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东西统统塞到他怀里,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白墨也不推辞,手脚并用的缠到我背上,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枕着我的颈窝便睡了过去。
我故作嫌弃的推推他脑袋:“别将涎水流到我身上。”
白墨轻“唔”了一声,呼吸平稳。
我背着他走在狭长的街巷里,四周的火烛与月光打在街道上,将我们印出时长时短的影子,有时投在地上,有时
印在墙上,琢磨不定。
我轻声唤道:“白墨。”
街巷里只有我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我笑了笑,背着他平稳的继续走。
白墨的签上只有六字:愿我永不孤单。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他不悦的嘟哝了两句,下巴往我颈窝里蹭了蹭,沉沉不愿醒来。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你再不孤单。
第三十二章 花枝
第二日我睡到辰时才起,独自坐在院子里出神,一会想着昨日的情境乐呵,一会想起徐半仙的话又不禁有些忧心
。
破军星黯淡,莫非是因为那日收殷夙时受的伤?然而这几日丹慕生的境况分明在好转,除了嗜睡之外同往日已无
甚差别。
恍惚过了一上午,我照例去伙房领了两份午膳,正欲往丹慕生房里走,却见白墨舒展着筋骨走出了房间。
我笑着同他招呼:“这个时辰才睡醒?都已日上三竿了。”
白墨神清气爽的伸个懒腰:“昨夜我们什么时辰回来的?我怎么都记不得了。”
我手里提着饭盒,腾不出手来敲他脑袋:“你在路上便睡的死沉,我若是将你当宵夜吃了怕也没人知道。”
白墨挠了挠头,笑得有些羞赧:“噢……”
我道:“昨日疯玩了一整日,我回来将你扔到床上便去休息了,衣服也没替你换。你自己去打些热水洗洗,身上
会舒服些。”
白墨点头,乖乖走了。我推开丹慕生的房门走进去,将饭盒置在桌上,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丹慕生依旧睡着,睡靥安然,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我不忍惊扰他,轻轻在床边坐下,静静打量他的睡颜。头一回见丹慕生,我想象中虎背熊腰的壮汉成了风雅清举
的公子,着实将我惊的不轻。他镇日穿着素色的深衣常服,一派书生模样,若是换一身直裰便是儒雅道士,怎么
看也不该是个武官。
眉黛长入鬓,笑靥辅承权。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他突然微蹙眉头,轻声嘟囔了几句。
我当他惊醒,忙收回手,却见他依然阖着眼,方才像是在说梦话。
我怔愣片刻,他又轻声呢喃,我忙凑上去听。他梦里的话念得口齿不清,声细若蚊:“我……等你……”我回味
了许久才听明白这三字,后头只见得他唇翼微颤,字是听不明白了。
我直起身子,丹慕生眉头蹙的更紧,挤出两道深褶子。
我脑中迅速将仙僚统统过了一遍,太上老君上回说拿两颗提升仙力的仙丹来换五坛仙桃酿,酒早早搬去了仙丹却
迟迟没有送来;敖易将西厢的柱子烧了,慕生罚他亲自将房间修回原样,他一见慕生便躲,西厢还塌着,里头埋
了好几坛仙酿;东华帝君借了摇光宫里一棵枝桠长成阶梯状的灵树回去哄他那喜爱爬树的仙猪已借了好几个年头
,恐怕已将此事忘了。慕生等的是哪一个?又或者……是那位故人……
我弯下身来吻上他的眉结,轻轻展平,丹慕生动了动,终于转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迷茫的望着我,我扶他坐起来,他却一直定定的看着我,突然开口,声音因为长睡而有些
沙哑:“你……是谁?”
这一问倒将我问傻了,一时怔在原地,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丹慕生突然笑了:“做什么这样看我,你是惠杞……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我被他弄的丈二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你没事吧?”
丹慕生笑握住我的手:“怎么,到午膳时间了?”
我呆滞的点点头:“你现在吃么?”
丹慕生翻身下床,批了件白色常服,松松垮垮系上腰带,在桌边坐下:“明日我们去见老君一面。”
我走到他身边,将饭盒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摆放在桌上:“好。”
用膳的时候两人都静默着没有开口,屋里只剩下筷子敲打碗沿的声音,气氛沉静的有些难捱,我忍不住打破沉默
:“慕生,你刚飞升的时候,老君可问过你是想司文还是从武?”
丹慕生放下碗看了我一眼:“有。”
我继续问道:“那做武官是你自己选的?”
丹慕生颌首:“是。”
我奇道:“那你为何想做武官?
丹慕生失神了瞬间,复又笑道:“当年老君也是这样问我。”说着微眯起眼,似乎是在回想:“我当年答的……
似乎是对侠客的崇拜吧……那你呢?”
我一怔:“什么?”
丹慕生笑道:“你是为何想司武?”
