不好,平日里并不出门,每日都有医师来例证,也不过是走个样子,终究查不出病源来。
楚筝死后楚笙成了独苗,楚成侯对小儿子的病症更为上心,再听不进医师镇日无关痛痒的托辞,两日内将皇上派
下来的御医骂跑了三个。
皇家医师治不好,楚成侯索性在刚撤下没多久的招聘启事处又新贴了张求医榜文,无论是巫医还是江湖郎中,凡
是能医好小侯爷者赏黄金千两,良田百顷,美姬二十人。反之,若揭了榜文而未医好小侯爷的,待小侯爷病薨之
日就是此人陪葬之时。
我问府里的小婢讨了张誊抄的榜文拿来与丹慕生,白墨一同看。
丹慕生道:“黄金前两,良田百顷,侯爷的手笔真不小。”
我颌首:“恐怕这几日上门的医师要将侯府的门槛都踏平了吧。”
白墨摇头:“未必。说不准一个人也不会有。”
丹慕生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白墨道:“我到京城里已有一阵子了,多少听了些奇闻异事。楚家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平日里有些风吹
草动的京城里即刻便有许多说法,茶余饭后都能拿来当个谈资。楚家小侯爷的病也是人人都清楚,死讯都谣传了
好几回了。京里有名的郎中、巫医全都请去看过了,连和尚与道士都请来做过好几回法事了,也没人能给出个说
法。若是有外边来的江湖术士见了榜文不知深浅兴许有可能,可是如今皇上下了封城令,京里的人没哪个愿意凭
白来给人暖棺材。”
这话说的也是,楚笙是与蛇妖处的久了被吸走的元气,寻常人自然看不出来。
丹慕生凝目想了一阵,又问白墨道:“你对楚家还知道多少?”
白墨抓耳挠腮的想了想:“唔……关于楚家的故事有好多个,只是传的玄乎了也不知道真假。有人说小侯爷生出
来的时候臂上就有条青蛇图,腰上还有个笙箫的图案,所以侯爷才给他取名为楚笙。我还听说小侯爷出生那日方
圆二十里的蛇莽都有异动,夫人产后一个时辰内侯府外头就聚了百来条各异的蛇,堵的附近的路都不通了。蛇群
倒也不伤人,只是伏在府门口,楚府的下人赶了三日才将蛇群统统驱走。还有人说小侯爷五岁的时候就制服了一
条巨蟒,京里的人都说他是蛇妖托世,后来让楚成侯听见了,花了好些力气镇压,人们也就不再将这些摆在台面
上说了,私底下还是在议论。”
我颌首,这些事至少也能真上六七成,再加上人们口耳相传的夸大也差不多了。这些好事想来也都与秦寿有关。
丹慕生继续问道:“白……墨,你可听说过楚笙生母的事情?”
白墨道:“我听说她自从生了小侯爷之后身子一直不好,病症……病症就同小侯爷现在差不多,也是虚弱的很,
侯爷请遍了名医也查不出个缘由。两年前的中秋夜里三夫人去了,侯府的人说她是病逝的,京里的人却说是侯府
中了什么诅咒,恐怕是妖精干的。呃……你们问这些做什么?死棺材精,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自然是要办正事的。小孩子家别问这么多。”
白墨又怒,小脸涨红:“你才小呢,本大王都活的久到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
我好笑的看着他怒气腾腾的样子,像个点了朱砂的包子:“记性不好就别拿来做托辞。你究竟是为什么总也长不
大?我百年前见你就是这幅模样,眼下你除了换了件袍子改了个发髻,实在同以前再寻不出一丝差别了。”
白墨抱胸冷冷道:“哼,你这百年来都将本大王的样子刻在心里?你莫不是看上本大王了罢。”
我气结,同这只狼崽果真是好话说不过三句:“待你过了尿床的年纪再来同我探讨这种高深的问题罢,眼下么…
…”我刻意昂着头居高临下的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白墨果然跳脚,丹慕生对这样幼稚的争吵无甚兴趣:“你们慢慢探讨,我先回房去了。”
我忙追上去,转头冲白墨做了个挑衅的神情,不待他反击,迅速拉着丹慕生一同回了房间。
我将门掩好在桌边坐下,丹慕生已替我斟了杯茶,将茶杯递给我,我却并不急着喝,结果杯子放在一旁:“依你
看,楚笙的病可有希望医好?”
丹慕生道:“依玉帝的说法楚笙是遭蛇妖的妖力侵蚀而有此症状,兴许让蛇妖离了他便会好转。”
我道:“我发觉好些事情都不简单。有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透……侯爷应是极喜欢原三夫人的。三夫人薨了便薨
了,又为何要将四夫人提上来顶了三夫人的位置?”
丹慕生道:“的确。许多事情都说不通,蛇妖与小侯爷的关系明明像是……玉帝却也不说所谓的孽债到底是些什
么。罢了,这些待日后有机缘了自会知道缘由,眼下应先寻个机会接近二人才是。”
我道:“小侯爷镇日呆在房里,我原以为入了侯府总有许多机会的,眼下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来了两日也
只在院子里偷偷见过他一回,说来连正式的照面都没打过,这样下去实在不行。”
丹慕生敛目静了会,再抬起脸来已舒展了表情:“先喝茶罢,若是凉了我替你加些热水,莫要喝凉茶。”
我忙举起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恰是适口的温度,待咽下之后舌尖还留有余香。楚家还真是大方,连下人都有
这等好茶可品。
我刚放下杯子,只听外头一阵喧闹,依稀听见有人喊:“侯爷与三夫人来看小侯爷了。”
第二十一章
我们快步出了屋子,不远处缓缓走来几人,打头的是一中年男子与一少妇,便是楚成侯与三夫人了。
待人走近,我们恭敬行礼,白墨慢了一些,旋即也学着我们的样子行礼:“见过侯爷、三夫人。”
楚成侯的声音十分低沉:“不必多礼。”
三夫人笑若银铃:“这便是新来的三位侍卫吧,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低眉顺目地抬头,敛着眼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面前二人。
楚成侯相貌英挺,负手立在那里自有一股王侯将相的气度,只是唇色黯淡,印堂微紫,头顶上隐隐渗出一股黑煞
之气。
三夫人傅粉施朱,眉目妖娆十分漂亮,只是年纪看着小了些,看着仅有桃李之年的样子。她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扫
过,在丹慕生脸上微作停留,扫过白墨时又是一怔,微微蹙眉。
楚笙的屋门突然打开,秦寿推着他走了出来:“侯爷,殷夫人。”
楚笙坐在轮椅上,见了楚成侯与三夫人微微颌首:“爹,殷夫人。”
众人转了视线,丹慕生的手突然触上我的,惊得我一颤,又立时镇定了下来。
他的指尖微凉,轻轻将我的手掌展平,指腹扫过之处略有瘙痒之感,微微发烫。指尖舞动,在我的掌上留下二字
,我微侧过头,他正用余光瞥我,我轻轻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