我赧然地摸摸耳朵:“做书生做腻了,想贪个新鲜罢。”
丹慕生淡淡的看着我:“我以为……你喜欢从武。”
我一怔,下意识接道:“自然是喜欢的。”
丹慕生不言,将碗筷收好:“余下的你收拾一下,我再躺会儿。”
他态度似乎突然清冷了,我莫名的杵在原地,见他兀自躺下了,也只得收了东西走出去。
将碗碟还到伙房,我一路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心里装了许多事,又像是空落落的缺了一块,不知从何说起。
走至凉亭,我正低着头若有所思,白墨突然从柱子后头跳出来,吓的我一惊,连退两步跌落到石椅上。
白墨背着手,兴高采烈的蹦到我面前:“棺材精,低着头找金子么!”
我喘了两口,方才将惊压下去,平稳了吐息:“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白墨笑道:“大爷我就在此处候着你呢!”
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等我做什么?”
白墨突然有些吞吞吐吐,手背在后头踌躇不定:“我昨日泼了你一身茶,你说……”
我打断道:“扇子画好了?那就拿出来给我罢,我不嫌你画的丑。”说着就要拉他身后的手。
白墨将身子一侧,避着退开一步:“扇子我自然会赔给你,急什么。昨日你说如果你昨夜没将狼肉当夜宵的话,
桂树都能开出梅花来,你还记得么?”
我莫名的看着他:“怎么,良心发现了想将自己给我当下酒菜吃么?”
白墨怒道:“去你的,老子的肉也是你吃得的么!当心磕坏了牙!”
我嗤笑了一声,挑眉看着他,待他继续往下说。
白墨扭扭捏捏将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手心里攥了支花枝,像是桂花枝,看着还有些奇怪。白墨将花枝向我怀里
一塞,竟有些赧然:“呐,我本想寻些梅花贴上去,不过现在梅花还没开,我就用米浆将桂花染白了,你将就凑
合一下。”
我一时语结,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花枝,桂枝上头结的果然都是白花,若是仔细瞧还能瞧出花瓣上一星半点露出的
浅黄色。
白墨哼了一声,抱胸做出倨傲的神情:“看在你昨日侍奉大爷侍奉的还不错的份上,就算我赏你的。”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侍奉’一词可不是这么用的。不过一句道歉的话,说来有什么难的,还费这些功夫。
”
白墨骤怒,伸手要将那桂枝夺回:“你不喜欢就还我!”
我忙将花枝放到身后:“喜欢喜欢。”
白墨这才悻悻住了手,昂头看着我。我起身捏了捏他发髻里裹的耳朵:“我回去了,谢谢你的……桂枝梅花。”
白墨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我笑着摇摇头,捏着花枝转身离开。走出一段,突然听得后头白墨唤道:“棺材精!”
我顿住步子,却不回头。身后人又犹豫了好一阵,我提腿欲走,才听他匆忙道:“咳……那个,对不起。”
我唇角止不住的笑意,依旧不回首,扬了扬手中的花枝,兀自回房去了。
第三十三章
第二日一早我洗漱停当便叫起丹慕生,向管事借了匹马,一路驶出了京城。
估摸着差不多了,我们寻了处人迹稀少的田野停下歇了一阵,丹慕生从怀中取出八卦,念念有词。
做惯了神仙,时间多的很,凡事都不急在一时半刻,久而久之个个酿出了慢性子。就说玉清宫的广祁元君下凡偷
尝凡情,仙兵前去捉拿之日,他的孙儿都已是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之际;天璇的宫殿方烧起之时也不过是燃了个边
角,众人见了只慢吞吞去天河取水,待取回水来,火势早已燃到酒窖,一发不可收拾;西海十一龙子顽劣,平日
闲暇无事便喜挖龙宫墙角,待龙王慢慢悠悠前往管教之时,他已刨出了主心柱,西海龙宫瞬间成了一片废墟。眼
下西海一家还窝在东海挤着,百年也没将龙宫建出个雏形来……
这些同老君比来都只算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孔夫子庙里舞文弄墨。
我不急不缓地将马栓在草肥的树边,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棋布棋子,解下酒囊走回丹慕生身边。丹慕生笑道:
“你东西备的倒挺全的。”
我讪笑着展开棋布:“吃了这么多堑,总该长智了。”
天庭每百年便派神仙去四海收贡,七十年前正轮到我与老君同去西海,我不当心叫一些琐事缠着迟了些许。待我
匆匆赶到约定之地等了个把时辰也未见老君仙踪,只当他抛下我先去了,忙匆匆腾了祥云赶去西海。
待我在西海办完了事,同龙王联络完了感情,与西海一干龙子讲完了敖易的现况也未见着老君人影,只得独自回
了天庭。到了天庭之后,这才见老君笑眯眯地踱着步子走出仙邸:“惠杞老弟,我可是来晚了?人上了年纪,行
动总不利索。”
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好一片风光旖旎,万里无云。再看看老君,立起拇指:“哪里迟了,老君向来未雨绸缪,这
就要去西海收贡,恐怕还早了一百年。老君耐心再等等罢。”
往事不堪回首,只怪当时年少。
我执着黑子先下了一手,丹慕生不假思索跟了一招棋。
我们两人棋艺不相上下,在天界百年下了千万局,输赢也不过一子半目。丹慕生有个怪癖,每每执意要执白子。
我几回想着若是交换先机,许能分出胜负来,丹慕生却总是不愿。
我迅速落下一子。棋下的多了,来来回回也不过几势,对方下一子要落在何处早已没什么悬念。有时下棋不过是
在来来回回的复盘,倒也是乐在其中——自古下棋要看对手。
我抬头看了一眼丹慕生,他视线恰巧落到此处,与我相视一笑,落子果然在寻常处。
我依着他方才的子落下:“你说老君现在可是在梳整胡须?”
丹慕生笑着离我两目之遥落下一子:“恐怕还没寻到梳子。”
我点了点头,眼下日头悬的正高,透过枝叶的间隙打在白衣上,投出一块块光斑。“不如我们赌上一赌。”
丹慕生眉眼弯了弯:“赌什么?”
我再三思量,落子不同往日:“不如……将这盘棋一齐赌上。若是这盘棋我胜了,便算我赢。若是你胜了,抑或
是老君在这盘棋落完之前赶来,便算我输了。”
丹慕生嘴角一勾:“好啊,赌注又是什么?”
我谄笑着向他靠了靠:“若是我输了,自然都听你的。若是我赢了……你便要听我一件事。”
丹慕生眼波流转,言笑晏晏:“好。”
这一局我百年来难得的认真,奈何实力相当,纵是使尽浑身解数也难讨得几分便宜。
日头下滑的很快,眼见骄阳变作夕阳,棋局上依旧是黑白纠葛,伯仲难分。
几招之后,丹慕生捻着白子微微一顿,他身后霎时金光一绽,变出个白眉老道。我被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丹慕生
却恍若未觉,不动神色落下手中棋子:“老君来的正好,我与惠杞方下完一局,不如请老君替我们点目如何?”
老君捋着胡子踱到棋局边上:“好好,我替你们数数。”
我忙发声止道:“不必不必,哪里用的到烦劳老君替我们点目。我自己点便是。”开玩笑,依太上老君的性子,
点完这局棋子恐怕我们几月的假都得赔在此处。
老君一顿,直起腰板:“也罢,本仙君上了年纪,数错便不好了。不如说说正事,两位老弟台这几日过的如何?
”
我忙着将黑白子边缘换齐以便点目,丹慕生站起身道:“我们遇了些麻烦事,前几日我强驱仙力伏了只花妖,受
了仙力反噬。不过眼下也已恢复了大半。”
老君惊讶道:“花妖?这侯府还真是不安生。慕生老弟这样太过危险,还好眼下看着并无大碍。若是下次遇了此
等事,千万与我商量个万全之策,莫要轻举妄动。”
丹慕生道:“当时是形势所迫,才出此下策。此番还有些事要问老君,不知老君对秦寿所知多少?”
太上老君沉吟:“并不多,也都是听玉帝说的。不知慕生老弟想知道什么?”
丹慕生道:“玉帝说……秦寿到了中秋月圆之夜便不受己控制,那在此之前,他可会犯此症状?”
老君惊讶:“怎么,可是那蛇妖做了什么?本君并不清楚,待我此次回去替你问问玉帝。”
丹慕生道:“侯府每隔几日便有凡人被吸去精元,我原本疑心是那花妖所为,只是眼下看来又不是,也许……是
秦寿……”
老君道:“他原本就是妖,便是不失去神智,吸人精元以助修为也并不奇怪。”
丹慕生摇头:“我们与他同处几日,他本性不坏,我想伤人并不是他本意。尤其是楚家小侯爷,玉帝说他们之前
有孽债未清……可我看,分明是孽情。”
老君一怔:“你是说,他们之间……”
丹慕生颌首。
老君愣了片刻,方才叹了口气:“情……未必就不是债,情债恐怕才是欠的最深,负的最重的。这样倒也说得通
。”
丹慕生静而不语。
老君继续道:“慕生老弟以后万不可再强驱仙力了。此次算是运气,反噬不深还可恢复,若是再有下一回,伤了
仙本,纵是有再多仙丹也难救回来。且玉帝再三叮嘱,恐怕仙力惊动了蛇妖,会催生邪力提前触发。”
丹慕生低头:“知道了,请老君替我向玉帝请罪,待我回天庭之日自会去领罚。”
太上老君忙摆手:“没这么严重,慕生老弟无须自责,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若有什么事我自会下凡来助。你
们可还有什么问题,我回去问过玉帝,改日来告诉你们。”